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病人已經沒救了,他都已經蓋棺定論了,她竟然還敢去診治。
她就不怕沒治好,被七房的人忌恨嗎?就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就不怕惹禍上身?
張老大夫隔著人看向莊明憲,那女孩子神色淡淡的,平靜的不得了,好像這並不是人命關天的大病,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癬疥之疾。
她怎麼敢?
誰給她的底氣?
她到底想從這里面獲取什麼好處?
「祖父、宗堂叔,堂嬸已經這樣了,河間府的大夫都不願意接手,張老大夫也說束手無策,不如我看看吧。若是看好了,便是我跟堂嬸有醫緣,若是看不好,那也是命中注定如此。」
莊宗書「騰」地一下子走到莊明憲面前,帶著希冀看她︰「明憲佷女,你手里是不是有奇方?」
「是的。」莊明憲點頭,語氣肯定︰「我手里有奇方。」
你哪里來的奇方?
老太太瞪大眼楮看著莊明憲。
只見莊明憲傲然道︰「是祖母家傳的方子,平時不用,只在緊要關頭拿來救命。」
我們家何時有過救命的方子!
老太太抿了抿嘴角,最終選擇了沉默。
張老大夫被莊明憲惡心壞了。
這世上怎麼又這樣的無恥之徒?為了打出名聲不擇手段,甚至連將死之人都不放過。
這個病人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水米不下,呼吸微弱,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挽回。
她明知道她治不好,卻要去治,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出名?
到時候只要說一句,她跟北直隸名醫張顯一起一起合治某孕婦未果,從此以後,就跟自己扯上了關系。
難道她最終目的是要拜自己為師?
他之前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的。
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大步走到莊明憲面前,板著臉沉聲道︰「憲小姐,宗大太太在世上的時間所剩無多,你身為晚輩,該讓她體體面面的離開人世,不該再繼續折騰了。」
他又轉頭對莊宗書道︰「治病講究的是對癥下藥,什麼治病救命的奇方,那是江湖郎中騙人之語,絕不可信。」
莊宗書冷冷地看著他︰「那敢問張老大夫可有治病救命的良方?」
張老大夫一陣語塞。
莊宗書聲音里有難掩的憤怒︰「既無良方,為何阻攔旁人救命?」
你能救人,便視你為名醫恩人,你不能救人,我也不怪你,可你憑什麼阻攔別人施救?
張老大夫心頭一抖,知道勸不住莊宗書了,就轉頭去跟莊明憲交涉︰「憲小姐,不管你怎麼折騰,老朽是不會收你為徒的,更不會給你做名聲,你死了這條心吧。」
莊明憲很是詫異,她什麼時候說過要拜張老大夫為師了?
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張老大夫,您誤會了,您醫術高超,名聲遠播,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怎麼敢痴心妄想呢?」
莊明憲正色道︰「我只是不忍宗堂叔與堂嬸壯歲夫妻天人永隔,不忍七叔祖母與情同女兒的兒媳婦陰陽兩別,我只是想盡自己所能去挽救一個即將消失的生命,只是不想眼睜睜看著閻王奪人性命卻什麼都不做,只是不想這個家支離破碎,僅此而已。」
听听,這話說的多麼仁義,多麼冠冕堂皇。
張老大夫氣的渾身直哆嗦。
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她不忍這一家子天人永隔,她不願眼睜睜看著人死什麼都不做,這不是口口聲聲在指責自己冷血無情眼看著人家要病死了都無動于衷嗎?
她懂醫術嗎?懂脈象嗎?
什麼都不懂,就在這里大放厥詞!
張老大夫很想跟莊明憲理論,卻覺得那不過是自降身份對牛彈琴而已,就算他跟她分析病人的病理,她能听懂嗎?
