大林帶著兩個親弟弟把李茹和栓柱領到了院里,又給李茹倒了水,「二梅嬸,栓柱叔你們先坐,我去叫俺娘,二林,你看著三林,招呼著叔叔嬸嬸!」
大林出了院門,兩個小男孩留了下來,看著李茹和栓柱的目光就帶著天真和好奇。
李茹也微笑地回望著二林和三林。
二林和三林,就是他爹他娘往北上逃荒給送人的兩個。
這個悲傷里帶著希望,波折里有遺憾的故事,也是李茹耳熟能詳的。
二林三林荒年被送了人,後來又過了十來年,到了建國以後,日子好過些,外頭的世道也不那麼亂了,大林他娘就又去了當年北上逃荒的長平縣尋親。
結果三林被送走時候,年紀太小了並不記得爹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他娘去找當初那家,人家早就搬走了,他娘痛哭了一場,這老小就再也沒找回來,至李茹的年代時也沒有下落,不知道當初是死是活,後來又去了哪兒。
二林還好,他娘去尋的時候,二林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兒,他娘打听了一路找到門上,二林家的孩兒還當這是個逃荒的老太婆,給了她一個饃要打發走人。
等二林听了聲兒一出來,他娘一眼就認出了二林,長得跟大林一模一樣,那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可不正是她的二兒?母子倆當時就抱頭痛哭認了親……
猛一听二林似乎過得還不差,其實當初的經歷也很有一番坎坷。
二林先開始被送的那家是只有個閨女的,二林的情況就跟雙貴差不多,只不過那家里兩個老的都在。但二林過得日子卻遠比不上雙貴,那家養父養母白撿了個兒子,可能就覺得白來的不值錢,拿二林當小工使喚,二林那會吃不上飯,個子也長不起來,瘦瘦小小,就更遭嫌棄,眼看著就長不大了……
但世上有狠心的人,也就有善心的人。
那家養父的姐姐回娘家時看著這個孩兒挺可憐,覺得自家兄弟這麼干不算話,就跟養父他們吵了一架,把二林帶回了自家養。
但其實人家姐姐家里已經有了五個兒子,根本不缺兒子,多養個孩兒完全是發了惻隱之心。
二林被帶回去以後就是他家老六,這麼多的孩兒,日子肯定過得困難,但困難也有困難的過法,反正最後二林總算平安的長大了,還娶了媳婦修了房。
二林跟養母和養兄感情很深,把當成親娘和親兄弟一樣相處,後來跟兄弟們一道給養大自己的養母養老送終,一輩兒在長平縣扎下了根,只是晚年時回來探望過大哥大林。
李茹曾經見過曾姥爺大林和二林的黑白老照片。
兩個小老頭一左一右坐了兩張老式椅,就跟是倒影似的一模一樣。
雖然沒在一塊生活,遠隔了幾百里地,老兄弟間的親情也是化不開的。
這會兒兩個小男孩好奇地看著李茹,都是一樣的虎頭虎腦,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還看不到苦難,李茹瞧著就覺得喉頭有些發哽,在衣袖口袋里掏模了半天,只掏出來兩小塊紅薯干。
雖然覺得有點寒磣,但遞過去兩個小男孩都歡喜地接了,放在嘴巴里嚼啊嚼的樣子特別乖巧。
其實李茹也是想多了,這饑荒年月,就算是家里有余糧的人家,等著吃飯的人也多,誰家的孩兒們也是珍惜糧食的。
大林娘孔連翠進屋的時候就看見自家兩個孩兒嘴巴在動,就裝著沒看著,笑著跟李茹栓柱打招呼。
小高村家大人口多,雖然餓不著哪個,但倒底都是男孩兒,吃得也多,大林女乃女乃管著家里的糧食用度,每次做飯都是可數可點的,一般不給孩兒們零食……不然多少也不夠嚼的。
「俺去跟有德說說話。」栓柱等大林娘進來以後,就找了借口出了院,婦女們說話,他一個漢們不好在這兒呆著。
小高村的一村之主,老高頭正領著五個兒子在地里勞動。
老高頭今年整六十,身板略有點駝,可仍然結實,一對老眼特別亮,站在那指揮著兒子的模樣很是威風凜凜。
他五個兒的眉眼都有些像,但又各有特點,特別是他小兒有武和三兒有梁,身材在幾個村子里頭都算是高大的,據說打小還跟老高頭練過武,厲害得很。
要不栓柱就不大愛往這小高村來呢,在老高頭面前,他總忍不住地就愛犯怵。
整片的田地都被快被翻了一遍,玉米苗還沒長大就被啃光了,根須被刨起來丟在一邊,翻開的泥土泛著濕氣,還帶著黑油光,當真是上好的田地!
