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文昌殿。
殿中香氣繚繞,晏斜高坐台上, 氣定神閑地望著台下眼尾挑起、目光凌厲的的女人。
空氣中挾裹著一絲緊張的氣氛。
「秦將軍, 這般著急……有什麼事嗎?」
秦黛玄抬頭看向了他, 語氣中隱約有幾分期待, 面上的表情卻依然是冷靜的, 仿佛在談一場沒有感**彩的交易, 無關風月。
「陛下曾經許諾過黛玄,待家父凱旋之日, 必會冊立黛玄為中宮皇後。陛下還曾經說過,與紀良雖無翁婿之實,卻有翁婿之誼, 如今家父贏了潼關一役, 應當是陛下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女子說出這些話的時候, 尤其咄咄逼人。
「哦?」晏斜挑了挑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朕與紀將軍有翁婿之誼不假, 不過……關秦將軍何事呢?」
秦黛玄怔在了原地, 半晌, 驀然抬起頭來。
「陛下這是不肯履行之前的承諾嗎?」
晏斜氣定神閑地把玩著手中的核桃, 淡淡道︰「如果一個人, 把手里最好的棋子交出去了, 她還有什麼可以被人重視的籌碼呢?」
頓了一下, 繼續道︰「更何況, 晏讓意圖對朕不利的事情, 並算不上是什麼大秘密。」
秦黛玄氣得渾身發抖,「黛玄從來不知道,陛下竟然是如此言而無信的無恥之徒。」
辱罵當今皇帝,罪名並不小了,晏斜卻好像沒有听見一般,半個身子隱藏在了桌案的後面,忽然輕笑了起來。
「無恥麼?朕向來如此。」
「比起兩世叛國的秦將軍,也算是彼此彼此吧。」
秦黛玄臉色漲得幾乎發紫,說不出話來。
「朕其實是考慮過秦將軍的建議的,作為一個長線細作,秦將軍確實很有價值,不過……」晏斜故意拉長了聲音,放慢了語調,「朕後來又忽然覺得,一個對自己的國家無法做到絕對忠誠的女人,想必也不會對自己的丈夫太忠貞吧?」
「你說是不是呢?秦將軍。」
原來他是在懷疑自己的忠心,不知怎麼的,秦黛玄突然松了一口氣,上前一步道︰「黛玄雖然是燕國的人,卻從小被尹督師送入營中訓練,過了許多年非人的生活,相反,是紀將軍給了黛玄所有的父愛,也是大昱包容了我的一切。我這一生為燕國奔波勞累,從未遵從過本心,見到陛下的那一刻,黛玄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作為臣子,末將會誓死守護昱國疆土。作為女人,黛玄會獻上自己所有的真心,忠貞以待。」
真心……
晏斜原本只是一邊把玩核桃,一邊听她的嘴里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听她說到這兩個字,晏斜忽然抬眸看向了她,眸中如一望無際的寂滅平原,再無一點波瀾。
……
「你就從來沒有真心待過朕?」
「有或沒有,並不重要。」秦黛玄搭上宮女的手,轉身出了殿門,良久,聲音從遠處飄來,那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陛下喝了酒,就上路吧。黃泉路上,也好暖暖身子。」
裊娜的背影,狠決而又無情。
……
見那容顏冷峻的新帝突然斂了神色,只看著她,也不說話,秦黛玄很是疑惑地抬起頭來︰「陛下……可有在听黛玄說話。」
大概是很早之前就改變了主意,也大概是在前些日子,或許,就是剛才那一刻,那些處心積慮的想法,那些隱藏在黑暗中詭譎的謀劃,再也不復蹤跡。
晏斜忽然推翻了之前心中設想的所有計劃,利用秦黛玄,挖出她身後錯綜復雜的燕國勢力,甚至還可以反撈一把,可是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些東西都沒有意義了。
上天給了他一次機會,重活了一回,在這之前,他一直都覺得改變歷史才是最重要的,直到這些日子,他逐漸清晰了自己的想法後,才知道上天真正想讓他彌補的究竟是什麼。
不,甚至不能稱之為彌補。
是要他認清自己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跟朕說過一句話。她說,真心這種東西,有和沒有,都不重要。那個時候,離死期不遠了,朕也沒有時間去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現在朕想明白了,也不會再弄錯了。」
「真心,再重要不過了。」
