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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六節 少年

齊墨鶴飛快地收拾了陸無鴉床下那口箱子里的東西,裝進喬單給的乾元袋,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他想著要回頭再看一眼這間宿舍,然而最後只是深吸了口氣,便毅然離開了這間曾經給了他短暫美好生活的地方。

綿延數里的拾物宿舍、道旁有人經過便會亮起的石燈籠、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樹影還有遠近傳來的朗朗的讀書聲,在短短的時間里,齊墨鶴的足跡已經踏遍了這座安寧的學堂,在這里他結交到了朋友,窺見了煉器世界的一角,也有了一段難得的平靜生活,但是這些東西現在都將成為過去。他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歸還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直到兩手空空。

齊墨鶴跨出朱明學堂的山門,一條潔白的山徑靜靜地出現在月光之下。他還記得半個多月前他跟著養懷和林茂從山腳下的迷蹤林出來,沿著這條「擅闖則生」的山徑有驚無險地到達了山頂,也記得當時他曾經傻兮兮地覺得重生並不是一件多麼好的事,他用著陸無鴉的名字,卻在內心深處一遍遍地強調著自己是齊墨鶴,而現在當他真的被人從陸無鴉打回了齊墨鶴的原形,心里卻充滿了失落。人原來真的要失去了才懂得後悔的!

如今,他又要踏上逃亡道路了,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走上這條路。前世當他的父親齊軒銘在修者大會上被朱磊當眾揭穿了三十年前做過的事,當周圍的人們對他們齊家紛紛投來鄙視的目光,當朱磊親自落場砍掉了他父親的一只臂膀,當他父親受不了刺激走火入魔,當場暴斃而亡,當過去的仇家和落井下石的人們一起涌來,他便已經被迫走上了這條路。他記得那個時候他也是在一個夜晚踏上了逃亡的路,雖然那一晚風雪交加,並沒有那麼好的月亮。那一晚,他的死衛護著他,他護著他的母親,一路血戰到底,死傷慘重才終于突圍成功。他還想著,只要能夠和自己在魔域戰場戰斗的兄長會合,一切就還有轉機,然而過了不久便有消息傳來,因為一次「決策失誤」,他的兄長戰死沙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朱磊動的手腳,但他只能再次踏上逃亡的道路,而這一次已經沒有死衛能夠護著他們母子倆,他們都死了,而他也沒有了可以投靠的對象。

全天下的人都在等著齊家的罪人落網,父債子償,他這個齊家唯一的繼承人從過去人人稱羨的翩翩公子變成了牆倒眾人推的典範。他母親悲痛過度又受了驚嚇,導致一病不起,他外憂內患,日日夜夜不得安寧。那些日子耗盡了他的一切天真和快樂,直到他母親病逝,他費盡心機才找到了刺殺朱磊的機會的時候,他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沒有喜也沒有憂,沒有愛也沒有恨,在他的眼里,那時周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死氣沉沉的,他當時想著,太好了,終于可以結束這一切了,不論刺殺是否成功,至少他解月兌了。他的刺殺果然還是失敗了,但他並沒有逃,他當時倒在地上,看著朱磊居高臨下的臉孔,血從他的身體里汩汩地涌出,帶走了他身體的溫度也帶走生機,他在昏昏沉沉中看到朱磊皺起了眉頭,那個男人看起來似乎並不怎麼高興。他那時想,你的目的都已經達成了,為什麼還不高興呢?來,把我殺了,反正我已經活夠了。

凡人數十年靈修數千年的壽數,他當時只有二十七歲,但是卻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背負著對家人的愧疚,夜夜難以入睡;背負著世人加諸的罵名,日日不得安生;背負著被背叛的痛楚東躲西藏,背負著仇恨四處流亡……他真的受夠了,于是他對那個男人顫抖著說了三個字「結束吧」,他以為自己可以從此安心地閉上眼楮了,然而真正的結束卻拖延了一年才遲遲到來。然後便是兩百年的渾渾噩噩,再然後是重生,結果到了今天,兜兜轉轉,他又再次踏上了這條路……