栓柱看了忍不住心里羨慕。
「栓柱!」
老高頭喊了栓柱一聲,「你們那塊兒鬧得厲害不厲害?」
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就犯個忌諱,別看現在滿山都是那東西,可老頭子愣是一個字也不肯提。
「老叔,咋不厲害呢,甚也沒了。就逮些當糧食吃呢,老叔,你們這是點豆種咧?」
栓柱知道老高頭這習慣,就順著老頭說話,旁邊正彎腰點豆的一個年輕小伙兒抬起眼來,調皮地沖著栓柱一笑。
這小伙就是高家小兒有武,他是十來個村里頭有名的淘氣好看小伙兒,做個甚也要出出風頭,下河能在深水里扎猛子,爬坡能上到別人上不去的山崖頂上,下河東趕廟會的時候,這小伙一口氣就跑幾十里地,誰也攆不上他……
老高頭點點腦袋,「就種幾棵豆還能長住,旁的都不成……二梅來是有事?」
老高家里損失重大,雖不至于就揭不開鍋,但一家人心情都是沉重的,冷不丁的見谷堆村東山房李二梅來尋他家大兒媳婦說話,就算這時候沒心思多想,可也有些納悶。
栓柱咧開嘴笑了,「種豆好啊,頂饑!還是老叔會張羅啊!」
拍完了馬屁,栓柱就說起了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婦女家,成天就是異想天開,這不是,我二姐就看著老高家的孩兒好,想跟你家商量,看能不能抱個回去當小女婿哩!」
老高頭還沒吭氣,幾個有兒子的男人齊刷刷地都豎起了耳朵,仔細听著他爹跟栓柱的對話。
說起來,谷堆村東山房那可是個好人家,不過二梅是出嫁閨女,又差了一層。但听說人家過日子也是一把好手,能結個親家倒也不差,就是二梅家雙貴跑了那事才鬧出來,都知道二梅家里沒男丁,怕是要招親,這招女婿可就有點……
老高頭眉頭糾在了一處,又舒散開,笑哈哈地開著玩笑,「行啊!我老高家旁的沒有,就是孫兒多!看她看上了哪個?盡管挑!」
栓柱眼珠子轉了轉,連連恭維,「那可不敢,我就說我二姐瞎想,她非要過來問一趟,我就說過來看看老叔也好,怕她一個婦道人家走路不平安就跟著過來了……誒,老叔不是我小心小膽,听說河東那頭,鬧了災以後又鬧了土匪,好些平時不正干的二流子就聚在一起,搶了這家搶那家,壞得很,咱河西這兒怕也是不遠啦!」
老高頭先還是臉上有笑容,等听了後頭那幾句,眼神就變了變,笑容也嚴肅了些。
「還有這事哩?」
栓柱嘆了口氣,「可不是,這年頭,老百姓快過不下啦,俺還排地跟村長說說,看能不能把俺村里的勞力組織起來,萬一村里遇上土匪,咱也能跟他們斗上一斗,好歹把口糧保住……老叔你會打拳,到時候能不能請你去給俺們當個師傅,教兩招?」
老高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爽快點了點頭,「行!這有甚!」
人老成精,他這會兒算明白過來啦!
這李栓柱,就是變著法兒過來提醒他老高家啊!
