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另一種想法
地上如今也許是六月里一個典型的夏季黃昏,又或是十二月中一天循例的冬季午後。對于永恆黑暗的冥府而言,這一切無甚區別。
薄涼的空氣,空無一物的荒原,過往的年月中這靜寂無聲的情景強迫充斥為一個印象︰與其說甚麼都不存在,不如說一切無所不在,只是以另一種眼目所不能見的形式低調地漂浮著。
那時耳朵對一切聲音的感知被無限放大般敏銳,甚至連無生命的塵土與霧氣都似乎有了某種神秘活物的呢喃。眼楮因此被欺騙,仿佛遠近並沒有區別,但凡目光所及之處都感覺近在咫尺。
這死寂在數十年前因一個人的到來被打破,荒原中陸續出現了新增的樹林與宮殿。也許幽冥的安靜不再如以往般絕望得僅剩死亡,而蛻變成金色的安寧。
如今這眼前的柔和安逸又被一陣琴聲填滿而豐富起來。
也許是因著遠處白楊樹林的阻隔,那樂聲听起來模糊低沉。但無序的濃霧如被一根神奇的手指牽引般,以玄妙的步伐跟隨琴音在闃然中蕩漾。以某些毫無用處的絕對標準而言,這樂器與彈法都不見得最最高明,不過一切都是相對而言。至少那樂音中帶有某種赤.luo的率真本性,連林中的白天鵝都在短暫驚訝後振翅飛向發出令它們著迷聲音的地方。它們或盤旋,或駐足,一貫矜持的白鳥竟有幾只不時跟著鳴叫一聲。
里拉琴的尖細音調抑揚頓挫,仿佛映射著演奏者的心也這般起伏澎湃。也許僅能算是和諧的琴聲在這黑色的白楊樹林里,卻如一陣微風般沁入這些植物的心脾,若它們有的話。那樹葉微微顫抖著,沙沙聲不絕于耳,仿佛在訴說著它們的感動——是的,感動,那林中的金光甚至都溢出得比平日更多。
金色的光芒如同飄揚的花瓣在空中打著旋,就像是曲調變出來好讓眼楮得見一般。林中的濕氣就如同它們感動至極地隕泣,盡管它們在事實上不會有這樣的舉動,但那懇切坦誠的樂曲以無愧的良心牽引它們放出光彩。林中的一切全神貫注地聆听著,不肯走神或是睡去。金色的光芒與霧氣的波浪在里拉琴音中融合交匯,令這深沉幽暗的地下世界溫暖閃爍。
亮光不斷纏綿搖曳著,直至如泣如訴的琴聲停止。
「喔——爸爸,我可真不知道你還會彈琴。」林中鉑金頭發的小女神撥弄著她的發梢,好讓一頂小海藍石珠冠戴在最佳位置,「不過今天記憶之泉應該會徹底滿了。」
「行了小南瓜,別那麼粗魯地觸踫你的頭發。」放下里拉琴的少年傲然地揚揚下巴,「至于說彈琴,哼,馬爾福沒有不會的。」
「好的爸爸,我會假裝沒有看到您請教那個漂亮的海中女仙策雨茜潑。」小女神眨著她黑色眼楮,十分乖巧地笑了,「所以您是打算演奏給父神听麼?與泉水滿了作為一起給他的驚喜之類。」
「請教?能回答來自馬爾福的提問是她的榮幸。」鉑金頭發的少年嘁了一聲,「至于說演奏或是驚喜,一個——」
「——馬爾福是不屑于表演討好別人的。」小女神拍著手搶先說了。
「哦,你這個甜蜜的小東西。」俊美的少年忍不住笑著把她抱起來,「好吧,隨你怎麼說。」
「你其實很想父神對麼?」
「……毫無理由的推斷。」
「好的爸爸,不如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找到厄洛斯、以及怎麼讓他變成那個樣子的,我就不告訴父神你好想他噠。」小女神將臉頰貼著她母神的脖子狡黠地眨眼。
「他活該!誰叫他居然敢試圖動一個馬爾福的東西。」鉑金頭發的少年挑挑眉,「不過你這個小馬爾福現在就想和另一個馬爾福討價還價麼?教你魔咒的時候不認真學,現在我唯一能給出的建議就是︰去找你父神哭訴好了。」
「……總之海界很棒!那里真的很好玩!」
「拙劣的轉移話題技巧。以及,要不是我攔著你,你是不是真打算弄一條海豚回來?」灰色眼眸的少年垂下頭來磨蹭她的額頭,「你是忘了冥界這鬼地方有多破爛麼?根本不能養這些東西。」
「可是謨涅摩敘涅女神的白天鵝就活得很好啊。」小女神撅起嘴來,「當然,火柴蛇也很可愛。不過它只听爸爸你的。」
