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教總壇里走出個垂頭喪氣的高大男人,阿幼朵坐在聖蠍上晃著雙腿,咯咯直笑。
「師兄,又挨教主訓了?」
曲容玨嘆了口氣︰「挨了,可慘。」
阿幼朵驅使大蠍子來到近前︰「教主罰你什麼?」
曲容玨︰「罰我去風華谷接應新入門的小師妹。」
阿幼朵︰「那不算重。」
曲容玨︰「步行。」
阿幼朵︰「噗。」
五毒徒步至風華谷,少說也是十來日的腳程,五毒輕功飛得那樣慢,又累,還不如他騎馬來得輕松。
但他又不會騎馬。
苗家阿哥是五聖教少有能同時駕馭五種蠱蟲的弟子,千劫萬毒手的造詣常連艾黎長老都自嘆弗如,卻獨獨駕馭不了那些狂放不羈的野馬,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心里沒有供那些野馬月兌肛飛馳的草原,就算是馬,也是要看碟下菜的。
于是這件事在曲容玨看來就更難了。
他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搖頭嘆息,早知今日他當初就不逞一時之能,獨自一人攬下護送那純陽女弟子回揚州的任務了。他哪里知道中原女子面皮這樣薄,不過隨口唱了句許大哥教的山歌,就氣得從揚州一路又追他追回聖教。
當初他途徑秀坊時也同那些好看的阿妹們唱過山歌,也沒見哪個就要提著雙刀砍他的,還讓他欣賞了一段扇子舞,真就像中原那句話說的,翩若驚鴻,宛如游龍,好看極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再檢查了一遍包裹里的物品,兩把蟲笛備齊,裝備沒有紕漏,丹藥基本足夠,差不多可以出發了。
鎖上門,阿哥在心里暗下決定,為了讓這十幾日的腳程太平一些,他決定珍愛生命,遠離山歌。
然而山歌不是他想戒,想戒就能戒。
在靠近傳送點的那條藤木橋上,曲容玨看到了一個婀娜多姿曲線深刻,長發飄飄氣質出塵的背影,像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渴了要喝水,痛了會喊疼那樣。
他張口便唱道︰「嘿,丟了多年歌莫唱,把歌收在半霄雲,今日能逢郎歡喜,愛把山歌口內吟。妹在橋前莫回頭,山歌放在口內吟,今日逢妹郎歡喜,歌聲高頭掛紅林——」
橋前那阿妹回首,赫然就是那個追殺了他一路的純陽女弟子。
曲容玨下一句山歌登時噎在了喉頭。
阿哥嚇得口音都不正常了︰「郎拐子搞得,辣麼要緊滴玩意兒都稜拋烙殼,阿妹,阿鍋先走一步,回見勒。」
說完抬腳一個大輕功,直接往反方向飛去。
身後傳來那弟子冷得掉渣的聲音︰「站住!」
嗡地一聲,長劍出鞘,後方一股勃然氣勢瞬間爆開。
「阿妹,別追了,你打不過我的,我不跟女孩子打架。」
苗家阿哥這麼說著,足下奔得更快了,奈何輕功設計上的先天不足,很快就被那純陽女弟子追上。那女弟子的三柴劍法使得出神入化密不透風,叫人連殘影都無法捕捉,劍光虛晃間好幾次都要命中目標,卻總被對方靈活的身形閃避開來。
百來招式連連落空,越是無法命中越是攻勢凌冽,一手太虛劍意幾乎運功到極致,即便如此,依舊拿不到對方分毫。
及至那名五毒弟子消失在傳送點的盡頭,這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的追逐方才告結。
「又讓他逃了!」
女弟子不甘心地一跺腳,卻沒再追去。
她哪里會不明白兩人武功上的差異,單憑那苗人一身鬼魅身法,想要拿下他談何容易,一路追他到苗疆也不過是咽不下那口惡氣。想她純陽清虛門下堂堂三代弟子,自幼清修,心無雜念,遠離塵俗,何時被人那般言語輕薄過!
只要一想到那日,這人當著街口來來往往那麼多人的面對她唱那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山歌,她就是默念一百次清心訣也躁郁難平!