昔日倔強孤僻的少年,雖然仍舊是清俊而又嶙峋的樣子,卻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送她芍藥花的人了。帶著難以忽視的疏離,讓秦黛玄莫名感到有些害怕。
「不靠你的情報,朕一樣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一樣可以保護大昱的疆土。所以,朕不想讓她誤會,也不想讓她委曲求全,哪怕只是為了權宜。」
「原來陛下是這麼想的,終于算是坦白了……」秦黛玄眼神中隱有憤恨之色,漸漸變得淒厲了起來,「陛下可真是痴心啊……不知道陛下口中的她,肯不肯接受陛下的這份心呢?別是到頭來就是自己的妄想,輸得連骨頭都不剩呢。」
「她當然不肯。」晏斜忽然偏過頭來看著她,眼神冷寂卻又堅定,淡聲道,「她曾經等了朕十一年,如今,朕會等她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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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
北風呼嘯而過,蒼鷹在頭頂不停徘徊著,四周都是飛揚而起的黃沙,掩埋了眾人的視線。
衛瑯一拉韁繩,馬蹄驟停,偏過頭看向了四周,身後隨從也跟著了停下來,那熟悉的控馬方式,一看就知道訓練有素的燕軍。
戰後的江城民生凋敝,四處都是斷壁殘垣,不過短短半個月的工夫,已然成了一座魔鬼煉獄。
這幾日紀良進攻一連得勝,往日無往不利的燕軍就像是喪家之犬一般被追趕著,好像是豆腐一樣被肆意抽打,旁人看不出來,只當是大昱時來運轉,天意相助,可擁有多年作戰經驗的紀良,卻一定知道這里面的鬼。
作為那個鬼,衛瑯正勒馬停在江城戰後的街上,看向了那些唉聲嘆氣的兵士。
守城的官員得到了消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將軍……此處不是將軍該來的地方啊。」
身後隨從也是一言難盡的臉色,一邊勸他,一邊捂住了口鼻︰「那瘟疫來勢洶洶,城中感染者眾多,我們這些弟兄們染病了不要緊,若是將軍染上了疫病,可是萬萬不能啊!」
「之前吩咐下來專門醫治疫病的醫館,設在那里?」衛瑯問道。
「回稟將軍,就在不遠處的城南。」
「是是是,」守城官員連忙附和道,「就在不遠處。」
只是那聲音里听起來有幾分隱隱的不安。
「那醫館里有太多感染了疫病的病人,雖然不致死,卻來勢洶洶,將軍還是不要前去的好啊。」
「我此行就是為此,不必阻攔。」
一行人策馬前行,不多時便來到一個棚子面前。
說是棚子,倒像是牛棚,四處破爛不堪,病人們都擠在了一起,也沒有隔開,寥寥幾個大夫為病人診治著。
衛瑯掃了一眼,皺起了眉頭,有些生氣︰「這就是專門用來醫治瘟疫的醫館?」
「回將軍,正是……」
「陛下撥下來的救災錢糧都去了哪里?如此簡陋,四面漏風,連個名字都不掛,染了疫的百姓們,要如何知道該到這里來治病?」
那守城官員嚇得瑟瑟發抖︰「衛將軍,此事……將軍有所不知啊,那疫病並不會死人,朝廷下發的方子也療效顯著,許多患了病的百姓領了藥,在家中也是可以治愈的。醫館處都是些故意染病,以求有個固定住所的災民,實在不必花太多銀子來修……」
「災民也要有固定的救濟處,與染病者各自分開。朝廷撥下來的錢款建十個醫館都綽綽有余,怎麼到了你這里,卻是這般光景,此事我會回稟聖上,你便看著辦吧。」
「將軍不可!將軍……」守城的官員一下子慌了神,他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檢查,朝廷撥下來的救濟錢糧,大多被官員們中飽私囊,用于建造醫館的經費也已經是所剩無幾,但是該承諾的還是要承諾,「將軍息怒,屬下定會吩咐下去,修繕醫館!善待大夫!掛上牌子!」
衛瑯瞥了他一眼,未曾說話。
「不知這醫館要掛上什麼名字,妙手回春可否?」
原本專心巡視的衛瑯聞言,突然滯了一下。
寒風吹了過來,男子的眼神忽然變得冷寂,還有些莫名的悵然。
……
醫館上方,書寫著四個大字︰妙手回春。
「這個醫館的名字實在是太土了,毫無新意,我以後如果開家醫館,就取名字叫不土醫館!」少女極其嫌棄道。
「……果然是好名字。」
……
守城的官員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不知道他滿不滿意這個名字,卻見那面色冷峻的男人立于馬上,忽然笑著道。
「就叫,不土醫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