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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生羊肉威力驚人,桓容只吃一口,再不肯下第二筷。

隨著歌舞聲再起,桓大司馬和郗刺使舉杯,依舊你來我往,機鋒不斷。司馬昱受臣子敬酒,始終面帶笑容,名士之風不減當年。

謝安和郗超竟能共飲,暢談辭賦古篇。

幾觴飲下,王獻之和謝玄不見生疏,似又重回昨日,嫌隙瞬間消弭。

桓容坐在矮榻後,手擎半滿的羽觴,打量席間百態。

看到桓伊連舉羽觴,桓歆鐵青臉色,「桓叔夏」三個字嚼在嘴里,硬是不能發作,無論如何都要往下灌時,禁不住勾起嘴角,無聲的笑了起來。

這位族兄倒是妙人。

若有機會,倒可以試著結交一番。

「阿弟。」桓繞過桓熙,走到桓容身邊,接羽觴遮掩,低聲道,「之前三兄和我說了些話,很不好。」

「三兄,可是關乎于我?」桓容挑眉。

不用細想就能知道,以桓歆的行事,十有八-九是出言趁機挑撥。

「恩。」桓點點頭,道,「不是什麼好話,阿弟務必要小心。」

桓容笑了。

「阿兄放心。」

「一定要小心,絕不能大意。」桓補充一句,掃一眼醉醺醺的桓歆,低聲道,「小的時候,大兄二兄欺負我,他沒少出壞主意。等尋到機會,我必要討回來!」

「討回來?」桓容詫異。

桓咧開嘴,附到桓容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了兩句。

「阿弟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

這和後世的蓋買麻袋堵胡同有什麼區別?總體來看,倒是很符合桓直爽的性格。

「阿兄打算何時動手?」

「就在今日。」桓咬牙道,「只要叔夏兄再灌他幾觴,必定會醉得人事不知。到時正好動手!」

「不怕被人發現?」

「不怕。」桓掰掰手指,「我會蒙上臉。」

在自家蒙臉揍人?

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阿兄,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兩壇而已。」

「兩壇……而已?」

桓點頭,笑容異常憨厚。

桓容無語兩秒,吩咐跟隨的童子,「看好四郎君,宴後立即送他回房。要是有什麼異常舉動,馬上遣人來尋我。」

「諾!」

「阿弟莫非以為我醉了?」桓皺眉。

「我知阿兄沒醉。」桓容笑道,「我與阿兄共飲!」

「好!」

桓豪情大發,不用羽觴,直接抱起酒壇,道︰「如此才過癮!」

「……好吧。」

桓容給童子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會意,又取來一只酒壇,雖說帶著酒味,里面裝的實是清水。

「滿飲!」

兄弟踫杯……準確來說,撞壇。同時脖子一仰,對著壇口開灌。清冽的酒水自嘴邊流出,瞬間染濕衣襟。

這一幕出現在宴中,無人開口指責,反而紛紛大笑,贊一聲「郎君豪邁」。

桓叔夏更是眼光大亮,命婢僕撤下羽觴,改換酒壇,對桓歆笑道︰「叔道,飲勝!」

桓歆想哭。

他也真哭了。

今天倒了什麼霉,竟被這人盯上?

謝玄和王獻之同時拊掌,命人換上酒壇,離開左席,走到桓容的面前,立定之後互看一眼,笑道︰「我二人與容弟共飲!」

話落,不等桓容回答,同時仰頭狂飲。

或許是為今後的權-爭,也或許是為不可追尋的情誼,謝玄和王獻之都想一醉。醉酒之後,神智不再清醒,便能短暫忘卻世間諸事,不會為漢室衰弱而苦,不會為百姓離亂而痛徹心扉。

恣-意-狂-放,瀟灑風-流。

何言不是亂世中的無奈。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情之所至,兩人竟吟起魏-太-祖的《短歌行》。