他正心里來回琢磨,就听見自家院門口傳來聲音,他轉過頭望過去,見二梅跟大兒媳已經出來了,二梅笑呵呵地跟大兒媳說著話,大兒媳卻是好象有點不高興,就送了不到十來步路就轉身回了。
「老叔!」
二梅雖然吃了閉門羹,可一點也不生氣,還是笑呵呵地往地頭來,跟老高頭打了招呼,又叫栓柱回去,「咱快回吧,可不敢耽誤了老叔他們地里的生活。」
地里的幾個高家漢們都抽空多瞅了李二梅幾眼,心里琢磨著,谷堆村二梅倒听說是個能干人,要是結親倒是好事,招女婿就有點虧了……
老高頭那老臉也硬生生地擠出個笑模樣來,盡量和氣地招呼兩句,「誒,誒,也沒甚生活,你姐弟倆在咱這吃了黑來飯再回吧?叫有武送送你們。」
又不是吃酒走人情,好端端地在人家吃飯,這事李家姐弟倆哪能干,更不用說這會正是缺糧的關口,李茹和栓柱跟高家的老的中的男人們寒暄幾句,還是告別走了。
眼瞅著姐弟倆的人影走在村口的大柏樹下,一晃就再也瞧不見了,老高頭放下手里的鋤頭,老臉刷地沉下來,「先放放,都回院里去!」
院里頭,大兒媳連翠拉著大林他女乃,氣不忿地表說,「娘,你說這事稀罕不稀罕,不當不正的,咱和她家也沒來往,也不托個媒人,自己就這麼空撒著手來了,哦,就給了俺孩兒兩塊紅薯!就想讓咱大林去給她當女婿!咱家還沒難過到那份上呢!」
他女乃也是見多識廣的,雖然也不想把大孫子招出去,可總覺得這事有些古怪。
「行啦!人家明說啦要讓大林當上門女婿?」
「那倒沒有,可她上來就把大林一頓夸,還說栓柱算過,大林和她家小蘭的八字合得來,這還不是想搶大林呢?」
「那人家許是想和咱結親,沒想招女婿呢?」
他女乃瞥了大媳婦一眼,這大媳婦,人勤快,也能听人說,就是腦瓜笨些。
連翠一激動,嗓門都高了,「那二梅家的雙貴跑到了西王莊,她家都是女的,沒個男丁當家理事怎麼成?要是想結親,怎麼不尋媒人?」
剛才是她脾氣好,才沒當場發作,還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了院。
「嚷嚷甚哩!不管怎麼說,人家又沒歹意,看上了大林,那也是有眼光!你就不想想,大林他倆叔叔還沒辦親事,大林石林說話就長起了,哪修得起那麼些房?」
小高村雖說日子好過,可要辦的事也多呀?
上坡地那院房,修了十來年才修好,是給老三老四老五住的,那還是年成好的時候,這會兒鬧災荒,哪還能跟過去一樣?
連翠一听就要急,「娘!你可不能把大林招出去啊……那招女婿都抬不起頭啊!」
「再怎麼大林是長子長孫!我當女乃的能動這心思?我就是那麼一說,將來二林三林倒是能招一個給人家。」
他女乃沒好氣地瞥了大兒媳一眼,這事成不成的,咱買賣不成仁義在,誰知道以後是甚光景哩?
就她沉不住氣,動頭上面的!
二林三林也不行啊,那都是她的兒,連翠急得仍要辯兩句,就听院門口許多腳步聲。
老高頭領著五個兒子,六個男人呼拉拉地進了院。
大林他女乃疑惑,「地里的生活做完了?是出了甚事了?」
昨兒鬧了災,都長到腰高的莊稼全給禍害了,老漢夜里偷偷哭了一宿,她光是嘆氣也沒說話,難道是今兒看著太鬧心,老漢犯了心病?
