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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太和五年十二月乙未

雨水夾著雪子飄了整整一夜,秦淮河邊落了一層冰晶。

天剛蒙蒙亮,青溪里烏衣巷陸續駛出十余輛牛車,多為紅漆車壁,頂蓋皂繒,車後跟著數名簑衣斗笠的健僕,宣示車中人非尊即貴,不是身負爵位,就是官品超過千石。

偶爾有幾輛紅漆皂布的車駕經過,都會相隔一段距離就讓到旁側,由尊貴者先行。

遇到品位官爵相當,並排而行者,僅是透過車窗頷首,少有推開車門揖禮,進而寒暄幾句。

天氣愈發陰沉,冷風呼嘯卷過,昭示雨雪將要更大。

車轅上,健僕甩動長鞭,打出一個又一個鞭花,清脆的聲響混合在一起,伴著呼嘯的北風,似一曲詭異的哀樂,沿著秦淮河岸傳出,直飄過尚未開啟的籬門。

台城內燈火通明。

宮婢手托漆盤,匆匆行過廊下,裙角泛起微波。宦者在殿中設置蒲團,擺放燈盞,有條不紊的忙碌。

五人合抱的火盆擺在殿前,宦者依例向內添柴。

柴堆在盆中冒尖,交疊成錐形。

火石擦亮,一點焰光悠悠燃起,繼而變成橘紅,從內吞噬整個柴堆。

冷風席卷而過,火光隨之搖曳,似滅非滅。

雨水瞬間加大,火光終于熄滅,燒到一半的柴堆冒出一縷白煙。

宦者跺著腳,冒著雨水擦亮火石。

一次、兩次、三次……

雨水越來越大,雪子接連砸落,火堆始終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額角,看到滾在腳邊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襲來,當即捂著傷處,「哎呦」一聲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丟在身後。

在大雨中熄滅的火焰,被風卷走的白煙,空空蕩蕩的青石路,仿佛預示司馬奕即將被廢,又似在揭示整個東晉王朝的命運。

皇室孱弱,大權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視眈眈,權臣門閥你方唱罷我登場,東晉的皇帝少有作為,罕出英主,幾乎個個都是夾縫里求生存。而司馬奕最為不幸,在位期間遇上桓溫,成為晉開國以來,第一個被廢的皇帝。

文武的車駕陸續抵達宮門。

車門推開,身穿朝服,頭戴進賢冠的朝臣互視一眼,都是表情肅然,沒有寒暄說笑的心情。

王坦之和謝安走在隊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後空空蕩蕩,一個字也沒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溫和司馬奕,眾人心知肚明。

滿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聲,只需站在一側充當背景,見證天子被廢的一幕。

「自去歲以來,建康太多風雨。」謝安忽發感慨。似對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語。

王坦之轉過頭,仔細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動兩下,終沒有接言。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

司馬奕注定被廢,瑯琊王上位成為必然。他們要關注的不是廢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溫幾次同瑯琊王書信,字里行間言喻九錫之禮。意圖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麼防,對眾人而言卻是不小的難題。

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對晉室的態度十分微妙。謝安和王坦之心存擔憂,始終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門拒狼後門引虎,埋下更大隱患。

被桓大司馬記掛的九錫之禮,始載于《禮記》,乃是天子賞賜給諸侯和有功勛大臣的九種器物。包括輿服、武器、朱門等。

追根溯源,加九錫代表天子對臣子的最高禮遇。

問題在于,自漢以來,加九錫的人都過于「特殊」。

王莽,曹操,司馬昭。

掰著指頭數一數,王莽篡漢,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頂在腦門;曹操生時沒有登上九五,卻做出挾天子以令諸侯,死後更被兒子追封;司馬昭更不用說,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這三位,對比桓大司馬,謝安王坦之不擔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錫,不用多久,皇姓就會由「司馬」改為「桓」,整個晉朝都將易主。

懷揣擔憂,死及桓溫擅-權之舉,謝安的腳步愈發沉重,每向前邁出一步,心便隨之下沉半分。

時也,命也。

從八王之亂後,晉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與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權衰弱的基調。

