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得太快,華朗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她跳下了坑洞!
他的思維甚至有一瞬間的斷裂,身體卻忠誠地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他攀住了牆壁,下意識地想要和她一起跳下去!
如果不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看到了安塔尼亞回過頭來的一眼,他幾乎就要這麼做了!幸好他硬生生地制止了這種莫名的沖動,定定地盯著她,縱然內心里驚駭和憤怒如潮水翻涌,手指在牆壁上過于用力而成了青白色,他終于還是慢慢平緩了呼吸,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極其靈活地從空中落下,正好攀到了一塊凸起的石壁上,抬頭向他望來。
他突然有些憎恨他為何能夠讀懂那一瞬她的想法。
她在告訴他一個猜測——這些蟲子之所以異動,大概源頭在她身上。而她也弄不明白到底因為什麼,所以她現在想去弄個明白。
沖動,魯莽,無知,毫無紀律,不顧後果——
一萬個相關聯的詞語被華朗重重砸在她的頭上,因為怒氣他幾乎忍不住咬牙切齒,可同時又心驚膽戰——那麼多的蟲族,而她卻僅僅因為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測就縱身跳入蟲巢,即使這只是一個測試,可她很明白這個測試的重要性,她依然這麼做了,她簡直就是——
安塔尼亞的名字立刻在華朗的唇齒之間被嚼成了碎片。
他不敢妄動,僵直地站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不斷攀挪躲避襲來的蟲子,一邊情不自禁地深切擔憂,一邊又漸漸涌出了驚駭的心思——她似乎猜得沒錯,自安塔尼亞離開後,似乎蟲族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根本沒發現旁邊的角落里還躲著一個人類。這讓他覺得分外奇怪,這真的就只是智腦根據資料所做出的最真實的模擬場景還原嗎?
她究竟在想什麼?她發現了什麼?
華朗目光沉沉地看著安塔尼亞在蟲巢里像只無頭蒼蠅似的跳來跳去引起蟲子哄亂的追逐。是的,像只無頭蒼蠅,可她並非真的漫無目的。她的路線雖然看似沒有規律,明眼人卻看得出她漸漸遠離了來時的入口,同時吸引了絕大部分蟲子的攻擊,只要華朗足夠謹慎,用他的精神力完全包裹住自己,隱匿一切氣息和存在感,不費多大力氣他就能夠潛入蟲巢地底。
她是在用自己做誘餌。
雖然十分生氣,但華朗依舊照著她安排好的路線將計劃緩緩進行下去——他的精神力具現化之後給人的感覺和安塔尼亞的完全不同,仿佛兩個性格極端的體現。安塔尼亞的精神力銳利如鋒刃,張揚不羈,充滿了攻擊性和破壞力;而他的則沉斂如水,溫和隱忍,強大無匹卻無聲無息,相反比安塔尼亞的精神力威脅度高了更多,如果他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死另外一個人而無法查出他的死因。
華朗緩緩往下走去,偶爾有飛來飛去的蟲子撞到他的精神力外盾上,大多數是低等的幼蟲,智力沒有開化,只是暈了暈之後繞過他飛走了,完全沒有發現這里還潛伏著一個人類。他逐漸靠近了底部,眼楮卻一刻不離安塔尼亞,察覺到她似乎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手猛地握緊,腳步卻絲毫不停。
作為一個合格的軍人,他再明白不過現在的處境——戰爭總是會有犧牲的,而人類經過無數次或大或小甚至威脅到種族生存的斗爭,都默認了一個真理︰犧牲是必要的,如果最後的結果能保全大多數,那麼即使無數身負使命的士兵被炮灰在前線,也是避無可避的少數。
他是正統的聯盟高級公民,S+級別精神力者,華族嫡子,「尖刀」副隊長,前途無限的上校……而她是一個沒有國籍沒有身份的罪犯,孰輕孰重一眼看得清楚。相比她心里也很明白這一點,不論是為了完成任務還是為了某種表態,她都必須毫不猶豫擋在他面前。
測試里他們隨身攜帶武器,因為她曾經說過,即使強大無敵如精神力,也總有被消耗完的時候,而最靠譜的,最不會背叛自己的,則是手中的刀。安塔尼亞拿的是軍方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刀,刀型參考古時候一種名為「村正」的□□,材質是最先進的合成金屬,極度輕盈又極其鋒利,能夠一刀斬斷硬甲蟲的背殼。
但即使如此,她的動作依然漸漸慢了下來,濃稠的綠色蟲族□□沾了她一身,她的眼楮卻亮如星辰,仿佛有火焰燃燒。她肆意地斬殺蟲族,面對齊齊涌來望不見盡頭的蟲子毫無懼色,甚至在笑,那種燦爛的笑意只讓華朗面色蒼白,定定地盯著她,根本忘記了這是在測試里,陌生的絞痛在胸腔里翻涌不息。
她當生而就是一個無畏的戰士,她應當有最廣闊無垠的旅途去探索征服,她會是無盡星河里最閃亮璀璨的一顆星辰,生時是傳奇百年後被人所銘記……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望不見低的深淵里,渾身浴血,空有反抗者的戰斗意志在怒吼,最後也只是在他心中的悲鳴里生生戰死,死後如千千萬氤氳繚繞的星雲無聲無息地存在過,然後被人所遺忘。