老高頭指指院門口,「叫老二和老三媳婦來,把大門關了,咱一家商量事!」
小高村的大人小孩兒都進了院兒,不大的山岰變得寂靜無人,那條東起東平村,終點一直到不坡村,最後通向曲水河坡的大路,這會由打西邊,一搖三晃地走來了個漢子。
這漢子三十出點頭,穿了身髒得油亮的補丁褂子和長褲,腳上拖拉著雙破布鞋,長馬臉,小眼楮,一路走,一路就東張西望,眼珠子亂轉,瞅著房前地里都沒見人影兒,漢子嘀咕了幾句,就走到院門口。
這大白天的,這大門咋關得這麼嚴呢?
老高家是在弄甚來?
漢子听著里頭有說話聲,本來想推門,又收回了手,費勁地側轉了頭,把耳朵貼上去,準備听听動靜……
誰知他就听著里頭好些聲音一齊喊,「知道了!」
這是知道啥了?
漢子眼神一亮,正要接著偷听,忽然那院門就打從里頭開了。
漢子一個趔趄差點栽進院。
高有武就站在門邊,一見這人,就翻了個白眼,「喜旺,你剛是偷听俺家說話呢?」
院里烏壓壓坐了好些人,高家所有的人都在這兒了。
這跌進來的漢子,高家都認識。
這人叫孔喜旺,是不坡村的,跟高家算是沾著親,是老高家大兒媳孔連翠的堂兄弟。這人是不坡村有名的懶漢,家里的地全靠他媳婦,他就是做做樣子,因此他家那幾畝坡地種的莊稼總是歪歪倒倒,打不了多少糧食。一家人長年到頭,就是靠張嘴跟人借。
他是連翠的堂兄弟,不坡村離著小高村只有幾里路,他來小高村借這借那,可不是頭一回了。
因此在小高村的當家人看來,孔喜旺是個不大招人待見的。
不過,這喜旺嘴甜會說,能哄小孩兒,高家的孩子們還是挺喜歡他的,見了面都要叫一聲喜旺舅。
喜旺一手扶著門框,還沒站穩就先笑嘻嘻的。
「俺不是看不著一個人,奇了怪了這才瞄了一眼麼?」
「呸,你那是瞄了一眼?用耳朵瞄?」
高有武年輕氣盛,說話就不留情面。
才從台階上站起來的孔連翠臉上就有點發燒。
她這堂兄弟,總是不給她長光,從來都是有借無還,這回八成又是來借糧的。
可當著這麼多小叔妯娌還有孩兒們,五小叔說話也太沖了,打狗還看主人面呢!
「喜旺來了?」
當家人高老頭瞥了喜旺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先頭他家的大事都商量罷了,他就拿起豎在牆角的鋤頭,當先走了出去。
他五個兒跟在高老頭身後,也都拿起農具準備按著先頭議定好的干活。
這喜旺常來常往,也沒哪個想著去招待他。
其他兩個妯娌互相看了眼,臉上都不大痛快。
誰沒有娘家人?就大嫂事多!一個堂兄弟,有甚可張緊的?
大林他女乃也才從台階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扯了嘴角,冷不淡淡地招呼了句,「喜旺來了,跟你姐進屋說話吧……」
緊接著就扭頭跟兩個兒媳分派活計,「你們倆帶著幾個孩兒去上頭院。」
兩個兒媳帶著一隊男孩出了院,走在房後的近道上都是滿肚子的抱怨。
「孩兒們,你以後可不要學喜旺舅舅啊!一個大漢們,成天閑個遙遙,不好好下地干活,連媳婦孩兒都養不活,天天去旁人家借!」
大林有點替這個舅舅臉紅,從前他每次來,都要從高家帶點啥回去,他女乃看在他娘的面子上,就多少接濟點,他舅從來都是有借無還,這次才鬧了災,他女乃怕是不會再給了。
石林挺得意,「還是俺舅舅好!」
他舅舅每次來走親戚,都不空手,還給他帶好吃的呢!
