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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第三百六十章

第三百六十章

張蕊珠提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天, 一邊懊惱自己未曾抓住機會求見趙栩, 把孟存的底細告發出來,一邊絞盡腦汁如何才能月兌罪,這謀害親夫至死和意圖謀害親夫,在量刑上定然是不同的。

她越想越覺得趙棣應該是被岐王所害, 可孟存又怎會作證幫她?她每日都盼著蘇瞻再來探望自己,好再仔細商榷晚詞那些「信件」之事。但自從皇帝帶著幾位太妃都早回了汴京,前朝大臣再無可能入宮,更別提進這後苑深殿里來。洛陽宮城一如往年, 只留下了看守殿閣之人, 倒是她所在的長春殿還有不少皇城司內侍和禁軍看守。

到了冬至這日,三更一過, 蘇瞻便換上嶄新的朝服, 按制入宮朝賀。皇帝雖然人不在西京, 但冬至朝賀和祭祀大禮卻照舊舉辦。

太常和禮部以及留守洛陽的兩位老親王主持了祭祀大禮後,五品以上的朝官均聚集到太極殿里, 互相道賀,喜氣洋洋。比起昔日趙棣稱帝時, 朝官人數現已少了三分之一。因洛陽改制後,不少草包官員是在趙棣登基這段時期里買的官,雖然不是散官, 卻也心驚膽戰, 眼看述職考評在即, 想著今時不同往日, 又擔心過了冬朝廷算舊賬,索性上表辭官。十一月出上表辭官的竟有三四十人。蘇瞻和趙正中下懷,即刻允準。

禮直官高聲唱喝,一眾文武官員在太極殿上對空著的御座行朝賀大禮。隨後,蘇瞻高聲誦讀了皇帝的嘉獎制書。眾臣謝恩,凡朝官均得了皇帝賞賜的百味餛飩。

因午後各部還有團拜,不到辰時眾人便退出了太極殿。蘇瞻和趙並肩往外而行,卻有一個小黃門領著一個女史匆匆過來稟報︰「長春殿張氏不好了。」

蘇瞻眼皮一跳,沉聲讓女史說個清楚。

「今日張娘子用了兩只百味餛飩後不久,便月復痛不已。」那女史心驚膽顫︰「眼下見了紅——」

蘇瞻當即命人去請禮部的官員和兩位老親王,又問宮中可有御醫官當值。女史回稟僅有兩位醫女,蘇瞻的眉心一擰,將太極殿當值的班直副指揮使喚了過來,派人火速去請醫官入宮。

孟存在後頭和西京國子監的幾位博士笑著約定晚間的團拜,蘇瞻的幾句話飄進耳朵里,便走到趙身邊低聲問了幾句。

一片混亂後,禮部來了一位員外郎,宗室來了位老親王,和蘇瞻趙一同往宮城後苑而去。孟存在太極殿廣場上頭略站了片刻,不遠處恢弘宮城廡殿重檐,錯落有致,如鳥斯革,如(hui)斯飛。日光冷又寂,天灰蒙蒙的,將重檐下的五彩遍裝也涂抹得死氣沉沉,蘇瞻趙等人的緋色身影越來越遠。

輕嘆了口氣,孟存舉步跟了上去。

尚書省的一位尚宮早已候在後苑門口,見了禮便引他們入內。

宮女端著銀盆出來,見到他們,趕緊躬身福了一福,避往一旁。蘇瞻一眼就見到那水色淡粉,還有深紅血絲,登時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三姐死于難產,阿也小產過,還有里頭的蕊珠,也曾在慈寧殿不慎小產過一回。天下的女子,都是冒著性命危險在懷胎的,全靠命好命歹,縱然他博古通今也毫無辦法。

「如何了?」往日清泉泄玉般的聲音澀又苦。

那尚宮繞過屏風,推開扇門,半晌後出來福了一福︰「醫女說月復中胎還活著,但張娘子還在流血,有些止不住——」

孟存看向蘇瞻,視線落在他微微顫抖的寬袖之上。

「她雖是戴罪之身,月復中卻有五皇子唯一的血脈,也是先帝的皇孫,娘娘和太妃殷勤期盼著這孩子出生。和重以為,應立刻請婦科聖手入宮來救治為上。」蘇瞻看向一臉茫然的老親王。

禮部的員外郎卻是剛剛從汴京前來洛陽頒旨的,對于此案也頗為了解,聞言便行了一禮︰「大資、趙相,不知張氏有孕多少時日了?」

蘇瞻眉心一跳,看向一旁侍立的尚宮。

「七個月了。」那尚宮低聲回稟。

禮部員外郎揚眉道︰「下官以為,不如請醫官催產。」

趙一怔,轉瞬明白了他保小棄大的意圖。若是張氏因早產而死,五皇子被絞殺一案便可了結,也無需再審,倒保全了皇家顏面。

眾人皆看向蘇瞻。

張氏乃是他嫡親的外甥女,天下皆知。他又會如何取舍?