身為士族中的一員,謝安本該全力維護這塊基石,保住既得利益並設法擴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傳來的消息,謝安頓感憤懣,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燒,幾乎能將整個人吞噬殆盡。

卯時末,天色大亮。

雨勢稍小,冰雹卻落得更急,地上鋪了一層冰粒,大者如鴿卵,晶瑩剔透,能照出人臉,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開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見。

文武到齊後,兩名宦者推開殿門,數名樂者撥動琴瑟,奏起鼓音。

樂聲中,兩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馬奕從側門走進殿內,開始他登基以來的最後一次朝會。

天子露面,樂聲立停。

群臣本該伏身行禮,分兩側落座。

結果卻是迥異往日。

無論是隊伍前的桓溫郗愔,還是稍後的謝安王坦之,乃至王獻之和謝玄,都是大睜雙眼愣在當場。

司馬奕竟然未著袞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間更束一條麻布帶!

此時此刻,他臉色微白,眼中不見半點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掃視殿中,神情間帶著陌生的威嚴,與之前判若兩人。

眾人恍惚間憶起,五年前,司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時,正如眼前這般模樣,清明、聰慧、銳利。

可惜未過多久,這種銳利便被磨平。

內有太後攝政,外有群臣執柄。

司馬奕被磨平了稜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後和穆、哀兩帝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吉祥物。

自去歲開始,天子忽然性情大變,由沉默變得癲狂,由懦弱變得肆無忌憚。以致前朝宮中忍無可忍,迅速達成一致,廢帝新立。

看著這樣的司馬奕,謝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鬧的時候。桓溫和郗愔表現類似,都是微微眯起雙眼,活似在看臨死猶在掙扎的螻蟻。

沉默持續良久,最終被司馬奕打破。

「諸位可有事奏?」

司馬奕掃視殿中,打量著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絲詭異的弧度,大聲道︰「為何不說話?今日本該有大事才對。」

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

眾人不言不語,司馬奕又問一句。

這次沒讓他失望,文臣中當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騎侍郎不久的郗超。

「啟稟陛下,臣有奏。」

「允。」見出列的是郗超,司馬奕臉上的笑容更顯古怪。

「諾!」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馬奕的怪異,挺直腰背,朗聲道︰「自永嘉年亂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載。中原戰火不息,百姓流離失所,胡賊屢有南侵之意。」

「王室愍懷失地,自元帝之後,屢次揮師北伐,然有建樹者寥寥。」

「至陛下登基,大司馬溫三度出兵,永和十年伐秦,率軍攻入關中,關中父老牽牛擔酒相迎,俱言‘有生之年,未敢望再見官軍’,其情切切,引人淚下。」

「永和十二年,大司馬溫二度北伐,大破姚襄,收復洛陽,修復皇陵,此渡江後未曾有者。」

「太和四年,大司馬溫率大軍攻燕,一路披荊斬棘,兵抵鄴城。先後兩場大戰,大破胡寇慕容垂,生擒賊慕容沖,令護賊聞風喪膽,可謂功績蓋世!」

郗超侃侃而談,將桓容的功勞移到桓溫頭上,半點不覺臉紅。

听到這番話,凡知曉內情者皆表情怪異。

臉如此之大,當真是世上少有。

王獻之更是面露不屑,不是情況不允許,早當場揭破。

無論心中如何鄙夷,眾人都沒出聲打斷,反而任由郗超揚聲殿中,滔滔不絕,歷數三次北伐功績。

說完北伐慕容鮮卑,郗超話鋒一轉,開始列舉司馬奕的無能,歷數他的不德之行,和桓大司馬「一心收復失地,憂國憂民」形成強烈對比。

縱然沒有當場開罵,話里的意思卻很明顯,如此無能無德之人,實不堪為一國之主。如果還想留點臉面,最好自動自覺退位讓賢,好給自己留條退路。

姑且不論「退路」有或沒有,司馬奕主動退位總好過被臣子廢除。記載到史書之上,雙方都能好看幾分。

「請陛下裁度!」

道出最後一句,郗超拱手揖禮。態度雖然恭敬,卻全然不是面對帝王,更像是面對普通宗室。

待郗超退回隊中,司馬奕開口道︰「諸位如何想?也同郗侍郎一樣?」

群臣默然。

「不說話,那就是一樣?」

司馬奕的語氣平直,升調不見太大起伏。表情中沒有憤怒也沒怨恨,更沒有悲傷。

見群臣都不開口,半垂下眼簾,忽然拍著大腿笑出聲音。

「好,甚好!」

「諸位和朕想得一樣!」

「朕也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無趣,不如退位讓賢。」

話到這里,群臣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生出古怪之感。實在是司馬奕的表現不同尋常,和往日大相徑庭。