張老大夫心肝直顫,好一會才指著莊明憲,咬牙切齒道︰「好,好個仁醫!我等著,你若能讓宗大太太延命三日,就算我張顯瞎了眼,診錯了癥,耽誤了病,我此生都不再行醫!」
「好吧。」
莊明憲淡淡地說了這一句,就進去給人看病了。
宗大太太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闔,喘氣時喉嚨里的痰跟著發出聲音,高高隆起的肚子一動一動,放在床邊的手臂呈現出紫青色,腫得發亮。
莊明憲心頭一個咯 ,怎麼嚴重到這步田地。
她立馬坐在床邊,先號脈,然後仔細看了臉色,又用勺子撬開宗大太太的牙齒看了舌頭。
莊書宗雙眼通紅,緊緊盯著莊明憲︰「怎麼樣?」
他問話的時候,聲音在發抖,唯恐從莊明憲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
「還好。」莊明憲也暗暗松了一口氣︰「雖然凶險,但尚有一線生機。拿紙筆來,我寫方子。」
莊書宗趕緊陪著莊明憲寫方子,待看到方子之後,他就愣住了。
桑白皮、地骨皮、粳米、甘草、黃芩、桔梗,其中有不少都是苦寒的藥。
他是秀才出身,對藥理懂一些,妻子懷孕的時候大夫告訴過他苦寒的東西是禁忌。
莊書宗猶豫了︰「明憲佷女,這……這真的是七伯母家里祖傳的奇方?」
「不是。」莊明憲目光清明地看著他,十分平靜︰「祖母家里根本沒有什麼奇方,這是我根據宗堂嬸的病情開出來的藥方。」
那你剛才怎麼說有奇方?
「我如果不說有奇方,你會讓我給宗堂嬸看病嗎?」
莊書宗啞然,是啊,若不是有奇方,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樣一個小孩子來診治的。
可讓這麼個小孩子給絮娘治病,太兒戲了,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
莊明憲像看懂他的糾結一般,輕聲道︰「宗堂叔,治病救人,辯癥最重要,醫者的名氣不重要,年紀同樣不重要。」
她年紀雖小,聲音雖然清淡,卻帶著讓人不容置疑的肯定。
莊書宗抬頭看她,只見這小姑娘巴掌大的臉蛋上一雙眸子如秋日的長空,帶著風光霽月的磊落。
這份鎮定磊落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罷了!
絮娘已經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莊書宗咬咬牙,喚了人去抓藥。
張老大夫不信,親自去了七房,被七房的人攔在了門外。
如果宗大太太活了,他就輸了,按照約定,他余生再也不能行醫。
沒親眼看過情況,他絕不甘心。
七房人不讓他進門,老僕還說了很多冷嘲熱諷的話,他就站在門口,不說話也不走,一站就是大半天。
七月酷暑炎炎,他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不達目的不罷休。
莊書宗怕他站出意外,最終讓他進門去看宗大太太。
宗大太太還未完全康復,暫時不能下床。
雖然她臉色發白,脈象也並不十分有力,可她神志清醒,雙目有神,身上的青紫已經褪去,顯然沒有大礙。假以時日,就能恢復如常。
張老大夫心如火烤,一腳深一腳淺地出了七房的院門,回到住處就病倒了。
他知道自己是中暑了。
在七房門口站著的時候他就感覺頭痛耳鳴,呼吸急促,本以為回到涼爽的住處就能好,卻沒想到更難受了。
他身子滾燙,口干無汗,這是暑熱在體內不散導致的。
他中暑太嚴重了。
要開發汗的藥,暑熱會隨著汗水排出,就能好了。
麻黃、桂枝、生姜、柴胡……
這些都是發汗的藥,他硬撐著開了方子,讓小廝去抓藥。
不料兩劑藥服下,依然滴汗都沒有,病情加重,頭疼體重不能支持。
他喊小廝扶他起來。
「老爺!」小廝大驚︰「您身子燙得跟火一樣。」
「不必大驚小怪。」他喘著氣道︰「你扶我去澡盆里,然後燒熱水過來。」
吃藥不出汗,可以用熱水來發汗。
只要汗一出他的病就能好了。
只可惜,熱水依然沒能讓他出汗,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難受了。
強撐著躺回到床上,想給自己號脈,胳膊還未抬起來就昏厥過去。
我恐怕要客死異鄉了!
我根本就不該走這一趟!
昏厥前,張老大夫腦中劃過這個念頭。
……
耳邊有鳥雀的鳴叫,清脆悅耳,他倏然睜開眼楮,看到小廝趴在床邊睡著了,晨曦的陽光照在他的背上。
他昏迷了整整一夜,小廝就照顧了他整整一夜。
張老大夫悄悄起身,發現自己通體清泰,頭疼體重難受的感覺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是康復了,看來是藥後來起作用了。
他松了一口氣。
小廝听到動靜揉著眼楮醒來,見張老大夫起身,叫著跳了起來︰「老爺,您總算醒了!您昨天高熱了好久,嚇死我了。」
張老大夫皺眉,他是中暑,又不是不治之癥,小廝這般大驚小怪真是沒用。
正想開口呵斥,就听到小廝說︰「您昨天昏厥過去,我怎麼都叫不醒,幸好莊家憲小姐過來,給您開了方子,我當時半信半疑給您服用了,您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熱就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