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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了一處空曠安靜的公園一隅。

路德維希懶洋洋地坐在長椅上,抬眼看向挺直脊背站在不遠處的女人。

不論何時她都保持著良好的姿態,早年的貴族禮儀訓練似乎刻入了骨子里,至少他從未見過她彎腰或者蹺二郎腿,光想想就覺得違和感十足。

路德維希手放在膝蓋上,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拖長了聲音,「介意我多了解你一些嗎,女王大人?」

了解?安娜抬眼,淡淡回道,「完全不。」

路德維希換了個姿勢,用手支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眯起眼,「你真的是吸血鬼?」

「我們通常不這麼稱呼同族。」

「那麼……血族?」

安娜,「你可以這麼認為。」

路德維希挑了挑眉,「害怕大蒜,銀,陽光?」

安娜輕輕搖頭,「這只是一些同類為了誤導人類的謠傳。」

路德維希輕輕哦了一聲,「還有什麼謠傳?你們吸血嗎?」

安娜凝視他,半晌,輕輕頷首。

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現在無疑是確定了這件事。路德維希笑了笑,繼續道,「那你們究竟害怕什麼?」

「被撕裂後焚燒。」

這麼簡單就告訴了他?

路德維希盯著她的眼楮,似乎在探究她是否在說實話,最後輕輕嗤笑了一聲,自嘲︰她說不說實話對他而言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毫無疑問她也明白他這番疑問只不過是試探,並非真的想要得出答案。

路德維希思考了半晌,接著慢慢開口,「你……多少歲了?」

安娜沉默了幾秒。

「十九。」

十九?路德維希眉梢一跳,「十九多長時間?」

安娜目光閃了閃,「有一段日子。」

那麼意思就是她果然不僅僅是外表看上去那樣年輕,他保守猜測她至少應該也有一百多歲。

——後來才發現這個猜測果然是太過保守了……

「你……」路德維希頓了頓,他試圖斟酌自己的用詞,翠綠的眼眸像湖一般澄澈,慢慢說出後面那句話,「——是不是喜歡我?」

他很謹慎地選擇了這個詞,他實在非常討厭自作多情,這樣會看上去落了下風。

畢竟,喜歡這種情感,也分很多類型。

然而他未曾想到的是,對方居然一口否認了!

「不。」安娜說道。

路德維希一愣,覺得劇本好像有些出入。

然而女王只是平靜地垂下了雙眼。

喜歡?這種人類才會擁有的淺薄感情根本不足以形容她對歌者的感覺,她對他不是喜歡,喜歡是會變得,會褪色,會轉移,會消失,她的情感遠比喜歡要恆久,深沉。

對方神色的微妙改變他並未忽視,似乎有點猜到了她未說完的話,路德維希不自禁微微移開眼楮,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平靜下去,「你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

安娜同樣平靜地回答他,「直到你無法忍受,直到我無法忍耐。」

果然如此,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心里有一團暗火在燃燒。為了避免對方看出來他的煩躁和怒氣,或者更準確而言,為了避免他做出其他更愚蠢的舉動,路德維希轉移了話題——

「講講你的故事吧。」

頓了一下,他目露譏諷,「至于我……想必你早就一清二楚。」

安娜不能反駁他說的話,因為這是事實,她的身份足以不需要親自動手干很多事,她當然對她的歌者了解得事無巨細,但白紙黑字永遠是白紙黑字,而人又是那樣心思多變,捉模不定,資料只能側寫他真實性格的冰山一角。跟隨他——她只不過是遵從了內心最直接的選擇。

並且,就算她沒有調查他,那也並不重要。他沒有的會變成有,而他擁有的會成為永恆。她只害怕他在很久之後會開始渴望她給不了的東西,比如行走在白日下的權力,比如溫度。

她微微嘆息,「我的故事很長。」

路德維希似笑非笑,「我現在很有空。」

既然他想听,她當然不會拒絕。事實上,她對他的主動很滿意︰他開始好奇她了,不論他現在是否還在厭惡著她,至少,「好奇」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我出生時是一個小王國的公主,你們現在都稱那里為羅馬尼亞的特蘭西瓦尼亞。」

公主,難怪她氣質高雅。他想想,特蘭西瓦尼亞是什麼時候被命名的?沒記錯的話,至少是在中世紀?