以天子近段時間的表現,難保不會出什麼問題。

桓大司馬直視御座,雙眼緊盯司馬奕,見他面色微紅,表情中閃過一絲瘋狂,心中頓時響起警鐘。

「古有堯舜禪位佳話,朕為天下萬民慮,欲仿效而行。有意禪位……」

司馬奕尚未說完,桓溫臉色驟變,視線如刀鋒般掃過。伺立在御座前的宦者如夢初醒,當即要攔住司馬奕,不讓他繼續往下說。

「滾開!」

司馬奕被中途打斷,怒火終于爆發,兩腳踹翻宦官,大聲道︰「詔書已下,朕有意禪位幽州刺使……」

此言剛一出口,褚太後突然從殿後行出,身側的宦者迅速上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抓住司馬奕,就要將他拖走。

「朕……我……」

長樂宮的宦者孔武有力,對司馬奕缺少敬畏之心,幾乎將他架到殿後,半點沒有遲疑。中途怕他出聲,更堵住他的口,任憑他奮力掙扎,大手始終似鉗子一般,分毫也不放松。

群臣面面相覷,看著代替司馬奕臨朝的褚太後,再看立在隊列前的桓溫,想起司馬奕之前所言,當下一凜。

詔書已發,禪位幽州刺使?

會不會是听錯了?

如果司馬奕想通過禪位取得好處,那也該是桓溫,而不該是桓容!

此時此刻,沒人敢輕易開口,更不會不要命的求證天子所言真假。眾人的視線集中到桓溫身上,都想看一看,桓大司馬會做出何種反應。

郗愔略微側過頭,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老對手,心思莫名。

謝安和王坦之表情不變,心情復雜。

王獻之怔忪片刻,眉心深鎖,和王彪之對視一眼。後者向他搖了搖頭,警告他莫要輕舉妄動,此事回府再議。

足足兩盞茶的時間,殿中無人開口。

褚太後看向桓溫,心底雖有不甘,到底主意已定,無法中途反悔,必須堅持下去。她今天出現在這里,命人拉走司馬奕,目的是向桓大司馬示弱,甚至是示好。

幽州的事情未成,她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

阿訥不比以往忠心,南康定然控制不住。

這種情況下,除了向桓溫示弱,她沒有任何辦法。好在新帝是司馬昱,看在同為皇室的份上,應該不會下狠手。

手中權利被削弱是必然。

不過,只要留在台城,終有扳回局面的機會。

須知司馬昱已年過半百,如果哪天發生不測,繼承皇位的很可能是司馬曜。屆時,自己便可借機翻身。

不過有個前提,桓溫沒有篡-位。

想到這里,褚太後不禁咬碎銀牙。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謀逆的把柄,禪位詔書就成廢紙,即便對方拿出來,大可指為偽造,更會坐實覬覦大位的罪名。

再觀桓溫,親子謀逆,做老子的自然月兌不開干系。

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馬要謀反,終歸沒有切實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辮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會把握機會,聯合起來打壓姑孰。

多方相爭,晉室固然要夾縫生存,卻也能憑借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漁翁之利。

可惜事敗垂成,功虧一簣!

