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尼亞就這樣住在了特區內一間單人公寓里,按照規定被收編的人應當受到底層軍人的相同待遇入住六人大間,但顯然她是特例。即使這所公寓靠近總理府,周邊駐滿護衛隊,處處都設有監控裝置,她仍然表示滿意。
在太空里漂久了,偶爾下下凡塵體驗生活似乎也不錯。
她讓漢克把已簽署的協議書帶了回去,獨自一人留在了特區。那個外形彪悍內心少女的大漢哭哭啼啼抱著她的大腿不肯走,被她一腳踢翻得意洋洋地告知,她馬上就會帶一個美人媳婦回去壓寨,讓這群海盜們做好準備。漢克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于禮一大早帶著部下敲響了女海盜的房門,過了一會兒門自動打開。他頓了頓,囑咐部下留在原地,輕聲喊道,「安塔尼亞小姐?」
「進來。」有個女音回道。
于禮走進房間,單身公寓收拾得十分整齊利落,雖然面積不大,但該有的一個不少,只是所有的東西都未曾動過,和無人居住時沒什麼兩樣。他挑了挑眉,循著聲音往房間走去,敲了敲門,剛打開,就被猛然垂下來的身影驚了驚,退後一步,定神道,「早,安塔尼亞小姐。」
在于禮的印象里,聯盟女性非常愛護外在形象,尤其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就連平日出門逛個街都要拖延半個小時才姍姍來遲,更不用提為了一場宴會會做多麼繁雜的準備。雖然這個女海盜和他認識的女人有所不同,但從來沒有想到會是眼前這一幕——
天花板上裝置著軍方配置的合金燈,這種金屬及其堅硬不易腐蝕,而且具有高飽和的透光度,造價便宜因此常被用來作為軍人宿舍中的燈具。它的外形也被設計得很單調簡潔,就像一個方形把手,中間鏤空。而此刻這個女海盜就倒掛在半空中,兩只腿勾在合金燈的空隙里,做著倒掛式伸展運動。如果沒看錯的話,她穿著聯盟最大科技公司剛研發出還未上市的高密度感溫貼身作戰服,身形修長曲線堅韌曼妙,那些在他看來都屬于人類體能極限的高難度動作她做起來毫不吃力,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靜態美感。
他看了看外面薄薄的晨光,靜默半晌,溫和道,「冒昧打擾您,安塔尼亞小姐,我來接您去訓練基地。」
安塔尼亞倒掛著看他一眼,然後輕輕松松支起腿,身體從燈管上滑落,半空翻了個身,無聲落在地板上。她沒有化妝,眉眼總彌漫著一股子漫不經心的味道,高高的馬尾隨她頭部的擺動在身後像鞭子般搖晃,「……啊,又是你。」
于禮毫不介懷地微笑,「抱歉。」
抱歉什麼他也沒有明說,兩人心照不宣。安塔尼亞繞過他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挑高眉,「怎麼,不是來接我?」
于禮愣了一下,她還沒換衣服,他以為女士出門前都會先換一套適合外出的服裝。
他的目光在對方完全貼身的作戰服上滑過,立刻收回,笑道,「是我愚鈍了,懸浮車在樓下,現在就可以出發。」
他也不用問對方身上的作戰服是怎麼來的。據說是精心研究了五年的成果,滿足大部分地形和氣溫作戰要求,還融入了紅外感溫系統,能夠感知大部分接近的恆溫動物,設計完全貼合人體力學,不會有絲毫束手束腳的感覺,屬于有價無市的高科技成品。至于她為什麼會擁有這套還未被公布上市日期的作戰服,他只听說前段時間那家科技公司的飛船在太陽系附近被一所海盜搶劫,人員無傷,只有成果被盜。
