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路德維希手指在發抖,他在恐懼,他毫不否認這一點。可是除了恐懼,還有另一種情緒在發酵——他從未想過她的感情會如此之深,他甚至覺得來得洶涌而莫名,如席卷的浪潮將人淹沒,他在這種濃重的情感里喘不過氣,試圖用逃避來讓自己更輕松一些。但他從未懷疑過一點——
她沒有欺騙他。她是認真的。
她的眼神是認真的,微笑是認真的,她的欣喜是認真的,痛苦也是認真的,甚至她剛才的殺意……她不能接受他到最後仍然拒絕她,愛情讓她恐懼,死亡讓她痛苦,但她寧願用余生的痛苦來代替永遠的恐懼,她逃避他有可能不愛她的結局。
她是女王,即使是愛情,也無法完全粉碎她與生俱來的尊嚴。
她顫抖著,感受到嘴角人類的溫暖和氣息,幾乎不敢相信。她僵硬成了化石,怔怔地看著對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緩緩睜開了眼楮,湖水般清澈美麗,里面倒映著她的面容,血紅而猙獰。
她立刻松開手,被燙傷般猛然狼狽地退後,心里仿佛岩漿翻滾,痛苦難言。
「你在欺騙我,路德維希。」她搖了搖頭,恢復了理智,聲音低啞極了,「你想用一個親吻換來活下去的機會……你成功了,你知道它對我的殺傷力有多麼可怕。」
希望是很恐怖的東西,他讓她重生,又殘忍地讓她死去。
路德維希凝視她,眼神漸漸變得復雜起來。
他不知道他該說些什麼,因為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是這麼想的,他很清楚他的影響力有多麼大,對她而言,她一直恪守禮儀害怕親近會讓他感到厭惡,從未越界直到現在。而生命攸關的時刻,他根本顧不了那麼多,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來解決危機,他很成功,但心里越來越濃厚的情緒讓他一時間無法開口說話。
直到他看到她低頭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自嘲,她的眼楮看了過來,仍然是猩紅的,眼角卻慢慢流出血紅的眼淚。
他身體一震。
他曾經問過她,吸血鬼是不是也擁有眼淚。她看了他很久,回答說,當然有,但血族只有血淚,一生只會有一次,在最悲傷痛苦的時候。
他的手指在發抖,緊緊盯著她不敢移開目光。
「你愛自己勝過一切,這無法改變。」她慢慢平靜下去,唯有眼角的淚水觸目驚心,「感謝你的欺騙,我親眼見過死去歌者的同族是多麼可悲,我很感激你阻止了我。」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由得上前一步,卻沒想到對方退後了一步。他眉目一沉。
「如果我繼續待在你的身邊,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折斷你的翅膀,砍掉你的雙腿。」她自嘲地笑了笑,她背對著窗子,月光從身後淡淡地灑落,有種近乎淒厲的,聖潔的美麗,「我曾經說過,我會跟隨你,直到你無法忍受,直到我無法忍耐。」
「——現在,是時候了。」
路德維希如鯁在喉,盯著她沉默。
「我放棄你,路德維希,」這句話她說得艱難至極,「這是很痛苦的決定,可我必須這麼做。」
他的嘴唇張了張,她盯著他,直到他沉默了很久,幾乎是一字一句,聲音暗啞,「然後呢?你想去哪?」
放棄他?然後呢?找替代他的人?
「完成遇見你之前未完成的事。」安娜平靜地回答,「我將進入沉睡,在那里得到真正的死亡。」
只要她還活著,她永遠不會放棄她的歌者,他也永遠無法獲得自由。
這是最好的結果。
路德維希久久不語。
他應該為此感到慶幸,這個怪物終于放棄了他,他以前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會再有人阻攔,也不會擔心有人覬覦他的血肉,從而回到以前那種悠閑的日子,這很好,不是嗎?
他到底在猶豫些什麼?
深夜漸漸褪去,白晝到來,她站在晨光熹微中,長發散落在身後。他仔細看了看,發現她沒有再將頭發別上去,此刻沐浴在淡薄的陽光下,那白金色的長發比身後的輝光還要耀眼。
更奪目的是她皮膚上散發的鑽石般璀璨的光芒,他終于知道她為何極少出現在陽光之下。
寶藏埋葬于地下,隱匿于夜。而她的愛情比寶藏更加珍貴永恆。
他在不甘心些什麼?
因為處處不如而無處安放的自尊?
因為他出現得如此之晚而她早已歷經風霜,空缺的歲月無法彌補?
她是血族女王,而他只是一個陰暗的,心理扭曲的,無法見證任何美好事物的怪物?