上天跟他開了多麼大的一個玩笑?就算是鞭尸也該有個限度,哪里有死了鞭活,活了再鞭死的道理?齊墨鶴苦笑著,踏上了下山的石徑。比起半個月前上山的時候,如今的他已經熟練掌握了這條山路上藏著的機關,他靈巧地躲避開了一個又一個器的發作,曲曲折折地下到了山腳。幽山腳下一側是一條通往外界的道路,剛好在兩座山峰之間,另一側則是齊墨鶴重生之時最早來到的地方迷蹤林。傳聞迷蹤林里生長著許多珍惜植物和動物,但也十分危險,一般人輕易不被允許進入,就連學堂的講習們也不敢進入迷蹤林太深。齊墨鶴匆匆經過迷蹤林,打算出峽前往外界,月光明亮,將四野照得一片雪亮,他突然發現就在迷蹤林的入口處有一團白花花的物事。

那是什麼?人?不不,快走,不管是什麼都跟你沒有什麼關系,而且那可能只是一只倒斃的妖獸。齊墨鶴告誡著自己,向著另一側道路飛快地跑去。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那真的是個人呢,他是不是受傷了?齊墨鶴的腳步又慢了下來。得了,你連自己的安危都顧不周全了,還有空考慮別人?可是此時已是夜間,這山徑上布滿機關,朱明學堂的隨衛絕不會想到到此處巡邏,如果因此耽擱了一個人的命怎麼辦?

齊墨鶴的腳步終于還是停了下來。去看一眼吧,只看一眼,如果死了就算了,對,就一眼就好。齊墨鶴想著,終于還是對自己無奈地嘆了口氣,掉頭向著迷蹤林的方向而去。那的確是一個人沒錯,齊墨鶴走得稍近一些便發現了,那是一名少年。他穿著一身白衣,料子不好也不壞,俯臥在地上,長長的黑發遮住了臉孔,看不清樣貌。

沒有聞到血腥味。齊墨鶴心想,那麼這名少年到底是因為什麼倒在了此處?他走到少年跟前,微微猶豫了一下,而後彎下腰伸指去探少年的鼻息心跳。少年的身體因為春寒的緣故已經變冷了,齊墨鶴的手指探到少年的勁動脈處,過了很久很久,才感到了輕微的「突」的一下,然後又是一段時間的沉寂,直到下一個「突」的一下。

中毒?還是……墮入了迷障?

齊墨鶴皺起眉頭,將少年翻轉過來,撥開亂發。那一瞬間,齊墨鶴嚇了一跳,他手一松,少年便又重重摔回了地上,後腦勺重重磕在泥地上,發出響亮的「咚」的一聲。少年在昏睡中卻無知無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齊墨鶴的心怦怦亂跳,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那少年的臉……月光下,少年被拂開了亂發的臉清楚地呈現,他鼻梁高挺,膚白如雪,閉合的眼楮下是一排又濃又密的睫毛,看那條彎彎的上眼瞼的形狀都能想象出當那雙眼楮睜開的時候是如何的光華熠熠。齊墨鶴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明明他剛剛才在朱明學堂里遇見了一個氣質身形酷似朱磊的人,為此逃下山來,為什麼如今又會在迷蹤林入口處踫到一個長得有七分像朱磊的少年?

