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氣在少女的指間消弭無形。
那些驟然泛起的回憶、莫名煩躁的情緒,也跟著那雙縴細的手,如抽絲剝繭一般,從他的心中淡去了。
付喪神難得有些怔然。
他坐在地上,白色的毛發披散著,好似一個白毛團子,因為吃驚的緣故,他的表情難得顯出了一些茫然。頭頂那兩坨類似耳朵的毛發,輕輕的顫了一下。
在他的注視下,少女的唇角極淺的勾動,對他露出一個不帶多少情緒的、純粹是釋放善意的笑容。
隨後她便如來時那樣,不聲不響的往後退去。
「等等。」
她轉過身,表情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停下了腳步,耐心的等待著。
「……你在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呢,我在房中听見了一些聲音,然後……」少女輕聲道,她又對付喪神露出一個微笑,璀然如月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的。」
陸喬喬看著付喪神,在她的眼中,白發紅瞳的男子,周身纏繞著淡淡的黑氣,無端讓他的面目看著有些猙獰。
她背在身後的手指彈動著,悄悄的握住了一縷極細的黑氣,略微用力,便將它握碎,付喪神的表情,也隨之輕松了一些。
然而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到。
月光幽幽,寂靜的庭院之中,連蟲鳴也無,付喪神注視著少女,她輕盈的懸在月光之中,腳尖並沒有觸踫到地面。這般無實體的生魂,卻抱著一柄刀。
夜色之中,她的雙眸卻並不晦暗,清澈得……如同流泉。
過了片刻,她將刀換到另一邊,猶豫著,輕輕的問︰「請問。」
「你不開心嗎?」
淡淡的黑氣驟然涌動,幾乎是在瞬間濃郁了一倍,付喪神仿佛被冒犯了一般,紅瞳中泛起一縷殺氣。
然而他卻並沒有如面對式神時那般,直接拔出刀。
「想刺探我的心情嗎,」付喪神的語氣冷然,詞措並不客氣,聲音卻出人意料的優雅︰「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少女稍稍繃緊了身軀,似乎有一點點的緊張。眼楮便睜得圓溜溜的。
「嘖,」小狐丸的眉頭皺起,不知不覺的壓低了聲音,就像是野獸從喉嚨里發出了低沉的喑聲︰「與其詢問我,不如多關心你自己吧。」
「你這個,」他頓了頓,卻還是說出了那個詞︰「殘魂!」
「……」
庭院中一時寂靜。
過了一會,小狐丸听見窸窸窣窣的細小響動,他抬起眼眸,便見那名少女,抱著刀,靜悄悄的走開了。
付喪神的眉頭輕微的皺在一起,隨後又舒展開來,他臉上的怒容漸漸消失了,小狐丸轉了個身,重新面對著稻荷神御前坐下。
擦。細小的撞擊聲響起。
小狐丸耳尖微動,他側過頭,余光中看到了一雙縴細修長的手,捧著一個擦得干干淨淨的舊碗碟,輕輕的放在了他的身側。
付喪神倏然轉身,便看到少女還未來得及離去的身影。
陸喬喬︰(☉☉)……
小狐丸眉頭微皺︰「三番五次的接近野狐。」
他放低了聲音,手也按在了刀柄上,冷冷的說道︰「是想要……與小狐共舞嗎。」
他低下頭,又轉頭去看那碗碟。
一顆白白軟軟的東西,安靜的躺在其中。
少女望著他,小聲的說道「這是糖。」
「……」
付喪神露出了仿佛被戲弄了的表情,一揮衣袖,便將那碗碟掀翻在地。
瓷器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滾了老遠。少女眨眨眼楮,不聲不響的尋過去,把碗碟撿了起來。
隨後她蹲,再次將碗碟放在了付喪神身側的地上。
「我心中想著‘糖’,它就出現了,雖然我也搞不清楚原因……但是,沒有騙你哦,我嘗過了,是甜甜的。」
「不開心的時候,可以吃點好吃的,能讓心情好起來的。」
——否則,那種黑色的氣,又要開始彌漫了。
回應她的是抵在她脖頸上的刀鞘。
月光照耀在付喪神的臉上,他血紅的眼眸猶如夜行的野獸︰「別靠近我,听不懂嗎?」
「一個殘魂而已,立刻消失才好。」