他默默感嘆,上頭有人就是好,有權有錢就要任性。
上了車安塔尼亞就閉目養神,似乎對外面飛逝的風景毫無興趣。于禮探究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幾秒,復又沉默地轉開。直到車由居民區開進了基地,停在訓練營門口,于禮還未出聲,安塔尼亞就睜開了眼,很自然地打開車門,一腳踏了進去。
于禮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慢慢收了回去,模了模鼻子,心想,還真是被忽視了個徹底。
進門就有人帶她往目的地走去。她打量了下這個封閉的訓練室,直到走到了一間看起來就與眾不同的大門前,進門後抬眼看見正安靜坐在一旁和一位老人低聲說著什麼的華朗,懶洋洋的笑容重新掛在了她唇邊,「嗨,華美人。」
華朗原本很淡的微笑立刻僵硬了,沉著臉沒說話。
他旁邊的白發老頭轉過頭來打量她半晌,態度倒是意外是和煦,一雙湛藍的眼楮,拄著拐杖,朝她笑了笑,說道,「你就是安塔吧,我是安迪•柯林斯。」
號稱聯盟第一軍政學院的院長安迪柯林斯?安塔尼亞點了點頭,笑道,「你好,柯林斯院長。」
「我听說今天會有一位雙值S的天才會來這里測試,就想真是難得,要知道自小朗出生以來就沒有遇上能夠和他精神力相匹的人物,」院長溫和地說道,「能夠駕馭‘尼亞’的人,即便是星際海盜,也是萬中無一的」
安塔尼亞慢慢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半晌,才問道,「你知道尼亞?」
華朗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顯然為老師對這個女海盜的熟稔感到震驚。
柯林斯臉上的微笑變淡,他嘆了口氣,湛藍的眼楮懷念的神色逐漸悠遠起來,「尼亞?是的,我當然知道,那是我和你母親共同的發明,一個她可以獨立門戶的證明,她是個好孩子,聰明,能干,總是能比別人看得更遠……」
他頓了頓,凝視安塔尼亞,點點頭,「你沒有辜負她和尼亞,這很好。」
他看上去毫不介懷她的海盜身份。
「尼亞?」華朗低聲。听上去像個人名。
安塔尼亞緩緩露出了微笑,「噢是的,我當然不會辜負她。」
她這話說得有點意味深長,柯林斯似乎明白一些內情,眼中嘆息之色愈重,「看來並不需要埃爾伯特為你專門準備的機甲,你有最好的選擇。」
機甲?華朗眼神一動,看向安塔尼亞。她有機甲?還是最好的?
有什麼機甲能夠比得過有「領主」之稱的「塞爾維亞」,傾盡了機械大師羅蘭心血耗時二十年造成,無論是外觀金屬物件,重型武器亦或是內部構造和對人體抗壓設計的考慮,都是超前至少五十年的機甲之王。塞爾維亞機甲對操作者的要求極其高,至少兩名操作者都是其中一項達到S級,而且精神聯結匹配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才能與機甲同步。因此至今塞爾維亞都閑置在庫,靜待主人。
他正是為了這台機甲之王才答應和一個海盜合作。但老師現在卻說,塞爾維亞不是最好的?
難不成這個只知道搶劫犯罪的海盜手里才擁有最好的機甲嗎?
