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有些受驚,抬手捋了捋身前的麻花細辮兒,半晌道︰「好啊,那我往後有困難便麻煩你們,再不客氣的。」
「嗯。」韓肅應聲兒,再無別的話。
這番再次別過,蘇一便只身趕往南大街。
陶小祝湊在人群里看熱鬧,看罷就回了鋪子里,比蘇一早走半個時辰。因他和蘇一半晌都不在,陶師傅一人忙了半日,現下才與陶小祝一道兒吃晌飯。陶小祝饑腸轆轆,端著白瓷碗兒刨飯。趁這吃飯的當口兒,把一早在鐮刀灣看到的事兒盡數說給了陶師傅听。嘴里含含糊糊的,說王爺那時是如何的排場,沈大人是如何的冷面無私,連自個兒女兒女婿也不護一頭,又說周家如何拿的一百兩金子,如何給蘇太公磕的響頭雲雲。
陶師傅听著他跟說書一般,卻不信,拿著筷子敲盤沿兒,梗著脖子瞧他,「你就跟我說說,王爺是什麼人,等閑咱們瞧上一面兒都不能。路過王府門前沒有不緊著步子的,不敢多往里瞧幾眼。他這般身份,怎麼會幫蘇家出這個頭?」
「你又問我,我問誰去?」陶小祝擱下碗來,雙手撐住大腿兒面子,打個飽嗝,「我還納罕呢,若不是親眼瞧見,說破大天來我也不信。早前一一出去,有兩回帶回來些精致的玩意兒,一回是個手爐,一回是把皮紙傘。她與我說是王爺給她的,我還嗤笑她一遭。這會兒算我打了自個兒嘴巴子,人還真就攀上了王爺這根高枝兒!這能耐,嘿,滿渭州城就她獨一個!」
陶師傅將筷尖兒擱在盤沿口上,嘶嘶出氣兒,還要再說什麼,卻正瞧見蘇一跨了門檻進來。鵝黃衫裙,灰鞋在裙下露出小小一尖兒,怎麼瞧著,也不像是能與權貴搭上關系的人。他收回目光,伸了筷子去夾鹽豆子,派頭仍是有的,閑閑說︰「你來啦,一早兒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去做的什麼要緊的事兒?」
蘇一過來給他請安,「是徒兒的不是,曠的工時,您打工錢里扣吧。今兒確實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處理,這會兒我回來拿衣裳。等安排好了家里,明早就來鋪子上,不耽誤師父您的事兒。早上走得匆忙了些,沒跟師父請個準兒,您大度,別往心里去了罷。」
陶師傅嚼了兩口鹽豆子,擱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來看她。但看了半晌,忽而起身來請她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茶,自拉了小杌來坐,伸頭瞧著她,「一邊兒吃茶一邊兒說,沒什麼打緊的,我給你加工錢。你與師父說說,怎麼攀上的王爺。他費這麼大周折,只為給你討公道,可見你們交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蘇一又有些受驚,忙端了那杯茶送到陶師傅面前兒,「師傅,這不敢,還是您自個兒漱口罷。」
陶師傅又推回去,「師父叫你吃你就吃。」
蘇一略有些為難,到底還是吃了一口陶師傅倒的茶。說起來不敢當,她一個做徒弟的,哪有叫師父給斟茶吃的道理。往常陶師傅對她可不熱切,這麼多年就沒真拿她當入門弟子瞧過,權做打雜的使。這會兒是瞧著她攀了高枝兒,賣殷勤呢。
那廂陶小祝吊了下白眼,心道人都是踩高捧低的,忒沒意思,拍拍袍子起身,往自個兒小工桌那邊兒去了。
蘇一心里頭也明白,擱下茶杯來,說︰「我與王爺並沒有多深的交情,也不知他為何親自鋪了陣仗過去。此前我不過與他見過四回面兒,兩回是一路上說話的,他給我出了主意。第三回是我去王府,與他過了除夕。最後一回,便是我去茶樓尋他幫忙。原是抱著撞大運的心思去的,卻沒成想,他應下了口來。」