褚太後攥緊十指,將滿腔的不甘和憤懣壓下,當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聵,時有瘋癲之舉。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無法敬承宗廟,奉守社稷。」

既是瘋癲,言行俱不可信。

從根本上否定了禪位詔書的權威性。

「丞相錄尚書事瑯琊王昱,體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眾望所歸。宜從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極。」

話音落下,百官齊聲應諾。

廢帝之事一錘定音。

當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傳》定制,廢司馬奕帝位,降為東海王,遣護衛兩百送出台城,趕赴封地。

為防司馬奕再出「誑言」,太後命醫者用藥。

「天子不智,難免行瘋癲之舉,如在萬民之前,恐有失皇室體統。」

醫者心領神會,親自熬煮藥湯,給司馬奕灌了下去。

不到半刻鐘,司馬奕便覺神智昏沉,雙腿虛軟,腳下似踩棉絮。無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著送上犢車,行出神獸門。

臨行前,褚太後命人為他除下麻衣,換上青袍。

「我還活著,他給誰服喪!」

停了半日的雨水又開始砸落,打在車廂上,發出陣陣鈍響。

司馬奕躺在車廂里,視線模糊,深思飄忽。

听著雨聲,知曉自己已離開台城,使盡渾身力氣,揮開宦者的手,勉強靠坐起來,顫抖著手指打開車窗,渾濁的雙眼染上澀意。

未幾,兩行咸淚滑落臉頰,同砸落的雨水交織在一起。

「興寧三年,我就是從這條路進入台城,轉眼已是六載……」

悲到極致,淚水反倒漸漸干涸。

犢車載著司馬奕,身後跟著兩百護衛和十余輛大車,冒雨行出台城,一路離開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

雨幕漸大,城中的百姓見車隊路過,尚不知車內就是廢帝。

直至宮城方向追來幾輛紅漆皂繒的車駕,身著朝服的官員冒雨而立,遙向前方揖禮,眾人方才恍然,知曉過去的不是尋常士族。

咚、咚、咚!

宮城傳出隆隆的鼓聲,有司下發命令,攜帶官文的府軍騎快馬奔出建康。

城內張貼告示,並有文吏向百姓宣讀。

「帝奕降為東海王,即日歸藩。瑯琊王睿智賢明,人望所歸,將承大位!」

秦淮河北岸,兩輛牛車迎面遇上。

一輛刻有瑯琊王氏徽記,另一輛則屬陳郡謝氏。

車門推開,王獻之和謝玄現出身影。

前者一身朝服,頭戴進賢冠,溫文俊雅,恍如謫仙;後者同樣是朝服加身,卻除去冠冕,長發散落背後,僅以一條絹帶束住,發間猶帶著水汽,仍是道不進的灑月兌俊逸。

四目相對,再尋不回往昔的情誼。留下的僅是刻進骨子里的優雅和禮儀,疏離而冷漠。

「幼度安好。」

「子敬客氣。」

彼此頷首,車駕擦身而過。

吱嘎的車輪聲中,兩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漸行漸遠,似兩條平行線,再無任何交集。

河岸旁,賈秉關上車窗,對健僕道︰「去青溪里。」

「諾!」

車夫揚鞭,不起眼的牛車很快穿過雨幕,消失在巷尾。

放下盱眙來的書信,賈秉背靠車壁,開始閉目養神。

東海王被廢,瑯琊王即將登位,建康的風雨未必減少,反而會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會直接角力。

這趟渾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最好能夠避開。

至于朝會上的風波,賈秉並未放在心上。

為手中權力,在場之人也會封鎖消息。只是從今往後,明公身邊定然更不太平。

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難言好壞,端看如何處置利用。唯一讓他提心的是,司馬奕如何能當著眾人的面開口。

以桓大司馬平日行事,絕不會如此馬虎,給他可趁之機。

那麼,是有人刻意為之?目的是什麼?

想到這里,賈秉睜開雙眼,狹長的眼眸微閃,黝黑冰冷,深不見底。

遠在幽州的桓容並不知道自己再次被坑,接到秦璟的書信,短暫的期待之後,迅速升起幾分警惕。

「秦兄親自前來,這筆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放下絹布,桓容單手支著下巴,一邊咬著肉干磨牙,一邊思量對策。

蒼鷹立在木架上,看到湊過來的兩只鵓鴿,果斷炸開頸羽,張開雙翼,用翅膀護住整盤鮮肉。

吃肉的鴿子了不起?

長得圓胖討喜又怎樣?

誰敢和老子搶食,老子和誰拼命!不是被警-告不許下爪,信不信老子直接拿你們當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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