「听听這嫉妒的聲音,我可是你爸爸。」
「誒呦爸爸——」小女神笑眯眯地抱住他,「您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自然類的神在一定程度上都能延長動物壽命的。」
「狡猾的小馬爾福,可我為甚麼要這麼做呢?」
小女神露出個跟她母神一樣的笑容來。她將頭上的珠冠取下,歪歪斜斜地戴到了另一個同樣燦爛的頭發上。
「技巧欠佳的賄賂。」灰色眼眸的少年掐了掐她的臉,「這還是我幫你從波塞冬那個混球手里要來的。」
小女神轉轉黑色的眼楮,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脖子,連連親了他好幾下︰「爸爸爸爸爸爸——」
「哦……好吧。」少年滿眼溫柔地回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你這個奸詐的小甜餅贏了。誰叫你是好幾代以來第一個馬爾福家的小公主。」
「所以我可以養啦!」小家伙立刻從他懷里跳下來歡呼,「我要給它取個最動听的名字——」
「儀態,小公主!」鉑金頭發的少年環起手臂看著她。
小女神立刻乖乖站好,她的母神眯著眼楮笑了︰「很好,那麼現在去找你的父神,告訴他你打算給他的地盤添點兒新東西。」
「啊?」
少年愉快地挑著眉︰「他才是冥王,不是麼?」
小女神一把抱住他的腿︰「我才不要找他!父神大壞蛋!」
「厄爾庇斯。」俊美的少年一臉認真地說教,「實話不需要說出來,除非能給你帶來足夠的利益。」
「我就要說!他把那個珀耳塞福涅帶回來也不知道想干甚麼!」小希望女神氣呼呼地仰起頭來,「之前我們不都听到某些侍奉的笨蛋瞎嚷嚷甚麼她是來當冥後的——呸!總之我才不要見他,爸爸你帶我再去玩兒!」
「就算我可以帶著你離開被封鎖的冥界,也不能這麼無視你父神。」鉑金頭發的少年收斂神情,莊重地對他女兒這樣說,「在家族中,父親需要得到完全的尊重。」但下一秒他立刻又壞笑道,「偶爾地作弄,不再此列。」
「如果爸爸你這麼說。」厄爾庇斯咯咯地笑起來,「下次再領我去亞哥利斯的特律策恩吧!」
「你喜歡那兒?」燦爛頭發的少年把她抱起來。
「因為那里有祭祀父神的壇與聖林啊。」小女神歪著頭。
「口是心非的小東西,這一路甚至剛才都宣稱不想見自己父神的是誰?」
「誒?不是那同樣口是心非的某個爸爸嗎?他絕口不提父神,卻握著某條沙弗萊石項鏈發呆。」
「咳,我得說,揭穿自己的爸爸可不是馬爾福家的孩子該有的禮儀。」
「嘻嘻,爸爸我不會笑話你的。不過那地方挺奇怪,我以為地上的人都不怎麼祭祀父神來著。」
「亞哥利斯的特律策恩啊」灰色眼眸的少年似乎回憶起了甚麼,愉快地假笑道,「我以前和你父神去過那兒,把自作聰明的雅典娜氣得大喊大叫毫無儀態。」
「嘩——」小女神眨著眼楮,「那她沒有報復您?」
「好像馬爾福會怕得罪誰似得。怯懦的野狗才會通過狂吠掩飾內心的卑劣。」少年冷笑一聲,頓了頓望著遠處梳理羽毛的天鵝,「當時還遇到普羅米修斯那個蠢獅子……總之,你喜歡我們就再去好了。」
「甚麼時候?我也挺喜歡普羅米修斯呢!他甚麼時候能被放出來呢?」
「梅林的胡子!你們倆父女都給我離蠢獅子遠點兒。時候到了自然會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鉑金頭發的少年翻個白眼,卻又點點她的小鼻子,這引來小女神的一陣歡笑,「好了小南瓜,莊重點兒。我們好像有了位叫人生厭的、不請自來的,客人。」
「明托女神。」一個年輕的女神從不遠處一棵白楊樹後轉出。她今天束起了長發,仿佛大了幾歲似的。
「得墨忒耳的女兒。」他嗤笑一聲放下女兒,「真是位怡然自得的客人吶。賴著住了這麼久簡直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當半個主人,如今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偷听麼?」