只是想到這一種後果,那種痛意就再也無法忽視下去,一種莫名的沖動有一瞬間幾乎控制了他,讓他停下腳步朝她走去——即使死,她也不應如此壯烈孤獨,連立碑的尸身都無法保存。
然後也只是幾乎而已,她跳下去的時候有多少勇氣,他肩上的使命就有多重,他出生後從來都無法決定自由意志,所以他看上去討厭著她又無比羨慕,心里想著遠離但又完全無法克制她對他表達喜愛之情時那種隱秘愉悅的心理……他當然喜歡她,怎麼可能有人會不喜歡她呢?她活得那樣肆意自由,無拘無束,像星河里最不羈猛烈的風,強橫到讓人無法直視,卻不得不仰視。
血花如霧般在空中炸開,安塔尼亞力氣漸漸耗盡,看著成千上百不斷用來的蟲族,她喘著粗氣笑意卻愈發明亮了。她用刀尖抵著地面撐住麻木的身體,臉上,頭發上全都是血,有蟲族的也有她自己的。很多蟲族的□□都帶有毒素,即使注射了抗□□劑也無法完全避免,四肢僵沉感愈來愈重,幾乎要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她氣喘吁吁地笑著,忽然轉過頭,看向已經找到巢穴站在入口望過來的華朗,露出一個比星辰還要燦爛的笑容,用盡力氣再次斬落一只從身後飛來的蟲族,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句話——
華朗全身一顫,眼睜睜看著她被一涌而上的無數只蟲子所淹沒,眼眶漸漸紅了。可他依然沒說任何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定定地看了幾秒,毫不猶豫地轉過頭,走入最底部掩藏得十分巧妙的真正的蟲巢。
她說的是,「真美啊……」
……
……
測驗室里,不尋常的數值波動引起了科研人員的注意。
「柯林斯院長——」一個工作人員喊道,「一號任務者的精神力數值達到峰值,超越以往記錄,這您看……」
巨大的屏幕反映出任務里的所有活動,旁邊是起起伏伏的數據波動,而其中一項在發生「二號任務者各項數值趨向于零」後史無前例地躥高,並且變成了危險的紅色!
科研人員面面相覷,柯林斯卻嘆了口氣,「不用擔心……這只是暫時激發了潛力而已。」
「可是他現在的狀況很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癥……」有人仍然面露憂色。
柯林斯看著屏幕里正對上蟲族女王的華朗,搖了搖頭,「相比其他結果,這大概算得上還可以接受的一種吧。」畢竟,此次任務就是殺死女王,而蟲族女王也能產生一種類似于精神力的生物波動,等級比人類只高不低,看華朗現在精神力一躍超越標準變成血紅色數值的狀況來看,這次測試很顯然成功了。
工作人員哽了一下,喃喃道,「我怎麼覺得……她像故意的呢……」
其實入侵蟲巢找到女王的計劃有好幾種,當然相較于安塔尼亞選擇的這一種也更麻煩一些。不是沒有保全兩個人的方法,可她的抉擇帶來了意外之喜。
華朗的精神力壁壘似乎有所松動,這是一把雙刃劍,如果順利的話也許他以後的精神力狀況能得到更高的進階,代價是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後遺癥。
直到確認戰場里的蟲族女王死亡,測試顯示大大的「完成」字樣,工作人員一直盯著數值波動,有些失望地說道,「啊……又跌回原來的界線了,差一點他就有可能升級了,真可惜。」
柯林斯搖了搖頭,一點也不意外,只是走到了二人的生物艙旁邊,面對兩個人同時睜開的雙眼,笑了笑道,「恭喜。」
安塔尼亞是最先回過神來的那個。她打開艙門拔掉接駁線,一躍跳了出來,模了模略顯僵硬的脖頸,抱怨道,「可累死我了,我出生以來還沒感覺到這麼累過……」
她指的是精神損耗並非生理反應。可她說完也沒見有回答,不由得朝華朗望了過去,然後一愣。
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露出這種眼神。
「你……」
華朗沉默地站了起來,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在對方露出莫名的表情時,忽然垂下眼瞼,什麼也沒說,步伐僵硬地走了出去。
安塔尼亞,「……」
她盯著華朗的背影,挑了挑眉。
柯林斯不由得嘆道,「他的精神力狀況出現史無前例的峰值現象……這次你可玩月兌了,安塔。」
安塔尼亞表情奇異地搓了搓下巴,半晌後才回道,「……確實,效果好的有些過了——嘿,他不會生氣了吧。」
他的表情看上去可不像之前那樣小打小鬧,貌似這回狀況有點嚴重。
柯林斯笑了一聲,似乎根本不擔心,「你早就想好這麼做了?」
明明還有其他辦法可以通過任務,她卻偏偏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那一個,居心叵測一目了然。
「小說里不都這麼寫嗎,‘適當的刺激可以讓人重新正視起自己的心意’,」安塔尼亞咋舌,喃喃道,「現在看來他可比我想象中更在意我。」
這話說起來也不害臊。柯林斯不反駁,一如既往地笑呵呵,意味深長地說道,「恭喜。」
也不知他說的是完成任務還是代指其他。
安塔尼亞哈地笑了一聲,擺擺手,「走了。」
「三天,」柯林斯微微一笑,「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務必在這之前全部解決。」
安塔尼亞頓了一下,微不可查地頷首,轉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