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移,清光淒淒。
不知什麼時候,海面上又起了大霧,朦朦朧朧望不見遠近幾何。
正值丑時中,夜色寂靜,正是好夢最沉之際。
那外海戟島上也是安閑悄悄,各處城寨只有幾點值夜的燈火,港灣內數十艘樓船斗艦、蒙沖快艇一字排開,隨著夜風海浪微微起伏晃動,唯有島上兩隊人馬循著海岸,手提燈籠來回巡視。
山巔主城巍巍而立,周長數里,內中章法有度,格局井然。
校場正面的大殿之後有一座院落,門庭高闊,前後二進,此時亦是寧謐無聲。
突然間,一個人影急急地從前面大堂奔過來。
那門口守衛的海匪嘍抬手喝止,听他低語了幾句,卻也像吃了一驚,趕忙轉身入內,一路直入內院,「噌噌噌」地奔上樓去,到二層那座大間前才停住,在門上敲了幾下,朗聲道︰「船主,小的有要事稟報!」
內中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那海匪嘍正要再叫,就听里面問了聲︰「何事?」
「稟船主,是長樂坊姓薛的手下,來報說要送給船主的兩張條子被石船主留了。」
里面輕輕一「嗯」,隨即就響起衣衫窸窣之聲。
那海匪嘍退開半步,躬身立在旁邊。
過不多時,房門「吱呀」打開,「入海鮫」披著外氅探出身來,沉聲問︰「人在哪里?」
「稟船主,小的們沒敢叫人進來,只叫在關下等著。」那海匪嘍抱拳應道。
「把人領到會賢堂,我親自來問,嗯……叫晉先生也去。」
「是。」
那海匪嘍應了聲,躬身領命而去。
「入海鮫」皺眉略一沉吟,返身回入房內換了衣衫,出來領著兩名嘍下樓出了宅院,徑至前面會賢堂。
那堂下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面熟得緊,正是長樂坊慣常來听傳話的王四,右臉有片青紫,微微腫起,像是才挨了打。
另一個卻是眼生,身姿矯健,年歲瞧著也極年輕,不過二十許間。
王四見他出來,慌忙和錢謙上前行禮,拜道︰「小的見過老船主……這時攪擾老船主歇息,恕罪,恕罪。」
「入海鮫」恍若未聞,緩步走到正中那把交椅上坐下,抖一抖袖子,向後靠著,這才輕笑道︰「攪不攪擾的,被窩也都涼了,干脆就听听吧。」
略略一頓,忽又望著錢謙問︰「哎,這位小兄弟模樣倒周正,從前沒見過,可是你新收的麼?」
王四不敢直起身,仍舊躬在那里應道︰「回老船主話,小的是什麼胚子,身邊哪敢留得人,這位是我們掌櫃家的遠房族弟,前些日子才從北邊來的,在這里人面地面都不熟,掌櫃的就叫小的隨在身邊多照應些,今日是同小的一道出來押條子的。」
錢謙也按照之前定好的說辭,跟著道︰「小人薛義,原在京中討營生,後來不幸失了本錢,家中也沒了旁人,只得南下到橫州投奔大哥,今日得見老船主尊顏,實是小人的造化。」言罷,又拱手拜了一拜。
「入海鮫」挑唇笑笑,點頭道︰「我瞧你這位小兄弟倒是精明得緊,不如留在這島上,跟著我發財,如何?」
錢謙眉梢一挑,順著話頭故作驚喜道︰「若能為老船主執鞭墜鐙,那當真是小人三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我大哥那里……」
「哎,這個不礙,你且留下,讓王四兄弟回告他一聲便成了。」
「入海鮫」手上輕揮,先朝王四瞄了一眼,忽又轉回眼來笑問︰「哦,對了,你大哥去膠東也有陣子了,人從那邊回來沒有?」
他嘴上說得輕描淡寫,眸中卻閃著精光。
錢謙早有防備,面上故作一愕︰「去膠東?沒有啊,我大哥瞧中了東城瓦子里的一個行院,剛收房納在身邊,這幾日只在後院,連櫃上也不問,哪曾去什麼膠東。」
「入海鮫」細眼笑了笑,隨即假意恍然道︰「哦,那倒是我記錯了。」
錢謙也跟著「尷尬」一笑,心說這廝果然精明多疑,若非早有準備,此刻便已露出馬腳來了。
瞥眼看時,見王四臉上微微抽搐,額角已滲了些冷汗出來,顯是心中怕得厲害,趕忙丟了個眼色過去。
那邊「入海鮫」沒試出虛實,雖說又信了幾分,可暗中仍留著心,正待要再問,忽听外面腳步聲響,一名身材清瘦的中年書生迎面走了進來。