「……」
少女眨眨眼楮,慢吞吞的朝付喪神點點頭︰「……哦。」
她小心翼翼的挪開身體,退出了刀身的範圍,然後站起身來︰「好的,那我就告辭了。」
「多謝您斬斷了我腳上的線。」
她抱著刀,對白發男子微微頷首,隨後便啪嗒、啪嗒……撒開腳丫,徑直走出了院落,打開大門。
跨出門框,轉身,很有禮貌的反手合上。
吱呀——院門合攏了。
「……」
小狐丸等了片刻,也沒能在黑暗中看到她去而復返的身影。
付喪神保持著姿勢,又過了片刻,才終于確定了一件事情。
居然……真的走了。
付喪神的手指微微松開,復又收緊,他緩緩垂下了手臂,將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放在了膝蓋上。
隨後他伸出手,拿起了少女遺留在庭院中的糖。
‘這是糖。’
‘心情不好的話,那就吃它吧。’
付喪神用指尖捻起了那顆軟軟白白的物體。
「糖?」
——當他還是一把無知無覺的刀劍時,似乎也曾經听過這個詞語呢。
他凝視著這顆從未見過的東西,良久,將它放進了齒間。
——這就是「甜」的味道嗎?
純淨的靈力,緩緩的在他的齒間化開,小狐丸有些驚訝,與此同時,一些零碎的畫面,莫名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全是陸喬喬的記憶。
只是個並不完全的生魂而已……
所謂的「糖」,那不過是被靈力凝結出的、她記憶中的「甜味」;
以及那無意間凝聚在其中的、她所感覺到的,每一點細微的快樂。
醒來時看到的第一縷晨光;
吃到久違的千層蛋糕時;
抱住可愛的小動物時;
還有……撫模著他的毛發的時候。
「噗,咳咳咳。」
擦,付喪神一時不察,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他面無表情的捂住了嘴,站起身來,開始繞著庭院轉圈。
「嘖。」走到第三十圈的時候,小狐丸把刀一握,突然朝院門外走去。
長夜未曉,荒野中可遍地是妖怪啊。
那樣的生魂,在妖怪的眼中可是美味。
與其,讓她亂跑……
被路邊隨便什麼鬼怪吃了!
……那樣,還不如他自己來吃!
這樣想著,付喪神仿佛得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他突然高高躍起,如一道流光,飛快的奔向了荒野。
……
…………
等到付喪神的身影消失了,枯木的投下的陰影扭曲著,一只毛絨絨的狐狸,從黑色的漩渦中走出。
它眯著眼楮,眺望著小狐丸離去的方向,蓬松的尾巴因為愉悅而搖晃著。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修長的腿猛然踩住了它的尾巴。
白發金瞳的付喪神如一只展翼的白鶴,自濃郁的黑暗中緩緩現身。
式神顯然有些吃驚︰「誒呀,鶴丸殿?」
「不愧是您,這麼快就察覺了。」
月光映照著付喪神的面容,他精致得如同雕琢而出的唇角掛著幾不可見的笑容,金色的雙瞳中卻似蒙了一層紗,教人無法窺探他的心情。
他將手搭在腰間的太刀上,腳尖碾住了式神的尾部︰「你對小狐丸倒是挺上心的。」
「您在生氣嗎?」式神發出了細細的疑問︰「審神者的靈力的確難得一見,但對您而言,靈力這種東西,是可有可無的吧?」
「畢竟您可是……」
它還未說完,付喪神的刀劍便驟然刺穿了它的頭顱,付喪神的神情平靜,甚至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殺意。
刀鋒貫穿了狐之助的嘴,它沉默了片刻,居然若無其實的說道︰「鶴丸殿,您又忘記了,我們同受‘那個’的恩惠,您是殺不死我的。」
「況且,」它的身軀像是融化了一般,聲音也變得縹緲了起來︰「您才是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嗎。」
「……」
「那麼,」狐狸重新凝聚了身軀,它晃了晃尾巴,朝付喪神致意︰「我還要去照看殿下和審神者大人,就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