不期然間,腦中又想到那日他剛護送她到揚州的情景。
這人就站在西湖旁低垂的柳條下,一身銀飾無比耀眼,好像在他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上也鍍了一層奇異的光。
劍眉星目,朗俊無雙。
女弟子執劍的手一抖。
在意識到自己心里那些個胡思亂想後,女弟子只覺越發心緒難平了
曲容玨看著四周蔥蔥郁郁的竹林,這里不是無量山,後頭又沒看到傳送點,只有一條死路,真是怪事。
難道這就是那些入門師弟師妹們口中的「八阿哥」?
听說那個「八阿哥」是挺奇怪的,曲容玨的武器是蠍心忘情,結果有一次一覺起來蠍心忘情變成了棵大蔥,跑去隱元武衛那里問,他們就說是「八阿哥」,過段時間就好了,結果那段時間曲容玨只能拎著個大蔥驅使蠱蟲,阿妹阿姐們看到他就笑,都不跟他對山歌了。
反正風華谷就在那,沒長腿也跑不了,苗家阿哥倒不著急,躲在叢林間換上隨他征戰多年的黑色斗篷將自己兜頭帶臉遮住,前一刻還露著半邊膀子,從鎖骨到胸肌到教科書式八塊月復肌到性感人魚線都一覽無余的騷包阿哥瞬間變成了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嘴唇和下巴的路人糙漢。
怎麼說這些耀目銀飾精美苗服是有切切實實的增益效果的,江湖險惡莫測,輕易不可月兌去,只能想辦法遮住,出門在外,還是低調點好。
可惜他們沒有師弟師妹們那些所謂「拓印」、「一鍵換裝」的功能,不然還能更方便些。
確認沒有疏漏後,阿哥悠悠哉哉往風華谷的方向走。
行至一處小池旁,空氣里傳來馬蹄踏踏聲,曲容玨往路旁一讓。
不多時,窄小的泥道上果然奔來十數匹駿馬,騎在馬上的那些人也很眼熟,黑發,紅衣,戴著淡紅色面紗,背後背著刻有六芒星形狀的標志性武器,是一群紅衣教教徒,還不是什麼低級教徒,尤其為首那個,是個男的,看打扮在教中地位似與聖女不相上下,或就是前段時間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紅衣教新任聖子。
每個人的馬背上都躺著一名高壯的粗野漢子,應該是被迷藥迷暈了,麻袋一樣曲身倒臥,只最後一匹馬上的人看起來不大一樣。
倒臥的姿勢讓人只能看到背影,身上沒有佩帶武器,只腰間插了一把扇子,不是打扮講究的江湖豪杰就是哪個外出歷練不幸被抓的富家子弟。
十幾匹駿馬揚長而去,曲容玨拍了拍斗篷上的黑灰,鄉間小道上落著光,有什麼在閃。
拾起一看,是一枚玉佩。觸手溫潤,晶瑩剔透,對著陽光隱約能看見里面有些雲霧狀的東西,像棉絮一樣。
玉佩左下刻了個「七」字。
苗家阿哥不會看玉,是個外行,但就他這外行來看這玉也絕對價值不菲,檔次至少跟藏劍山莊葉家三代子弟朝上的人戴的玉不相上下。
肯定值好大一筆錢。
怎麼辦?
丟在這里裝沒看見?
不合適。
自己收著拿去找郭姓商人弄套好行頭?
那更不行。
「唉,才出門就惹了個麻煩。」
曲容玨把玉往兜里一收,擰了點腥土在鼻尖聞了聞,又看了看天色,然後認命地甩著大輕功去追那些撒蹄子狂奔的紅衣教徒,不遠不近地跟人墜著。
這竹林小徑長有一百二十里,期間只得一家暫供歇腳的酒館,小二招呼著把人迎進堂內,又去喊馬夫牽了十幾匹馬去馬房喂草。
阿哥就這麼坐在屋頂上看夕陽,等天色完全黑了才去一間間客房揭瓦看里面的情形,一直揭到一間柴房,他看到了先前被捆在最後一匹馬上的富家子弟。
那人醒了,正伸著脖子四處觀察,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相貌非凡,曲容玨很少見有人留這種細長胡子還能留得這樣好看的,再仔細一探,發現他內息平穩,呼吸也比一般人綿長許多,大約是個內家高手。中原人的武功路數龐雜多樣他記不來,端看那一雙修長的手與光滑的二三兩指,只能猜出此人擅使掌上功夫。
再看他身上的服飾,雖然一路行來顛得有些狼狽,但也能看出衣料上佳,做工講究。
那也只是講究,跟他兜里那玉比起來根本一個雲朵一個泥黎,他看起來不像是戴得起這種好玉的人。
難道他想差了,掉玉的另有其人?