「你!」珀耳塞福涅深吸口氣道,「我是听到樂聲才過來的,當然我無意偷听你們的談話。只是——」
「爽快的承認強如粗鄙的掩飾。」灰色眼眸的少年不屑地擺手,「無論如何,作為被萊爾帶回來的、並不受我個人歡迎的客人,你最好說完廢話立刻滾開。」
珀耳塞福涅抓緊了她的裙擺︰「……你能離開冥界對麼?」
「這有甚麼可奇怪的。」俊美的少年嘲弄地掃她一眼,「想必在冥府打听了這麼久的你,已經知道萊爾給我的特權可不止這個。」他模著下巴頗有些不正經地笑起來,「比如,你曾經試圖進入萊爾的臥室對吧?我得說,那張軟榻真的很不錯,適合做各•種•各•樣的事。」
珀耳塞福涅的臉立刻漲紅了︰「我,我為甚麼要去陛下的寢殿……」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在盤算著甚麼。只有萊爾那種傻瓜才會被你看似純情的話語欺騙。你喜歡他?哼,也許。但絕對不會強烈到甘心永久住在不見天日地下的程度。」灰色眼眸的少年收斂神情,冷漠地注視她,「封鎖的冥界完全沒法向外傳遞消息,你也很困擾對吧。」
珀耳塞福涅後退一步︰「你,你說甚麼!」
「你和豐收女神的關系顯然不錯。」
「當然,她是我的母神!」珀耳塞福涅疑惑地皺起眉,「為甚麼突然說這個?」
「我以前看過……咳,返回奧林匹斯後的日子可不是那麼容易過的不是麼?」鉑金頭發的少年掃了她一眼,「你長得馬馬虎虎也還湊合,那個宙斯——沒有對你,做些甚麼?」
如果宙斯管住他的下半身,大概希臘神話會少三分之二的量。
這是某個鉑金頭發的少年,在某個夜晚慵懶地躺在我懷里時說的話。
希臘神話。哦,當然,在他接替我與記憶和歷史的女神謨涅摩敘涅的通信中時常提到這個。他調侃又感慨地說,哈得斯在他心里一直是個傳說中的人物,沒想到有一天書本變為了現實。
對此冥王陛下的反擊是,說不定這個壞脾氣的小家伙也是個書里的人。
他當時大笑著拍打我的胳膊,驕傲地宣稱,那麼那本書一定是馬爾福家譜。
好的,言歸正傳。
顯然在這個俊美的少年看過某本,也許講述了我們這一群無聊神靈的故事書里,宙斯也是這個樣子︰出身尊貴,幼年坎坷,取得神王之位;他滿有能力,英俊風流,瀟灑多情……
這也實在不需要多舉例,單論如今奧林匹斯的十二主神,屬于宙斯的子嗣幾乎都不是同一個母親——阿波羅與阿耳忒彌斯這對孿生兄妹除外——更別提數不勝數的他與凡間美女生下的半人半神的後代。
只是,我親愛的小情人,珀耳塞福涅真的是得墨忒耳的女兒,也即宙斯的女兒好麼。宙斯總不至于這麼生冷不忌……而且他不是正迷戀著某個凡人王子出身的侍酒少年麼?
不,不不,不能用冥界的貞操觀念要求奧林匹斯。但即使身為冥王對各種血親間不倫的事看得足夠多,也不代表他真的喜歡、或者強烈希望再看一個。
「來啊,說吧,別害羞姑娘。」鉑金頭發的少年站在白楊樹下,眯起眼楮嘲弄地望著對面的少女,「被神王寵愛,對你而言說不定是挺愉快和尊榮的事?」
「沒有!當然沒有!」珀耳塞福涅立刻露出羞憤交加的神情大吼一聲,隨後別開了頭,「他,他能對我,做甚麼……」
「哦,是麼。」灰色眼眸的少年微微眯眼,「這半年你也差不多把冥界能去的地方都走遍了,找到了要的東西——或者完全失望,所以終于打算離開了。」
「我,我只是散步而已!我並沒有要找甚麼!」
「得了吧。」鉑金頭發的少年懶洋洋地笑了一下,「作為煉金術與魔法陣世家出身的萊爾,即使他現在不記得,我也會提醒他記得對某些重要物品和地點設下保護陣。」他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她,「怎麼樣,冥後的權杖,好玩兒麼?」
珀耳塞福涅臉色微微發白︰「我,我只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