齊墨鶴驚魂未定地看著那靜靜躺在月光下的少年,他呼吸微弱,心跳緩慢,看著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如果不是嘴唇的顏色是異于常人的灰白色,齊墨鶴幾乎要懷疑這又是朱磊的新把戲。在齊墨鶴被拘為禁臠的那一年里,朱磊時不時就會弄些把戲來戲弄他,有時是故意設置幻境叫他以為現實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有時又是使用幻術偽裝他的兄長齊墨濃死里逃生來救他……一次次地叫他希望,而後失望,然後到絕望,直到他的心里再也燃不起一絲火花。

齊墨鶴轉過身,開始往另一條路走。進出幽山的這條小道叫人徑,代表著連接凡間與修真者世界的橋梁,走進來便月兌離了紅塵,走出去便投入了紅塵。紅塵滾滾,有數不清的貪嗔妒痴,有許許多的愛恨別離,卻也有一家家的團圓美滿,有滿滿的人間煙火氣。出進七十七丈七尺七,齊墨鶴不一會就來到了路口,只差最後一步便可一腳踏入紅塵,一走了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听到了身後的一聲呻|吟。

「救……救……」

齊墨鶴的步子停了下來,身後是那少年在昏迷中微弱的囈語︰「救……不……」齊墨鶴閉了閉眼楮,下一瞬,齊墨鶴懊惱地轉過身,重新跑了回去。

「我把你送上山就走。」他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到了朱明學堂自然會有人救你。」齊墨鶴想,應該還來得及,他把人送上去放到門口,然後自己再下來。如果剛才那個男人真的是朱磊,如果他真的被認了出來,那人應該早就出手了,他都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耽擱這一點時間卻能夠救人一命,沒什麼劃不來的。

想通了這一點,齊墨鶴便使力將那少年背了起來,帶著他往剛剛自己走下來的路而去。齊墨鶴並沒有留意到在他離開之後,從迷蹤林的陰影中出現了一道影子,那是一頭格外瘦小卻眼楮森亮的妖狼獸。那只妖狼獸死死盯著齊墨鶴離去的背影,狡猾地放輕了步伐,試圖跟上去,然而就在它踏出迷蹤林陰影範圍,踏進月色的一瞬間,猛然有一道寒光閃過,那妖獸發出一聲慘叫往後飛快地倒掠,然而它還是遲了,就這麼一瞬間,這只妖狼獸剛剛踏出去的左足就被活活地割了下來。在它剛剛踏足的地方,仍然有「  啪啪」的亮光閃過,像是閃電落到了地上,織成了一條警戒線,在警戒線的那頭,有一只已經被烤焦呈炭黑色的爪子。

齊墨鶴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剛剛他好像听到了什麼聲音?他看向山腳下的迷蹤林,因為跑得很快,此時他只能看到一片片的樹海了。銀色的月光籠罩在那片廣大的林海上空,有那麼一瞬間,齊墨鶴覺得這片迷蹤林簡直像是存在于某個幻靈修夢境中的虛像,但他很清楚那里頭有無數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可怕的生物。

這少年怎麼會從迷蹤林里出來呢?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來做什麼又遇到了什麼呢?齊墨鶴暗自想著,希望我選擇救你並沒有做錯吧。

齊墨鶴的身影走遠了,那只受了傷的妖狼獸也一瘸一拐地隱入了密林深處,一個奇形怪狀的影子從另一側的陰影中浮現出來。那東西就像是在飄動一般慢慢悠悠地挪動到了那條警戒線處,然後……停也不停地從黑暗跨入了明亮之中。剛剛攻擊妖狼獸的電光並沒有來攻擊他,也因此他在月光下顯現出了自己真實的樣子。那是朱明學堂的藥堂堂主商陸,此時他正盤著腿,托著腮,坐在一團軟冬冬的好像蛇一樣的東西上,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是一團又粗又圓的藤蔓,藤蔓的尾巴尖上還開了一朵深紅色的小花,正在迎風招展。

他看了看齊墨鶴遠去的山道方向,又看了看妖狼獸消失的迷蹤林方向,跟著跳下那團藤蔓,彎下腰將手掌貼在剛才少年昏倒的地方感受了一陣,而後臉上便露出了頗有興味的表情來。「有意思。」他說,「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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