聲音悠長,因為酒意帶著些許沙啞。

桓伊贊一聲「好」,當場丟開酒壇,取出隨身的竹笛,送到唇邊。

笛聲裊裊,不似晉時曲調,更像漢樂府。

樂者按下琴弦,舞者停止飛旋。室內不再有金鼓喧闐,僅余笛音繚繞,伴著慷慨激昂的詞句,引得眾人擊掌贊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桓大司馬和郗刺使同時放下酒盞,單手擊著矮榻,伴著曲調,和眾人一同吟唱。絲毫不在意司馬昱復雜的心情,更不會顧及他泛青的臉色。

當著晉朝皇帝的面,吟誦魏朝皇帝的佳作,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稱得上一幕「奇景」。

縱覽歷史,僅在此時能得一觀。換成後世封建王朝,不說砍頭流放,也會貶到犄角旮旯去度過余生。

一首《短歌行》結束,眾人同時舉觴。

司馬昱心中難受,面上卻不能現出分毫。只能強撐笑臉,和臣子共飲。那個憋屈勁,當真是沒法提。

酒過數巡,賓客都有了醉意。

桓伊興致一起,竟連續吹奏三曲,更有一曲是新作,得謝安贊譽,擊節嘆賞,「古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今桓叔夏之曲亦不遜矣。」

夜色將深,席間歡暢更甚。

酒酣耳熱之際,一名宦者走了進來,上稟司馬昱,宮門將落,請御駕返還。

天子要走,宴席必然要提前結束。

甭管是不是傀儡,有沒有實權,該有的規矩不能打破。沒道理一國之君回宮,臣子依舊宴飲歡慶。傳揚出去,讓天下人怎麼看?

若傳至北方,難保苻堅又會說出什麼話來。

「恭送陛下。」

桓大司馬當即起身,令健僕備好謝禮。

依照規矩,冠禮之後,主人必要備下絹帛,贈于大賓贊冠。無論父子關系如何,桓溫都不會在此事上疏漏,以致落人話柄。

桓大司馬出手不凡。

備下的禮物比慣例厚上一倍,絹帛之外,更添一座近半人高的珊瑚,並有珍珠瑪瑙、琥珀玳瑁,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東西絕不會白送。

當著建康士族,司馬昱總算有了臉面,回宮之後必定下旨,將禮物翻倍賞賜。

不過,那首《短歌行》到底讓他堵心,賞賜的禮物沒有送至桓府,而是改送青溪里,包括桓溫送出的絹帛珠寶,一樣不落給了桓容。

明知對方不安好心,桓使君照樣樂開了花。

誰會嫌錢多?

反正頭頂郡公爵,和渣爹不可能繼續和平。經過宴會賜字,他更加確信這點。早撕晚撕都是撕,早撕早利落。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司馬昱回宮之後,與宴賓客陸續散去。

此時城門已關,郗愔留宿青溪里的宅邸。郗超卻沒有隨行,而是留在大司馬府。相比桓溫和桓容,這對父子的不和擺上明面,在世人眼中早成陌路。

王獻之落後半步,命健僕呈上一只長方形的木盒,笑道︰「此乃我與容弟之禮。」

也就是說,代表他個人,而不是瑯琊王氏。

如今為爭朝堂之權,族中擰成一股繩,他和王彪之短暫聯手。他日目的達成,為「族中話語權」,兩人必將爭個高低。

就政治資本,他終究比不上王彪之。但瑯琊王氏同幽州的生意一直是他在聯絡,為今後考量,鞏固同桓容的關系很有必要。

明白這份禮物背後的含義,桓容暗中嘆息。

當真應了那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以他如今的地位,想要純粹的友誼?做夢還比較實在。