一幫婦女孩兒到了上院,這上院是後修的一院房,因為是後修的,石頭不夠了,院牆就沒全打起,先前就是老三一家和老四老五住在這兒。
老高頭發了話,叫他們把上院的東西收拾收拾,稍值點錢的就都拿到下院,這往後怕是很長一段時間,小高村的男女老少,都要擠在一院房里了。
喜旺垂著眼,撅了嘴,手里拎著一小口袋柿皮兒出了老高家的院門。
連翠有些局促地出來送他,「喜旺,听說這蝗蟲也能吃,實在不行,你就去捉些回來也能填個肚不是……」
雖然這個堂弟不成器,可她沒個親兄弟,兩房就這麼一根獨苗,她要是不幫襯,那她不就沒了娘家人了?
雖說她身為大媳婦,知道老高家存糧不少,可她又不掌鑰匙,有大林他女乃鎮著哩!
堂弟哭著臉說家里又斷頓了,大林他女乃只拿出了這五斤柿皮兒,那臉色就已經很不好看了。
堂弟不滿意,婆婆又嫌她,她真是兩頭受氣!
喜旺怪聲怪調地長嘆了口氣。
「唉,那蝗蟲是好吃的?要是個好東西,老祖宗怎就沒傳下來法兒呢?」
連翠默默沒吱聲,雖說昨兒老高家也捉了不少,這會就哂在樓上,但滿打滿算就十來斤,肯定不會當主糧,自家明明有吃的,卻叫兄弟去吃蟲,她心里怪不落忍的。
「喜旺,這才遭了災,老人們都手緊呢,等過幾天,地里的豆長起了,我再想辦法給你勻些糧食。」
連翠硬著頭皮做著保證,喜旺這才精神了些,「嗯,那我就勒緊了褲腰帶,再多支幾天!」
走到村口,還不回頭叮囑連翠,「姐啊你可得說話算話,別忘了!」
連翠含糊著應了,頭皮陣陣發麻。
大林他女乃去樓上拿柿皮兒的臉色可真難看……
老高家的人如何緊張應對,又接待了什麼親戚這些事,李茹都不知道,把土匪的消息提前透露給老高家,李茹的心里就好似放下了重擔。
之後怎麼樣,只能是看天意了。
日子又一天天地過去,谷堆村周邊的蝗蟲越來越少,現在就算到山上,也見不著見前那成群結隊的了,能吃這兩個字就讓它們長不了。
李茹家地里種的地豆也都收了回來,個頭小小的,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但也比那些種玉米和谷子的強多了,個頭小,但數量可不少,堆在院子里也有小山般的一堆。
李茹給大哥鎖柱和三弟栓柱家都送了些,還偷偷地半換半送地給了小椿家一小籃。余下估模著都切片哂干,當成儲備糧藏起來。
後頭李茹就沒再種東西,只在自家房後的小菜地里,又補種了幾樣瓜菜。
趁著地里完全沒活的時候,李茹叫上栓柱去到後山,找了沒人的地方,學會了怎麼放火銃,這土制火銃簡陋得很,每次都得用明火去點引線,裝一次只能放一響,火藥有限,李茹學會了就沒敢多用。
栓柱出頭找了村長王老茂,還是用的「听說河東已經有了土匪」那番話,王老茂听得半信半疑,不過到底還是害怕,跟村里幾個老人商議過後,還真組織起了勞力,每天早晚巡村一次。
這勞力是每戶出一個人,沒人的就出糧食。
當然這糧食也不多,一家出三斤,不管是甚,只要是吃的就行。
出來巡村的勞力一天就能領點口糧,不管多少都是白來的,如今除了擔水以外,家家戶戶都沒了活計,因此村里的男人們都積極得很。
前頭幾天都沒甚事,村里頭有的人見了就心思活泛嘀咕開了。
哪有甚土匪,這瞎折騰自己嚇自己,不是白貼糧食麼?
就連巡村的勞力們,也是馬馬虎虎,做做樣子,就為了一天能領點口糧。
十來個人臨到傍黑,手里拿著粗棍,從村東頭到西頭,說說笑笑地走上一圈兒算是了事,村里那些出糧食的人家看了,都暗暗想著虧了,下回王老茂再叫大家出糧食,那是說甚也不能往外拿,自家都吃不飽飯呢!要不就出個人,不管是老人還是婦女,從這頭走到那頭誰不公呀?