他們從未平等。他們不匹配。
路德維希輕笑,捂住眼楮,只覺得萬分疲憊,「你走吧。」
離開這里,從此離開我的世界。
女王久久地凝視他的面容,至此以後,他將活在她最後的記憶里。
她垂下眼楮,說出了最初也是最終的那句話。
「如你所願。」
她閉上眼,轉過身。
…………
然而溫暖的手指阻止了她的離開。
女王的表情定格了,她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震驚,復雜……種種情感變換。最終她低下頭,目光觸及緊緊握在她手腕的手掌上。
她只覺得她在做夢,「你……」
她轉身,路德維希已經放下了掩蓋眼楮的手,直直地盯著她,露出自嘲的,譏諷的苦笑。
「我會為現在的沖動後悔的,呵……這毫無疑問。」
巨大的,洶涌而來的歡喜。女王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不敢動,血族從沒有睡眠,更不會做夢,可她覺得這真的就是一個夢,永遠不想醒來的迷夢。
她從不指望她的歌者能夠給她絲毫的回應。
而來自于他的挽留……更不在她的期望之中。她幾乎已經對此絕望。
她眼睜睜看著路德維希看著她,慢慢伸出手,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看著他觸上她的臉龐,他修長的指尖沾染了一絲鮮血,他的目光移到指尖上,緩緩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
最濃郁純粹的色彩,他想他已經找到了。
自她之後,所有的別人的色彩就變得寡淡而單薄,令他索然無味。在見過了最燦爛的美麗之後,又怎麼可能再對平庸有興趣?
「也許有一天我會後悔,離開你。」路德維希淡淡地說。
安娜凝視他,「你不會有後悔的那一天。」
熟悉的語調,他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垂下眼楮,「你很冰冷。」
安娜望著他握著她的手掌,慢慢張開手指,五指相扣,露出一個微笑,「你很溫暖。」
從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感覺可真奇怪。明明和他相比,她才是可以溫暖人的那一個,可他到底體會不了她現在的心情,只好閉口不言。
安娜看他若有所思,心中還是忐忑,忍不住低聲道,「你這是……同意了嗎?」
路德維希望著她,「同意什麼?」
「留在我身邊。」
路德維希再次氣笑了,「女王大人,你才是主動的那一個。」
要說也是留在他身邊好嗎?簡直是得寸進尺。
「為什麼?」安娜問,「為什麼你會……這麼做?」
路德維希冷笑,「你以為呢?我已經說過了,這只是一時的沖動。」
人類這種生物的多變性她已經驗證過無數次。面前這個人她更是掌控不住。安娜抬起頭,凝視對方碧綠的眼眸,慢慢說道,「我有辦法把這種沖動變成永遠。」
路德維希冷笑凝固,就看見她緩緩低下頭,拿起他的手,在指尖烙印下一個冰冷輕柔的吻。
他眼神一震。陌生的熱度緩緩涌上耳根。
「你很喜歡?」安娜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變化。
「不,當然不。」路德維希回過神來,一把推開了她,她沒有抗拒順著力道退後兩步,柔和地望過來,路德維希轉開了頭,冷冷回道,「你該走了。」
「我就在這里,守著你。」她說,目光看向昏死過去的獵人。
路德維希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冷笑,「在你的眼里我是有多麼脆弱。」
「我知道和同類相比,你很厲害。」安娜淡淡道,「但我不允許有一點意外發生在你身上,我會發瘋。」
「……」路德維希眼神怪異地看了她半晌,很顯然她的說辭極具說服力,前不久她才像他展示過這一點。他無法反駁,只好沉默了幾秒,煩躁地轉過頭,「我要睡了,別打擾我。」
安娜看了一眼外面升起的太陽,默不作聲。
路德維希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入臥室關上了門,躺在床上只覺得指尖在發燒。他情不自禁地舉起那根被親吻過的手指,呆呆地看了半晌,抿緊嘴唇,愈發焦躁地閉上眼楮,用手掌擋住逐漸明亮起來的陽光,強迫自己馬上入睡別再多想。大概是情緒起落過于疲憊的緣故,沒多久他就漸漸入睡,呼吸變得綿長平緩。
房門被悄聲無息地打開。
一個陰影落在他的面龐上,靜靜地看著他沉睡的臉。
來者慢慢俯,似乎要親吻熟睡的人,可就在嘴唇即將觸踫到他額心的時候,又頓住了,目光柔和地注視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放棄了這個唐突卻預謀已久的舉動,直起身來,又悄然無息地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她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嘴角緩緩浮現奇異的微笑。但並未多說什麼,帶上了房門,仿佛從未來過。
床上躺著的人睜開眼,看著雪白的天花頂,忽然無聲地揚了揚嘴角,又閉上了眼楮。
屋外,陽光燦爛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