苗家阿哥愁眉苦臉,那更麻煩了。
思索間一名紅衣弟子端著飯菜放在門檻邊上,然後關門,落鎖。
菜是脆皮乳鴿,酒釀丸子,翡翠豆腐和八寶紅魚,這人也奇怪,明明被抓了,還被關進了柴房,非但半點不見慌張,還興致盎然地挑著好菜吃起來。待看到食盒最下層有一盅封口的酒壺,大喜,撢開蓋子湊近聞了聞,濃郁的酒香瞬間逸散開來。
常年跟毒蠱打交道的苗家阿哥眉頭微皺,剛想出聲阻止,便見那怪人張嘴一吸,碧汪汪的酒水就進了喉嚨,砸了咂嘴,眼楮一亮,靠在草垛上就這麼怪模怪樣的喝起酒來。
曲容玨還是第一次看人這麼喝酒,覺得好笑,等下邊人酒喝一半了才開口︰「這酒里有迷藥。」
那人果然道︰「我知道有迷藥。」
曲容玨道︰「那你喝得這麼開心?」
那人道︰「是迷藥又不是□□,酒還這麼好,不喝就浪費了。」
曲容玨一樂。
這人還挺有意思的。
曲容玨道︰「你不奇怪房頂上有人?」
那人道︰「房頂有人有什麼奇怪?」
苗家阿哥一想是這麼個道理,也不知道房頂為什麼有這麼大魅力,那些江湖人士總是做什麼都愛挑房頂,決斗愛挑房頂,偷听愛挑房頂,今晚不是他,也會是別人,確實沒什麼好奇怪。
于是他轉了個話題道︰「你知道我是來干什麼的?」
那人道︰「干什麼的?」
曲容玨道︰「你是不是丟了東西?」
那人道︰「丟了塊刻著七字的玉佩。」
曲容玨松了口氣,又笑道︰「丟了那麼重要的玉佩還有心思喝酒,送你玉佩的人要難過嘍。」
那人道︰「我可舍不得讓他難過,所以還請閣下把玉還我。」
曲容玨嘿了一聲︰「你怎麼知道玉在我的?」
那人道︰「我自然知道。」
曲容玨道︰「這玉這麼好,我又這麼老遠跑來,你說拿走就拿走?」
那人笑道︰「你要什麼?」
曲容玨道︰「錢,財,珠寶,銀票。」
那人笑得更歡了︰「你若是要這些,就不會親自來找我了。」
曲容玨道︰「那你覺得我要什麼?」
那人篤定道︰「你要交我這個朋友。」
曲容玨道︰「你臉皮真厚,我憑什麼要交你朋友,憑你是個怪人?是個酒鬼?」
那人道︰「就不能憑我英俊瀟灑,憑我武功高強?」
曲容玨道︰「你要真的武功高強,怎會是江湖籍籍無名之輩?」
那人道︰「你都不知我姓甚名誰,又怎麼知道我是江湖籍籍無名之輩?」
曲容玨道︰「憑你那兩撇小胡子,這太好猜了。」
那人道︰「閣下何不下來說話?」
曲容玨道︰「我不下去,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叫梁上君子?」
那人道︰「那我也不是梁下美人。」
曲容玨大笑,道︰「接著!」
玉佩疾射而出,那人伸出兩指,穩穩捻住。
曲容玨道︰「我叫曲容玨,你叫什麼?」
那人道︰「陸小鳳。」
曲容玨道︰「小鳳?听起來像個姑娘。」
那人道︰「很多人也這麼說。」
曲容玨道︰「我記得你了,等你變成江湖有名之輩我再來找你耍。」
說完他就縱身躍下屋頂,原來他站的那瓦片上正靜臥著一只準備覓食的長腿蚊子。
兩人這一場談話竟是連蚊蠅都沒有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