「多謝兄長。」

桓容接過木盒,拱手揖禮。

口中沒有明說,行動卻已表明,今日收下這份禮,不出太大意外,日後定會站在「該站」的地方。

「獻之告辭。」

送走王獻之,謝玄和庾宣接連上前,同樣有禮物相贈。

桓伊沒有送禮,而是用竹笛點了一下桓容的肩膀,笑道︰「未知敬道將留建康幾日?如若啟程,定要提前告知。」

「容弟,快些應他。」謝玄笑道,「叔夏是要贈你笛曲!」

看著笑容俊朗的族兄,桓容眨眨眼,拱手道︰「多謝兄長。」

桓伊揚聲大笑,未再多言,轉身登上牛車,隨意的揮了揮手,隨眾人行出里巷,融入夜色之中。

為送賓客,桓府前高掛彩燈,桓大司馬攜子立在正門階上,直至最後一輛車駕離開,方才轉身回府。

「天色已晚,爾等各去歇息吧。」

「諾!」

桓容四人恭聲應諾,敬送桓大司馬步入內室。抬起頭,互相看看,實在沒有話說,干脆遵照渣爹之言,各自散去。

桓熙心情郁悶,更「惦記」著姑孰的兩個-幼-弟,單手支著拐杖,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桓歆似有話講,桓容卻無心理他。

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必浪費時間。

桓攥緊拳頭,盯著桓歆的背影,嘿嘿冷笑兩聲,模向懷中的絹布,顯然已打定主意。

跟著他的童子臉色微變,頭皮陣陣發麻,瞅到機會,立即拽住一名婢僕,道︰「快去告訴五郎君,就說四郎君醉了,我拉不住,還請他多派幾人送四郎君回房。」

婢僕滿頭霧水,但見童子面帶焦急,額頭隱隱冒汗,不似說假話,當下不再遲疑,快步追向桓容。

中途遇上阿黍,後者猜出不對,當機立斷,親自帶人攔住桓,好說歹說將他送回院中。

桓歆兀自氣惱桓容不給面子,尚且不知,自己僥幸逃過一「劫」。

與此同時,南康公主已送走女賓,離開客室,往側室暫歇。司馬道福被打發走,李夫人親手燃起香爐。

縷縷清香飄散,驅散了宴上沾染的酒意。

婢僕送上茶湯,南康公主飲下半盞,緩緩舒了口氣。

「阿麥。」

「奴在。」

「去請郎君。」

「諾!」

桓歆之事早被稟明,南康公主僅是冷笑一聲,說一句「知道了」。想要處置他,手段多得是,不必急在一時。

與之相比,秦氏送來的賀禮更為重要。

桓容想在幽州立足,不知要理清朝中,更要面對來自北方的威脅。

同秦氏有生意往來,能夠維系一定程度上的聯盟,對桓容利大于弊。一旦關系斷絕,彼此刀兵相向,幽州的境況會變得凶險,桓容肩上的壓力更會千百倍增長。

「我原本想著,可借晉室血脈護他一護。」

南康公主斜倚在榻邊,手指按壓眉心,「可惜事不能成。那老奴步步緊逼,官家太後又是這個樣子,平安尚難,何言其他。如果再加上秦氏,我子該當如何……」

「阿姊,此事尚無定論。」李夫人移到南康公主身後,順過公主的鬢發,指尖落在公主額際,輕輕的揉著。

「待郎君來了,可先問一問。且秦氏來人尚未離開,亦能尋到些線索。」

「希望如此。」

說話間,桓容已行至門外,除下木屐,邁步走進內室。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耳根泛紅,下意識停住腳步。

「阿母,阿姨。」

桓使君正身下拜,借機遮掩微紅的耳朵。

南康公主坐起身,未覺如何。李夫人掩唇輕笑,眸光流轉間,桓容臉更紅了。

酒意上頭。

一定是酒意上頭!

「瓜兒,宴上之事我已曉得。」

「阿母?」

「你父真意為何,無需計較。」南康公主道。

「諾!」

「明日拜見族老,記得給江州和荊州送去書信。如能聯合你的兩位叔父,待你父去後,族中亦無人敢小看于你。」

桓容瞪大雙眼。

親娘剛才說了什麼?

渣爹……去了?