陶師傅瞪大了眼珠子,頭又往她面前兒伸了伸,「你說你去了王府,還陪王爺過了除夕?」
蘇一點頭,「王爺說了,是他給我出的主意,害我只身一人在外。王爺又是仁德之人,見不得我一個人苦淒淒地在這鋪子里過除夕,方才派了韓總管接我過去過年。再也沒別的了,師父也不必覺得有什麼。」
陶師傅伸手問陶小祝要竹篾子剔牙,仍是看著蘇一,說︰「可不見王爺對別人這麼仁德啊!」
蘇一笑笑,忙起身打岔,伸手去拾掇那些碗碟子,「師父,我把桌子收拾了,您歇會兒晌罷。」
陶師傅接了陶小祝遞過來的竹篾子,往嘴里擱,叫了他不準走,「這麼大個兒的人,眼色也該放活些。趕緊著過來替了一一的手,別叫她忙活。人家宅子還要收拾,哪有閑工夫在咱們這處耽擱。」
陶小祝嗤了一聲兒,過來懟開蘇一,把桌上杯盤碗碟胡亂收了收,抱去了後頭。蘇一不知他沖自己使的什麼性子,卻也懶得理他。自去收拾了所有的貼身物件兒,與陶師傅招呼一聲兒,打了包裹回家去。
這會兒走在那街面兒上,便有許多人都盯著目珠子來瞧她,還有些臉上堆笑與她打招呼的。入了鐮刀灣更是處處可見殷勤,人與她蘇一這會兒都成了老交情。到了家中,又見許多鄰里聚在這處,送鴨蛋送米面兒的,幫收拾屋子灑掃宅院的,一派熱鬧……
少不得要在心里感慨——這世道啊……
需不得她費神打理了,她便坐在一邊兒瞧著。那些鄉里都圍著蘇太公說話,往常是不愛搭理她的,又知她性情暴躁。這會兒想來搭話兒,卻不知從哪一句搭起。忽有個老婆子過來,花發綰髻,髻下插根光面兒銀簪,拄著拐杖搖著身子,說︰「這一轉眼的功夫,一一都成大姑娘啦。」
蘇一笑,不去駁她們的面子,和著話說︰「哪里來的大姑娘?總也嫁不出去,是老姑娘啦。」
老婆子拉她的手拍拍,「哪有這麼俊的老姑娘,不怕,阿婆給你找個好婆家。」
那些個婦人見這老婆子搭上了話茬兒,又瞧著蘇一大是好說話的樣子,便都擁過來七嘴八舌地與她說話。這一番,卻比那時周家要娶沈家小姐還熱鬧些。真心不真心的自不用計較了,誰也沒跟你一娘生一爹養的,沒喝過那血水摻的金蘭酒,給你掏什麼真心呢?
這些人一直在蘇家待至暮色沉下來,才個個兒打了招呼回去。留下院里圍的木柴柵欄,里頭圈著幾只老母雞,不停地伸脖子點爪子咯咯噠。
蘇一與蘇太公坐下吃飯,當著面兒不說,暗下里也不去酸這些人的嘴臉。平白得罪了他們,也沒什麼趣兒,倒顯得不大氣。不必計較的,自然也還是要放寬了心的。等哪一日他們知道王爺與她蘇家並不多大關系時,自然也就收了這般殷勤。這會子,且受用一日是一日罷。
蘇太公捏了一顆咸鴨蛋在桌沿兒上磕,問蘇一關于王爺的事情。蘇一仍是那般言辭,不驚不喜,心態擺得平正。蘇太公瞧她這樣兒,心下里放心。那最怕的,便是得貴人相助,就掂不清自個兒幾斤幾兩了。
他一面剝蛋殼兒,一面說︰「咱欠了王爺大人情,墊上命也不夠還的。王爺也說了,你要是有心的,改日上他府上瞧瞧就成。去也不能空著手兒,得帶點什麼。」
蘇一正也琢磨這事兒,說︰「王府里什麼沒有呢?金銀珠玉的寶貝人更是不稀罕。地里長得麼?莫說這春日里什麼收成也沒有,便是有,咱們也沒有地。只有西郊三分,還租給了旁人,哪有咱們什麼。去街上買,就失了心意,拿不出手去。我私想著,緊趕著幾日,我自個兒做個香囊出來,到時帶上。不消什麼材料,咱送的是心意。」
蘇太公也覺得這法子使得,點了點頭,交由了蘇一,自撂下這話兒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