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漫長的雨夜中,還有一人同樣夜不成眠。
晏楚流端坐太師椅,半眯著眼,折扇抵著額頭,有一下沒一下輕輕點著。
屋前的院子里燃著一排又一排的火把,正中間立著一只木架,上頭綁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鐵鏈穿透琵琶骨,鮮血染透中衣,那人披頭散發,狂笑道︰「晏楚流!你有本事殺了我,這般折辱,算什麼英雄好漢!」
晏楚流眼也不睜,道︰「我本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況且能捉住你,就是我的本事。」
「呸!」他抬臉恨恨看向晏楚流,啐了一口。
那張臉格外熟悉,赫然就是霍甄。
「魔宮近年籌謀的事情,十五年前藏兵閣浩劫,這兩樁事,你總得交代一樣。你的棺材板太窄,蓋不住這麼多秘密。」
霍甄的眼里閃過一絲戲謔,他道︰「你私自動用東樓的精銳抓我,要是晏岑知道了,他必不饒你。」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晏楚流語氣平淡。
若是之前,他恐怕還會有所顧忌,如今既然晏岑已經知道自己的行徑,放著十二樓得天獨厚的資源不用,他才是枉為十二樓少主。
「是麼?」霍甄挑眉,「晏楚流,你對你這個父親,了解多少?」
「霍甄你不必再說這些廢話了,我只問兩件事,魔宮近年到底在籌謀什麼?十五年前藏兵閣浩劫是怎麼一回事?」晏楚流睜眼起身,走出屋子,院內熊熊的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十五年前藏兵閣浩劫,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爹呢?」霍甄低笑,「我知道的,他一樣知道,還有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晏楚流微微蹙眉,靜等後話。
「十二樓根基並不深,他何以能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內另傅擎蒼都有所忌憚?晏楚流,你就沒想過,你爹背後的勢力根本就不簡單?」
晏楚流聞言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容,「霍甄,我耐心有限,十五年前,藏兵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霍甄臉上有短暫的錯愕,很快就反應過來,「哈哈哈哈,晏楚流,我確實小看你了。不、甚至你爹都小看你了!」
晏楚流不耐煩地揚了揚頭,立即有人上前拉起穿骨的鐵鏈,將他死死扣在木架上。
霍甄慘叫,眼里卻騰起瘋狂的光芒。
「晏楚流!」他大叫道︰「十五年前藏兵閣一案,江湖半數門派都月兌不了干系!你此舉,將會和整個江湖為敵!」
「那正如我所願。」晏楚流微笑。
「藏兵閣里有一件東西,一件讓人趨之若鶩、為之瘋魔的東西。沈闕之很聰明,他從拿到那樣東西開始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把它藏得很好,就連我蟄伏在藏兵閣位及護法也不知道他到底把東西放在哪里。」
「是什麼?」
「什麼?」霍甄挑眉,笑道︰「你既然有本事,自己去查就是了。」
鐵鏈再一次收緊,霍甄再度慘叫。
「那魔宮又在籌謀什麼?」晏楚流並不在一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而問道。
霍甄雙唇慘白,豆大的汗珠接二連三地從臉頰滾落,他抬眼看向晏楚流,眼里盡是輕慢的譏諷,「你知道的都不過鳳毛麟角,你攔不住她的。」
「我問,魔宮在籌謀什麼?」
「哈哈哈哈,晏楚流,你听好了!」霍甄眼里迸發出駭人的光芒,他仰天長笑,高聲道︰「碧璽重現之時,就是魔宮復出之日!」言罷,一口熱血噴出,霍甄頭一歪,竟是氣絕當場。
晏楚流閉了閉眼,無聲嘆氣,揮手讓下屬收拾院子,自己轉身走去後堂。
這恐怕是一顆棄子,甚至只是送來傳話的人。
藏兵閣擁有的那樣東西依舊未知,不過能肯定當年之事諸多門派都牽涉其中,而傅擎蒼恐怕也月兌不了干系。
能有什麼可以讓武林諸派做出這樣的事?蓬萊秘寶?
可如果是碧璽,霍甄不會說那樣的話,可若不是碧璽,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寶物。
看來,只能去一趟藏兵閣了。
藏兵閣自十五年前起就一直閉門不見外人,想要入閣,恐怕只能等今年神兵擂重開之時。時下已近六月底,算起來大概還有不足半月的時間。
晏楚流微微蹙眉。
這時間,似乎有些太巧了。
思及霍甄所言魔宮復出之事,晏楚流更是疑惑,碧璽和魔宮,或者說蓬萊秘寶和魔宮究竟有什麼干系?