「你父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南康公主繼續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態。況其年將耳順,若是哪里有了意外,不足為奇。」

桓容咽了口口水。

縱然心中有所猜測,但听親娘說出,感覺仍有幾分復雜。好似腳下踩著棉絮,不敢太過用力,生怕一腳踏空。

心中更是空落落的沒底。

「西府軍之重,滿朝皆知。」南康公主看著桓容,聲音微低,「你父執掌兵權多年,凡幢主以上皆為你父親信,軍中甲士盡知大司馬而不知天子。」

「他日生變,你未必能彈-壓得住。貿然行事,極可能陷入險境,令他人坐收漁翁之利。」

「阿母的意思是?」

「真有那一日,不要去動西府軍,全力接掌姑孰私兵。」

火光映在牆上,焰心跳躍,時而爆出一聲脆響。

「桓氏私兵歷代侍奉家主,精悍無比,非他姓可以掌握。無論官家出于何種心思,縱然是捧殺,郡公爵位不是虛假。遍觀桓氏族中,除了你父,無一人的爵位能與你相比。」

「阿母,爵位再高,未必能收攏人心。」

「糊涂!」南康公主點了下桓容的額頭,「我方才剛說,桓氏私兵侍奉家主!你父活著,他們忠于你父,你父不在,他們忠于誰?桓熙嗎?」

「所以,阿母才言同叔父交好?」

「對。」南康公主點頭,語重心長道,「你爵位雖高,終歸年輕。你的兩個叔父為官多年,手掌要沖之地,政績彪炳,戰功赫赫。如論軍中人心,他們哪一個都遠勝于你。」

「西府軍不能落入外姓之手,尤其不能讓建康士族插手。」

「那郗使君?」

「他?」南康公主笑道,「更加不會。」

郗愔坐鎮京口,掌握北府軍,已有權臣之相。再將西府軍交給他,是想出現第二個桓溫?

「真有那一天,建康必有一番爭斗,桓氏內部也將不太平。」南康公主正色道,「我之意,結好你的叔父,借他們之手掌握西府軍。抓牢桓氏私兵,盡快在族中站到高位。」

「萬一有人不服?」

「你乃桓溫嫡子!」南康公主笑道,「今日冠禮已是昭告世間,除非你父另立繼承人,否則,他在族中的權利和地位都將由你繼承。」

南郡公的爵位和大司馬府,南康公主壓根不在乎。庫房中的絹帛金銀同樣不入眼。

她唯一在乎的是桓氏家族,是桓容在家族中的地位!

經歷過宮闈變故,兵亂艱難,在皇權和臣權的拉鋸中熬過半生,她的眼界超出尋常,別說後宅婦人,朝中文武未必能及。

「如你不得法,可詢問身邊的舍人。」南康公主笑道,「就如隨你來建康的賈舍人。」

賈秉?

桓容哽了一下。

那位三句不離放火,他真的擔心,沒等事情了結,姑孰和建康都會被一把火燒成渣渣。

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後者嫣然一笑,輕聲道︰「大司馬病況雖重,一時半刻倒也無礙。郎君可從容安排,確保沒有疏漏。」

桓容抬起頭,看著相視而笑的親娘和阿姨,激靈靈打個哆嗦。

搶回這樣一個美人,渣爹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費解啊。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話鋒一轉,從榻後取出一只長方形的木盒,推到桓容面前,道,「打開看看。」

「諾。」

木盒打開,一陣金光映入眼簾。

近兩掌長的金釵躺在盒底,不似魏晉工匠的手藝,同漢時的花樣也有區別。雕刻在釵身上的篆文,莫名讓桓容覺得眼熟。

乍然想起袖中的青銅劍,一念靈光閃過腦海,桓容不禁愣在當場。

「此乃戰國古物,名為鸞鳳。」

「古物?」桓容喉嚨發干。

「此釵非尋常佩戴,乃嘉禮所用。釵上篆字意為‘趙氏’。」

趙氏,嘉禮?

桓容看著金釵,眉心皺出川字。

「今日秦氏送來十車賀禮,此釵即在其中。」南康公主頓了頓,沉聲道,「此釵贈出,常為結兩姓之好,然于你冠禮相贈,實是顯得奇怪。」

說到這里,南康公主頓了頓,「瓜兒,秦氏究竟何意,你可明白?」

這話已經相當客氣。

如果直白點,直接可以翻譯成︰他們是不是打算找茬?

看看鸞鳳釵,又看看親娘,桓容無語望天。

過了今天這關,他必須和秦璟見個面,深入徹底的「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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