蘇瞻看向孟存,眸色清冷,神情平靜。

「仲然你說呢?」

孟存暗罵蘇瞻狡詐如狐,卻只能長嘆了口氣︰「先帝以仁義治天下,今上侍奉太後、太妃至孝。這活生生一條人命,未經審判,便只是嫌犯,我等豈能見死不救?若是強行催生,張氏致死,仲然心中有愧,無顏見先祖了。」

老親王眨了眨眼︰「孟大學士說得對。好歹是一條人命哪——」

禮部員外郎打了個哈哈,不再言語。

一時長春殿內默然無聲。

兩位醫官匆匆帶著藥童進來,團團行了禮。

蘇瞻聲音有些嘶啞︰「不滿各位,和重的胞姐當年便是難產去的,留下的就是這個小娘子。她無人教導,品性不端,行差踏錯,以至于犯下大錯。十幾年來我連世間還有一個她都不知道,更來不及好生教養她,實在萬分愧疚。她所犯罪行,自有國法家法等著。但若要強行催生她月復中胎兒,蘇某實非草木,不能無情至斯,還請諸位勿要借此傷她性命。」

兩位醫官嚇了一跳,趕緊回禮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趙開了口︰「你們快去救治張氏罷。」說完側過身子拍了拍蘇瞻的肩膀︰「盡人事,听天命。若是救不了,和重也別自責。」即便救得到,也就是多活幾個月的事情。

眾人又等了兩刻鐘。那尚宮匆匆出來,對著蘇瞻福了一福低聲道︰「張娘子醒了,請大資入內——說要交待幾句話。」

蘇瞻心頭被重重撞了一下,合了合眼,才站起身來,一句不發地往里走去。

他身後傳來幾聲嘆息。

***

一推開扇門,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轉過寢殿里的八扇立地素屏,里頭的紙帳被撤到了牆角,歪歪斜斜地靠著。一群人正圍著藤床忙碌。

「舅舅——舅舅!」

張蕊珠的聲音嘶啞暗沉。

隔著醫官和醫女,蘇瞻只看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腕垂落在床側,上頭的玉鐲還在輕晃著,似乎就要月兌落下去。

「蕊珠。」蘇瞻有些恍惚,又覺得眼前一切似乎很眼熟。

醫官迅速退了開來︰「大資,胎兒氣息越來越弱,只怕需要艾灸施針催產了。」

「舅舅——」張蕊珠的聲音響了起來。

「舅舅在。」蘇瞻眼楮酸澀無比,站到腳踏上。

雙層青紗從張蕊珠胸下一直罩到床腳,她瘦削的身子似乎被套在一個蛹里,昔日清麗無雙的容顏毫無血色。

「蕊珠對不住舅舅,對不住外婆。」張蕊珠緊緊盯著蘇瞻,無力地抬了抬手。

蘇瞻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早見慣生死了,不是麼。三姐走了,八娘走了,阿走了,爹爹走了,一個個都比他走得早。就連阿昉的心也越來越遠了。他輕輕握住那只竭力想抬起來的手︰「你不會有事的。」他也只能說這句了。

「五郎當時真的沒死——」張蕊珠劇烈喘了兩口氣,微笑起來︰「舅舅,我告訴你罷,是五郎要我將那披帛給他繞上的。他說只有他死了才能讓六郎如意,我才能帶著月復中孩子回去舅舅家里。他不要我們的孩子再做皇家子孫——」

她滿面淚痕,臉頰上卻泛起潮紅︰「真的,舅舅,我說的都是真話。是孟存要殺我,他要殺我滅口——」

蘇瞻靜靜看著她。

張蕊珠又急喘了幾下,慘笑道︰「算了。我去陪五郎才好。只是求舅舅讓醫官給我催生罷,把我們的孩子保住——」

「請舅舅好生教導他,別跟我似的沒娘沒爹——」張蕊珠的指甲死死掐入蘇瞻的掌心︰「求求你,舅舅——」

蘇瞻任由她掐著自己的手掌,轉過頭吩咐面無人色的醫官︰「催生吧,無論你們用什麼法子,必須保住大小平安。」

旁邊的人听了不該听的話,恨不得沒生耳朵,聞言俱垂首應是。

蘇瞻拍了拍張蕊珠的手︰「你既還能說話,便不可心灰意冷——活著比什麼都強。先把孩子生下來。」

他站起身︰「太初的娘親四十多歲了,有傷在身,尚能平安產下只有七個月的陳家小娘子。你中毒極淺,必能母子平安。」

張蕊珠泣不成聲,閉上了眼,置之死地而後生,她也只能最後一搏了。

蘇瞻步出長春殿,在廊下淨了手,接過宮女遞上的帕子,來回印干手上的水分,掌心還有三個發白的指甲痕跡。

蘇瞻朝廊下的一位皇城司官員招了招手,詢問了幾句,又叮囑了幾句。看著那官員匆匆帶著人出了長春殿,蘇瞻負手慢慢走下台階,階下兩側種著對稱的兩株老臘梅,已經爆出了花骨朵,等進了十二月應該便有暗香來了。

若是孟存下的手,他是不會放過他的。就算有孟妧護著,就算今上無意問罪,他也不會放過他。

一聲微弱的嬰啼隱約傳了過來。

蘇瞻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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