重重迷霧橫貫在晏楚流面前。
可不論謎底是什麼,都不會影響他本來的計劃。
「七月的神兵擂……」他低語喃喃,「恐怕還會有事端。」
翌日,天氣放晴。
客棧檐角偶爾還有積水滴下,敲在瓦楞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天還蒙蒙亮,姬無姜就被連玥拎出被窩,蒙上雙眼丟進了馬車。好在昨夜已悄悄和姬堯光傳過信,除了輕微的起床氣之外,她並無多少驚慌。
「我們這是要去哪?」姬無姜試圖撥開眼前的黑布,卻被反綁住雙手。
「老老實實坐著,少打听。」連玥毫不客氣地把她摁在馬車一角,又給她正了正眼上的黑布,這才滿意地坐下。
馬車一路飛馳,快且穩。
姬無姜端坐角落,听見沏茶聲,聞見橘皮剝開的香味,還有連玥時不時一兩句滿意的夸贊。而連玥全然視她于無物,對這個如今江湖上風口浪尖的人物絲毫沒有興趣。
時間長了,姬無姜難免有些沉不住氣,試探著開口︰「誒,是誰這麼大手筆買我的,能不能……」
連玥嘖了一聲,道︰「原以為你算機靈,沒想到也是個蠢的。想從我口中探出雇主的消息,還沒睡醒呢吧?」
姬無姜訕訕,「那他買我是為了什麼,總……」
「不知道。」連玥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我只知道有一斛南海鮫珠,旁的與我何干。」說完由湊過來伸手往姬無姜臉頰一戳,冷聲道︰「我這人最討厭听別人叨叨,你要是再不乖乖閉嘴,我不介意先藥啞了你。」
他的指尖很涼,姬無姜一個哆嗦,老老實實閉上嘴裝啞巴。
誠如昨夜姬堯光所說,一斛南海鮫珠可不是什麼普通玩意兒,連一般的富貴人家都難得一顆,這一出手就是一斛,恐怕是什麼貴人。而蒙上她的眼,連馬車似乎都在繞圈子,分明是不想她尋到蹤跡。
可這樣一位貴人,要她做什麼?若是為了血典碧璽,根本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單單一個連玥就能將她碾得渣都不剩。若不是,她思前想後也沒明白自己到底還有什麼可利用的地方。
然而信息有限,在連玥的威壓下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只能枯坐原處閉目養神。
這一閉,就是大半天。
在姬無姜肚子餓得開始叫喚時,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似乎是在某處鬧市,車廂外人聲鼎沸,各式的吆喝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
姬無姜被帶上帷帽,解開反綁的雙手,被人領著下了馬車。
「別說話,別亂動。」連玥飽含威脅的話在耳畔響起,而後左右有人攙著她,將她領去什麼地方。
鬧市的聲音逐漸遠去,風中漸次飄來醉人的香氣,偶爾還有女子一兩聲嬌嬈的笑聲。
姬無姜心里一個咯 。
這……不會是什麼秦樓楚館吧?!
左右攙著她的人手指細長,掌心有硬繭,氣息沉穩,恐怕也是練家子。
「姑娘抬腳。」軟糯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姬無姜陡然回神,被攙著上了台階。
不知在園子中走了多久,終于在一間廂房前停下。
推門而入,一股濃郁的甜香撲面而來,姬無姜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然而後頸一疼,整個人頓時失去意識。
侍女麻利地將她扶去床上,又向她的嘴里塞了一粒藥丸,這才悄然離去。
昏迷的姬無姜陷入了一個冗長的夢境。
夢里她還是個垂髫幼時的孩子,在一間很大的房子里玩跳房子,耳畔有三兩個同伴的嬉笑聲。
她們喊她︰「阿無,快來看看這個!」
她聞言奔向她們,然而不管距離遠近,她卻始終看不清同伴的臉。
「阿無你看,好不好看呀?」一段圓圓的手腕突然湊到眼前,雪白的腕子上系著一條五彩繩結,末端串著金鈴,煞是可愛。
「好看!」她听見自己的聲音,笑著和同伴們一起跑遠。
房子的四壁突然褪去,風雪驟起,吹迷了她的雙眼。
「再撐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好了。」她看見自己背著一個小女孩兒,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艱難前行,女孩兒腕上的金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阿無,這樣回去你也會受罰的。」女孩兒埋首在她頸間,氣息虛弱地喃喃。
「罰就罰!你病了,再耽擱下去會死的。」她被凍得牙關直顫,雙手卻死死箍住背上的人兒,一步一步遠去。
風雪的盡頭卻突然出現一線殷紅,那抹紅色飛快蔓延,轉瞬化作撲天火光吞噬了一切。眼前的景象染上血的一樣的顏色,模糊了本來的輪廓,她听見自己沉沉的心跳一聲一聲回響在火光中。
「阿無,我走了。」金鈴染上血色,跌落在雪地中。
「別……別去……」她听見自己虛弱的聲音,五髒六腑傳來的劇烈疼痛讓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體。
「阿無,你們要好好活著。」
「阿無,等我,我會……」
「阿無、阿無……」
無數呼喊和話語交疊在一起,她看不見任何人,也听不清任何語句。她費力地想要去追那個不斷遠去的聲音,卻在冰冷的雪地中無法動彈。
「無姜,醒醒。」
在意識逐漸模糊前,有另一個聲音鑽進了腦海,緊接著臉頰一疼,那個聲音瞬間清晰起來。
「姬無姜,快醒醒!」
姬無姜驀然驚醒,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陌生的美人面,正滿眼焦灼地拍她的臉。
「你是……」姬無姜頭疼欲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見她醒過來,美人才松了一口氣,對著姬無姜擠眉弄眼,「是我,阿瑤!」
「阿瑤?」姬無姜更是疑惑,「你怎麼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