張桐材這會兒就跟幾個谷堆村的男人們巡視了一圈,到了大槐樹下,看見有兩個人在那兒夠槐葉,張桐材他們就站住了看。
自從知道蝗蟲能吃,小椿他女乃就不讓家里有人閑著的工夫,**還沒挨著板床就被她攆著去逮蟲,他家窯洞前哂干的蟲簾子天天都有,吃的飯是稀湯,配的小菜就是煮蝗蟲。
听說二梅第一個在家炸蟲的時候,嘗過的人都說香噴噴的,可張桐材家的蝗蟲,就是純水煮,頂多灑幾粒鹽,不細砸磨都吃不出鹽味,頭幾頓還行,總算是個葷,天天這麼吃就受不了了,哪怕這幾天張桐材一天能分幾兩糧食帶回家,小椿他女乃到手就藏得死死的,張桐材也勸不了他娘,只是吃蟲吃得他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了蟲……
這會兒他看人家捋槐葉,他也想捋點。
忽然從村東頭的坡上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這叫聲特別淒厲,他們巡村的漢子們好些都回了屋,就剩張桐材他們幾個在樹下,一听這聲,都是一個激靈,都把方才丟在地上的粗棍拾了起來,朝東頭坡上跑過去。
還沒出村,就看見從坡上跑下來兩個半大孩兒,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是兄妹倆,是村東頭一家的,那女孩邊路邊哇哇哭叫,男孩一手拉著女孩,另一手里舉著鐵柱,咬牙往身後亂戳,在他們的身後,就跟著一頭瘸腿狼!
張桐材他們瞧見,就跟冰水從頂門潑下來一樣,寒毛倒豎,抬起手里的棍就招呼上了。
深山里有狼,大家都知道,可谷堆村附近的小山坡還是沒甚野獸的,這天還沒黑透,狼就敢大搖大擺地攆著孩兒們進村,這可不是真真的嚇人!
幸好這大概是頭孤狼,又瘸了腿,幾個人一起上,不大會就把那狼給打死。
張桐材跑在最前頭,打狼的時候沒注意叫咬了胳膊一口,幸好他閃得快,只破了皮,流了點血。
死狼攤在地上,幾個一起打狼的漢子這會後怕上來,腿都有些發軟。
旁邊的兩個孩兒在那兒哇哇哭,大家就對那男孩說,「快回屋去吧,以後天快黑就趕緊回家,這是萬幸踫上了頭瘸腿狼,跑得不快,不然你們可支不到俺們來。」
這會村東頭的人听見了動靜,都跑出來圍著死狼看。
「天爺呀!這大白天就有狼,這都快進村了!」
「先頭還說,他們這些人閑得遙遙,從這頭到那頭走一圈就能領糧食,誰知道這就有了狼!」
「以後孩兒可得看好,沒大人領著,再不敢讓他們亂跑了!」
「這狼要怎麼辦哩?這得有五六十斤重了吧?」
「俺老爺爺說過,狼肉是臭的不能吃!」
「臭的怕甚了?能飽肚就行,那咱還吃蟲了呢!」
听了信跑來的人越來越多,村長王老茂拎著一只旱煙袋就跑來了,腳上鞋都沒穿好。
大家伙兒給讓出路來,王老茂湊到死狼跟前細瞧了會兒,旁邊有人七嘴八舌地問,「老茂叔,這狼肉可是不少哩?」
「能吃不能?能吃咱就把狼分了。」
「不行吃啊,這狼記仇啊,把狼吃了,叫其他的狼知道了,萬一夜里來一伙報仇咋辦?」
說這話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這話一出,大家伙都啞了聲。
住在山里的人家,特別是住在村邊的,家里養的雞,豬被狼給叼走的也經過。一只狼還好說,人能跟它斗一斗,真要來了一群,誰家不怕?