錢謙和王四回過頭來,見那人濃眉俊目,面貌儒雅,頜下垂髯及胸,唇角微帶淺笑,臉上卻是一副悠然無心的樣子,負手走入堂中,也不說話,只上前沖「入海鮫」微一拱手,便大喇喇地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入海鮫」竟是絲毫不以為意,面上反而帶著幾分恭敬,只道︰「天這般時候請晉先生來,實在過意不去。」
那晉先生淡然一笑,搖搖手道︰「無妨,我白日里吹了風,頭略有些痛,半夜里睡不著,既然船主相喚,正好听一听。」
「入海鮫」也笑了笑,轉回頭來道︰「王四兄弟,煩你把之前的事再說一遍。」
「是,是。」
王四趕忙應了兩聲,吞口唾沫,這才道︰「先前奉著號令,我們長樂坊該獻上二十個條子,昨日傍晚剛剛齊備,薛掌櫃不敢耽擱,命我們當即押運前往戈島石船主處,還有兩名上等貨,姿色等閑難得,叫我們隨船另送往老船主這里。誰知到了那里,石船主手下的兄弟卻一個不剩將條子都扣下了,小的言明那兩個上等貨是老船主之前便吩咐過的,那幾個兄弟卻不听,只說石船主有令,所有條子都由他處置。我又分說兩句,他們便惱起來,老船主請看,我這臉……」
他說著把臉側過去,指著隆起的右腮,又張開嘴,那里面正缺了兩顆牙,隱隱還見血跡,顯然是被打月兌的。
「入海鮫」听完,皺眉問道︰「薛掌櫃為何不再派一船將那兩人送來?」
「回老船主,這幾日恰好有幾批緊俏貨要運著北上,船都派出去了,只余那一艘,原本覺得無礙,誰曾想……若是早知道,小的說什麼也不會做下這等蠢事。」
他這般解說,听著倒是全無破綻。
「入海鮫」沉吟不語,瞥眼見那晉先生斜靠在椅上,雙眼半閉,渾作打瞌睡的樣子,于是問道︰「晉先生,你瞧這事如何?」
那晉先生雙眼微睜,稍稍坐直身子,不急不緩道︰「這批女子是要送去外洋的,期限就快近了,若到時遲了交貨,西夷人那里須不好說話,如今正事緊要關頭,石五那邊為何如此不知輕重?這其中定有緣由。」
「入海鮫」點點頭,又問︰「那此事……」
晉先生這時才睜開眼,起身到他座旁,附耳低語起來。
錢謙在下面看得暗暗奇怪,這中年書生卻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瞧這架勢,「入海鮫」對此人竟是頗為倚重,怎的之前半點聲息也沒探到?
他朝王四遞了個眼色,暗示詢問,王四卻茫然搖了搖頭,目光中也含著驚訝。
錢謙諒他不敢扯謊,便又垂下頭,心想「入海鮫」已然是個精明的狠角色,卻仍對這中年書生言听計從,定然更不好對付,秦霄那小子算漏了這一招,也不知他那邊進展得如何,莫要功敗垂成,折在了這里。
正自心憂,卻听對面「入海鮫」忽然沖口道︰「這……不會的吧!」
只見那中年書生晃了晃腦袋,輕笑道︰「人心叵測,沒什麼會與不會,再說那廝犯忌已不是頭一回,如今又不知輕重,可見梗性難移,若再由他性子不加管束,今後還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不過麼,此事來得突然,船主不如當面問清楚些。」
錢謙听他話里話外似對石五頗有幾分不滿,反倒幫了忙,不禁又是一奇。
「入海鮫」抿唇微一頷首,轉而道︰「此事我已知曉,那兩個條子就算已送到了,你二人也辛苦了,只是這時天色尚早,叫人先安排你們去後堂歇息,待天亮後再回去吧。」
言罷,便喚了嘍來。
兩人假意謝了,隨著自去後堂不提。
只待他們走後,「入海鮫」眉間蹙擰更甚,湊近低聲問︰「晉先生,那石五與我也算交情匪淺,他當真會有二心?」
那中年書生輕哼一聲︰「口說無憑,眼見為實,只須將他喚來,再叫方才那兩人當面對質,是非曲直,自然一切清楚。」
「來人。」
「入海鮫」正身朗聲叫著,外面立刻奔進一名嘍,躬身作禮。
「去,即刻派船到戈島,請石船主過來這里一敘,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
那嘍剛應了聲,外頭忽又有人快步入內報道︰「稟船主,石五上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