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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十分,初秋的露水結成了水珠子,落在房檐上,亭台下,馬車帷幔中。

朱耀沐浴後,擇了一襲右衽淡藍圓領長袍,外面套了一件灰鼠皮的斗篷,黑色高筒的皂靴,金冠束發。

其實他的相貌比老皇帝的其他幾個兒子都要出色,而且出色的不是一星半點,大抵都是隨了他的母妃,當年的簫貴妃,明艷天下,也不知道是被人誣告她在後宮用巫術蠱惑人心,從此被幽閉冷宮,自那以後,身為大皇子的朱耀在深宮內亦是如履薄冰,不久之後就被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流徒三千里,這才成就了今日的梨花宮宮主。

朱耀抵達酒寮子時,王璞已經在外面等候多時。

除了王璞之外,褚辰沒有帶任何衛兵,朱耀也是只身前來,這二人都是自信到了骨子里的人物,皆不認為對方敢使詐。

一來朱耀手里有褚辰最想要的東西,褚辰不會輕舉妄動,二來,朱耀最渴望的一切也在褚辰手上,談判未成功之前,他也不會對褚辰如何。

朱耀踏入屋內,寮子已經開了,店家煮了雄黃酒,奉上後立馬退了出去,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酒氣和初秋的味道,寂寥,空曠,叫人心頭微寒。

「褚大人,別來無恙。」朱耀紅唇微啟,笑道。

的確是別來無恙,撇去金陵那次短暫一會,算起來也有十多年未曾見過了,朱耀還是大皇子時,還曾與褚辰一並隨著老皇帝秋獵。

褚辰指了指對面的圓椅,自己卻沒有站起身,只道︰「請坐。」

朱耀勾了勾唇,解了肩上的披風帶子,落座後,喝了口溫酒︰「這個地方倒是雅致,你今天找我過來,不止是喝酒吧?」他低斂的眉眼突然抬起,像一個勝利者看著即將戰敗的對手。

褚辰也喝了口酒︰「大皇子還是當年的大皇子,說話的方式絲毫未變,我叫你來是有目的,你能過來亦是有目的,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把話說開了如何?」

他聲音無任何波瀾,那雙懾人的眸子今日也淡然的過了分,其實在朱耀來此之前,褚辰仍是心中不安,可朱耀來的很及時,也很有誠意,這說明他也急切的想與自己達成一個共識,如此,更不會傷害他手中唯一的把柄——若素。

有了這個認知,褚辰仿佛一下子復活,之前所有想不透,理不清的思路很快就有了新的方向,不過他得抓緊了,已經很久沒有擁著軟玉在懷了。

他想她了。

前所未有的想。

朱耀眸若星辰,看著昔日舊友,神色恍然,突然又笑道︰「如果我不是皇子,你不是褚辰,你我可能會成為知己;可惜了,這世間的事都是讓人無可奈何,你不想知道她怎麼樣了?」

褚辰持著杯盞的手明顯一滯,頓了幾息才道︰「內人玩虐,望大皇子多擔待。」他眸色驟然陰沉,手背上騰起了青筋。

朱耀不得不承認,褚辰的確是人中之龍,這等隱忍想不成大事都難,錯就錯在他太看重情義了。

「尊夫人」朱耀啟口,他看到褚辰喉結滾動了幾下,這樣一個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手段雷霆之人,竟然也會真的動情了,朱耀輕笑著搖了搖頭︰「她很好,就是太吵了。」

褚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聞言後,仰頭喝了口酒,眉宇凝肅︰「誰說不是呢。」是太吵了,她不在的日子,腦子已然全是她說過話,做過的事,還有被她咬過的耳朵。

朱耀臉上的笑意漸散,不解的看著褚辰︰「你本可以坐擁天下,為何要在意區區一個女子?據我所知,她的確艷冠清媚,也聰慧過人,放在身邊也能解解悶兒,但也只是個女人而已!」

在朱耀眼里,女人就是用來練功的,也是他步步榻上皇權的墊腳石,就連他的母妃,當年的簫貴妃,不也成為了老皇帝說犧牲就犧牲的工具麼?只因為她成了障礙,一紙罪書便斷送了一個女人的全部。

這天下本來就是男人主宰,女子不過是附屬物,可有可無,可隨時替換,走了一批,後面還有成批的替代品,就如同金銀和權勢。

褚辰堅挺的五官染上了晨色,一縷晨曦破曉而出,自糊著高麗紙的窗欞照了進來,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必要同朱耀說。

這是他和她的事,與旁人何干!