十九歲?路德維希挑眉。

「我是王國最後一代公主,十五歲羅馬入侵我的國家,我們沒有抵抗多久,我的父親被人背叛毒死,我的哥哥戰死,所有親眷被俘虜,只有我逃了出去。」

羅馬入侵?路德維希眯起眼,看來她活得比他想象中還要久。

安娜的語調很平淡,平淡到仿佛只是在敘說一個他人的故事。她作為人類的時間太短,即使血族會記得每一個回憶的細節,可時間終究會風化一切,她早就不再為往事感到悲傷。

她願意講故事,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歌者而已。

「我獨自逃到了以前經常去的黑森林,那里長滿了冷杉,地形陡峭復雜,士兵只搜索了三天就放棄。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生火,打獵,建造,種植……我尋找一切生存下來的機會。」

這就不奇怪為什麼她看上去明明高高在上,卻包扎細致不像生手,原來她很早就體會過生存的艱辛。

感覺有點奇妙,當一個明明距離你很遙遠的人原來擁有過和你一樣的經歷,似乎瞬間就被拉下神壇,並且心里為此感到隱秘的歡喜。

「我住在深林里,但事實上我非常滿意這樣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個流浪的血族遇到了我,我和他狩獵同一頭麋鹿,那時他非常饑餓。」

「他放棄了鹿,選擇狩獵我。」

路德維希眼神漸漸深了。

「他的動作很快,我無法抵抗,以為自己就這樣死去。不幸的是,他是一個被追捕的血族,他沒有來得及吸干我,就看見了身後的火光。」

安娜微微一笑,「他的毒液滲入了我脖子的傷口,很疼,那種感覺直到現在我仍記憶猶新。他以為我會被追來的人抓走燒死,但他低估了人對求生的渴望,我爬上了一顆很高的樹,在上面待了兩天兩夜完全轉變,吸光了所有靠近動物的血,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這片森林。」

「後來我才知道,追捕他的也並非是真正的人類,他們是另一個凶猛的種族。」

「我很慶幸我忍住了欲-望。」

「然後我走出了森林,屠殺了整片山下的村莊。」

她垂下了眼楮,「饑餓讓我失去理智,我醒過來只有成堆的尸體和蒼蠅。但我不後悔。」

「我放火燒了村莊,去了人類的城鎮。」

「新生的血族對血的渴望是非常可怕的,嘗試了第一口人血,我無法再忍耐吸食動物的血液。我殺了很多人,引起當地教會和獵人的注意,他們盤查所有陌生人口,然後發現了我。」

「我躲到了一座城堡里。在那里,我遇見了阿爾伯特,慶幸的是,那天我吃的很飽,而他沒有把我交出去。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落魄的貴族,父親的大部分稅收都被教會收走,母親為了維持生活不得不委身主教,他恨透了那些布道者。」

「他是一個很有魅力而且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而且並不恐懼我,實在很少見。我選擇留下他的性命,並承諾不獵食城堡里的人,但最後卻是一個女僕出賣了我。他們抓住了我。」

「但他們並非真正的神的使者,動用了所有方法都無法令我受傷,甚至陽光都無法讓我化成灰燼,只能將我鎖住,找到了那群可以變成野獸的部落,企圖撕碎我,將我焚燒至死。」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可惜的是,最後一刻,我才發現我的能力——火焰反噬了他們,我沒有放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甚至親手捏碎了女僕的脖子,將她丟進火里,享受她瀕死的慘叫。」

「那天晚上,我轉變了阿爾伯特,而他轉變了城堡里所有忠心的僕從。」

她看向路德維希,「那就是我的族群,維坦布爾的起源。」

「我,是維坦布爾唯一的女王。」

路德維希很想如平常那樣露出譏諷的冷笑,但最後發現嘴角的弧度十分僵硬,「……你轉變了多少人?」

安娜輕輕看了他一眼,「迄今為止,只有三個。」

不等他開口,她繼續道,「阿爾伯特失手殺死了他的歌者選擇沉睡,伊凡的眼里只有藝術,也許你在博物館和畫廊見過他,約翰,在看家。」

路德維希眉梢一動,「三位男士?」

安娜一頓,盯著他,慢慢的,眼里浮現很微弱的笑意,頷首,「不錯。」

他轉開了眼楮,「什麼是歌者?」

安娜定定地看著他。即使有無數華麗優雅的辭藻哽在她的喉間,甚至她覺得世間一切言語都無法準確形容這個詞語帶來的非同尋常的意義,如同阿克琉斯之踵,齊格飛的菩提葉,或是惡魔的名字……可到了最後,她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

「你就是我的歌者。」

阿爾伯特精明能干,可他找到了自己的歌者並擁有過,失去了,最後痛苦地沉睡;伊凡英俊而專注,但在他的眼里唯有藝術才是永恆無止境;約翰忠誠且聰明可他從不逾矩,他們是最合拍的上下屬。在她的眼里,他們是孩子,是心血,是伙伴,但從不可能是愛人。所以他完全無需擔憂。

安娜微微彎下腰,面對面,注視他的臉龐,柔和的微笑漸漸浮上她的眼梢,嘴角,她輕聲開口——

「只有你,路德維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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