面對華朗眼中不自覺流露的期待之色,安塔尼亞只是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不是來測試匹配值嗎,我們開始吧。」
柯林斯也並不介意她的避而不談,微笑道,「那就移步星網吧,我也很期待聯盟雙S與小朗聯手合作的威力。」
星網是星際最大的網絡,相當于古時的互聯網,只不過它所有的終端都有一個被命名為「拉斐爾」的智腦所鏈接,掌控著不計其數的數據信息。星網有獨特的虛擬人設系統,只要進行腦域連接就能登錄,並重新設置自己的星網形象。它的功能數不勝數,但最經久不衰也是最火熱的項目,就是名為「王者榮耀」的機甲爭霸大賽。
安塔尼亞和華朗要做的,就是連接星網,在虛擬的被提前設置好的密封房間里,進行精神聯結,測試匹配度是否達到同步操縱的要求。
這其中很關鍵的一點,精神聯結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探尋到對方的過往,猶如入侵精神海,會有被冒犯到的不適感。正是這一點當初華朗對執行計劃猶豫了很久,最終被瞻仰塞爾維亞機甲的渴望所打倒。
他的精神力雖然只比安塔尼亞高一個級別,但精神力者階級之間的差距即使一個等級也猶如天差地別。以往所尋來的精神力者無一不在聯結的過程中產生崩潰現象,只要稍微注意保護自己,他的腦域根本不可能被任何外來的精神力所窺測。
連接上所有的設備,安塔尼亞和華朗同時閉上眼。
再一睜開,就是一片一望無垠的廣闊沙漠。
沙漠?怎麼會?他現在應該在一個密封的房間里才對。
華朗抬起手,卻眼見漫天的黃沙從手掌間穿過,他立即反映出他也許無意間入侵到了對方的回憶里。他有心退出,但精神力一旦被聯結,稍有差池就會引起對方精神崩潰等級倒退,他不得不按捺下無奈的心情,嘗試著向前走出一段距離。
他抬頭看了看即便是白天也昏暗無光的天空,狂風肆虐,黃沙掩埋所有生命存在的痕跡。這里是廢棄的四等星球,一片絕望的沙海,幾乎被所有人都遺忘的放逐之地,這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女海盜頭子長大的地方。
除了沙子,一無所有。
華朗的心情忽然變得復雜起來。回憶對他而言是沒有影響的,他感受不到暴虐的夾雜著砂礫的風刮過起皮的臉頰的撕裂感,也無法體會到腳深深陷入沙海然後一步步抬起繼而走下去的跋涉感,更不會知道被留在這里的人為了哄搶一滴比隕金還珍貴的水可以做出什麼慘絕人寰的事。他從未嘗試過吃喝要靠爭搶,自出生起就失去一切,每一支從黑市販子里交換得來的稀釋無味的營養劑都是珍饈的感受,而這個星球特產的被判定為低劣食材的斑鬣獸的肉是可以為這里的人民所歡呼的美食。
因為自小所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她只能選擇搶劫別人的東西來維持生存。
這里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而對住民來說,死一個人的意義只不過是少了一張嘴來分享食物。在惡劣不堪的環境面前,人性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
不知道走了多久,華朗終于看到了有人路過的痕跡。他頓了頓,加快腳步,虛擬的回憶里他不會感到疲憊和饑餓,也不會受到風沙的阻礙,很快他就見到了居住到背風處的一個堪稱部落的聚集地。
像是那種下等星球自發組織起來的黑市拍賣會。
這里的風沙終于不再那麼猛烈,但所有人仍然戴著厚厚的口罩,因為拉開口罩張開嘴馬上就會被灌一口的砂土。這里的人都默契地不出聲,用手勢表達一切。華朗看向高台,很驚訝地發現,幾百年前由于特殊情況而實行的,後來早就被堅決廢除的奴隸制居然在這里仍然運行——商品是一個皮膚黑黑的,渾身精瘦的矮個子男孩。
星球保留著通用語的習慣,他听懂對方正在喊價,並用夸張的言辭說明男孩的作用——力氣大,吃的不多,能抗石頭能打架,還能成為不錯的備用糧,肉質筋道……華朗看了半晌,難以忍受地轉過頭,心里卻在想︰為什麼會是這一幕?她在哪里?為什麼會讓他單單看到這一幕?
很快他就明白了——
男孩被買走以後,很快就出現了一個讓他也感興趣的東西——一個渾身破爛的機器人,看外形應該是一百多年前的老型號,主要用來照顧幼兒起居,屬于那個年代還算高端的機器類別,帶有部分智能處理功能。雖然出現在這個星球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很顯然對于追求實用的當地人來說這個東西無異于浪費錢財,沒有人對它感興趣,只有一個人舉起了手勢,用低廉的價格拍下了機器人。
華朗詫異地看去,然後睜大了眼——那個蒙著厚厚口罩,身形矮小,露出一雙深不見底黑色眼楮的人,難道就是日後聲名狼藉,威震星際的海盜頭子安塔尼亞?
她如今看上去……可真矮。
華朗扯了扯嘴角,忽然有點莫名的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