褚辰直言道︰「大皇子想要玉璽?這東西正好在我手上,不知內人何時能回來?」

朱耀一怔,褚辰說的太直接!他旋即猝然一笑︰「呵說實話,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條件,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你這樣的對手,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個,你就不怕後悔?」

褚辰未言,後悔二字伴隨著他兩輩子,誰也沒有他能體會後悔二字給他帶來的滅頂悲愴,半晌才道︰「不過是一場權勢繁華,我要來作甚?百年後大家結局都一樣,一捧黃沙,一塊石碑。」

接著,他突然眸色一冷︰「我褚辰言到必行,大皇子倘若完璧歸趙,我自當奉上玉璽,但要是內人傷了分毫,我定會讓這天下徹底改姓!」

褚辰的警告並非絲毫沒有作用。

朱耀知道,他有這個能力,更何況,仇恨往往能激發一個人最大的潛力,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傷害白若素?他還真沒想過呢,雖然她的確很吵哪有女子那麼多話的!

朱耀道︰「不瞞你說,尊夫人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會動她的,只不過現在還不是送她回來的時候,不過褚辰你若同我合作,我定保你榮華富貴,官至人臣!」

捫心自問,有褚辰這樣的幫手,他的計劃會順利的多。

褚辰淡淡道︰「我信你會在事成之後,給我褚辰意想不到的權勢,可我不信你會容忍我褚辰功高過主;事到如今,有些事或許你也該听听了。你以為當年先帝當真是因為淑妃才將你流放?淑妃雖美,可惜先帝並非貪戀美色之人,他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和皇位,而你的出色和存在已經給他造成了困擾,更重要的是,你過于疑心」

褚辰一言至此,已經沒有必要說下去了。

朱耀是不會容下褚辰這樣的人存在的。甚至就連守在邊疆的白虎也未必會幸免于難。

朱耀不置可否,他心里就是這般盤算的,權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穩妥,褚辰說破一切,是看在昔日情義?還是當真與他徹底決裂。

那年初秋,也是這樣的晨曦熹微,兩個少年溫酒煮茶,聊著天南地北本以為這是一場不被時光掩蓋的舊友交情,可原來人一旦長大,所有的事都會變,變得面目全非。

朱耀自認是個齷/齪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每夜伺候他的那些女子,他可以隨意犧牲任何人。他目送著褚辰離開,獨自酌飲了幾杯。

從京城流落到金陵,再從金陵回京,胸口的空洞從來都沒有被填補過。

褚辰回到府上,太陽已經徹底升起,王璞猶豫半晌才問出了口︰「主子,您真要用玉璽去換大女乃女乃?」這代價也太大了,大女乃女乃雖無可取代,可褚辰要放棄的卻是王璞欲言又止。

褚辰除了身上的披風,唇角卻隱約溢出一絲笑意出來,他沒有答話,洗漱一番,就入了宮——

許響幾日未歸,這讓一向敏感多思的劉娉婷極為不安,許響百般疼寵時,她仍舊嫌棄他不夠儒雅才學。

可一旦許響不再現身後院,她整個人就提心吊膽,總是怕旁人會棄了她。

到了晚上,許響總算是回來了,劉娉婷讓丫鬟回避,獨自一人走到許響面前,問道︰「你怎麼這些日子都不回來?是不是在外頭養了旁人?」

許響一怔,更沒有反應過來劉娉婷這種腦補。

他嘆了口氣,多日未曾沐浴,身上已經有汗味了︰「夫人,你離我遠些,待我洗了澡,你再過來。」

劉娉婷咬了咬唇,親熱的時候怎麼不知道自己不干淨,現在倒想讓她回避了?