王老茂站起身來,把沒煙的煙嘴嘬了嘬,幽幽開口,「分了吧……」
老婆子張嘴就要駁,就听王老茂說,「狼要吃人,人要活,人活著就是跟它有仇,吃個狼肉有啥?不吃它就不來啦?」
旁邊人都附和,「老茂叔說的對!」
「咱要活,就不能怕這怕那,狼來了咱就打!打死了就吃肉!」
「沒錯,吃了肉才有力氣哩!」
老婆子一張嘴說不過這麼些人,就訕訕地把手籠在袖里,縮了縮背,不言語了。
王老茂看大家忙著就要分肉,就說,「把四條腿分給他們打狼的一人一條,余下的大家分了吧,不管多少,一家都分上些。」
都是白來的肉,分肉的村民都挺高興,有人專門去叫了村里幾個慣殺豬的來,那幾個人膽大,刀快,平時村里過年辦事殺豬都叫他們,他們也能落些豬下水,不過這兩年,幾人連個豬毛都沒模過啦。
來看熱鬧分肉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大人就指著地上的死狼對孩兒說,「看見了沒有,這山上有狼不是哄你哩,再不听話瞎跑,看老狼把你背走!」
也有人故意跟方才那老婆子說笑,「老嬸,你一會可不敢分肉哦,看狼跟你家記了仇。」
那老婆子呸了一口,氣鼓鼓的分辯,「俺不過就那麼一說……這家家都分了肉,狼都記上仇了,俺家還能分得開?」
旁邊的人笑哈哈,「老嬸這話說得很是!」
王老茂卻是坐在一邊的大石頭上,悠悠地跟大伙說,「這就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們都說咱這巡村該不該?」
大家伙這會都有些後怕,想著要不是有巡村的漢們去得快,倆孩兒說不定就被狼給禍害了,紛紛點頭,「很該!」
村東頭這邊正熱鬧著呢,就有人指著大路上過來的黑影兒嚷了起來,「呀,那大路上過來的是甚?是狼不是?」
果然,大路上有幾個黑影打從西邊過來,過來的還挺快,這會天擦黑了也看不大清。
大家伙兒都立馬緊張起來,有幾個人就去拿棍,就听又有人叫,「不是狼,是人!你看那不是蘿筐?」
「是人,仨人!」
「是土匪不是?」
這會狼都來了,那土匪說不定也是真有哩?
「有蘿筐,那不能是土匪,是誰家來走親戚的吧?」
「走,咱幾個去看看!」
幾個閑著的男人就拿起棍往過迎。
王老茂吸著旱煙袋,忽然就想起了什麼,站起來也往那頭瞄。
來的三個人正是劉老杈一家。
劉老杈挑著擔,他媳婦背後背著兩個大包袱,手里還抱著一個,他家兒身上也是大包小包。
谷堆村的人看著都稀罕起來。
「老杈,你們一家這是要去哪兒?怎麼家當都帶上了?逃荒呢?」
離得老遠,就有人沖著他們喊了一嗓。
王老茂咳了一聲,提高了嗓門,「老杈他一家住在老杈uo?沒牛?鴕?岬皆鄞謇礎??包br />
村民們各有心思,有人問,「搬到咱村來住哪兒?」
王老茂看了看旁邊坐著看熱鬧的兩三個老漢,「就住到咱村廟里,咱村廟好幾年沒收拾過了都快塌了,就讓他們一家住在里頭,還能補補牆,添些瓦,算是看廟。過了這段歪時候,他們就搬走了。這事,他們幾個老的都知道,我領著劉老杈上門去說的。」
劉老杈早幾天前就來尋他了,當然了,還偷偷模模地給他送了只風干的野雞,王老茂一想,劉老杈一家也知根知底,又不是外路人,住在村里還能給看廟,就跟村里幾個說話抵事的老漢都打了招呼,老漢們同意了,就差不多是全村都同意了。只不過這消息不是啥大事,村里好些年輕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