「我不走!你把我給我說清楚,你這些天都干什麼去了?」

許響懵了,他長這麼大,還不曾有人這樣管過他,眼前的娉娉婷膚色白皙,容色如霜的八月薔薇,憔悴是憔悴,卻也叫人平添憐憫,算了算他也有好些日子沒踫過她了。許響下月復一熱,嗓子也沙啞了︰「我真沒有,我心里除了你,誰也裝不下了,不信你模模。」說著,就抓著劉娉婷的手放在他已經赤/luo的胸口。

劉娉婷臉色一紅,推了推他,卻反而被她抱入懷里,不分地方的亂親。

劉娉婷急了,在他身上又咬又打,許響听到她的哭腔,才抬頭問︰「怎麼還生氣?我真的沒有旁人了。」

其實,劉娉婷也信了,這人雖然粗鄙了些,對她還算上心,除了這陣子不曾回府,他在那事時猶為熱衷她低低道︰「今日大哥來找我了,說想見見你。」

劉世淮?

許響突然皺了眉,至于劉世淮為何來找他,他也心中了然,其目的無疑是過來策反的。

「夫人,你最好不好再見你大哥了,否則褚大人會不高興。」談及褚辰,二人皆是不太自在,這其中原委,他們也十分清楚。

劉娉婷問︰「為何?我見不見大哥與他何干!」她羞紅了臉。

許響看著她嬌態百出,心情復雜,也搞不清到底是因為褚辰?還是因為他?

「這件事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你大哥他已經投奔了朱耀。朱耀此人實在陰狠,據探子回報,他性情殘暴,行徑古怪可疑,每年死在他手里的女人高達百人之多。可想而知,他要是當了皇帝,這天下的百姓還不得遭殃,到時候別說是咱們了,褚大人也未必能幸免。」

劉娉婷的臉色變得煞白,羞澀再也不復可見,她一個深閨女子,只听戲看花,從未听過這些事。

女嫁從夫,她雖與劉世淮兄妹情深,但此刻已經將褚家二房當做自己的家了,任由許響抱出了細汗,她才醒過神︰「那那該如何是好?我大哥找你的意思是是想」

許響堵住了她的唇︰「噓你一個婦道人家不必考慮這些,這些天待在府上不要出去,我已經派了衛兵過來把手,沒有人會進來傷害你,不過你大哥是不能再見了。」

劉娉婷神情恍惚的點了點頭,許響沒忍住,在淨房就狠狠行了一次。劉娉婷如今的態度轉變已經令他很滿意,想必過不了多久,她就能徹底接受他了——

入夜,木塔前來例行檢查時,發現若素寢房內伺候的幾名婢女皆是眉歡眼笑,可她一出現,所有人都噤聲了。

這種被眾人排斥的感覺令得木塔極為不喜,甚至惱羞成怒︰「出去!統統給我出去!」

幾名婢女出去的同時,擔憂的看了幾眼若素,幾日相處下來,若素已經成功過的同這幾人建立了良好的‘姐妹’情義,木塔被隔絕在外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到底誰容易相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沒有人願意整天熱臉踫人家冷**,況且木塔那日當著眾人的面殺了一名婢女,這讓所有人都為之心寒氣憤。

都是朱耀的人,為何木塔就能高人一等!

「木姐姐,這麼晚了,你還不睡麼?」若素上了榻,拉了薄被裹在身上,她一點也不喜歡木塔靠近,尤其是眼下。

木塔走上腳踏,目光陰狠,站在床沿看著若素︰「白若素,我知道你的用意了!想挑撥間?讓她們與我作對?我告訴你,就算是所有人都看不慣我,宮主也不會因為她們而遷怒于我!」

哪來的自信?!

若素心里嘀咕了一句,面上配合道︰「木姐姐說的是,你們宮主棄了誰,也不會棄了木姐姐。」她又往被窩里鑽了鑽。

木塔看著她古怪的行為,越發覺得可疑,因為心里篤定若素是個奸詐之人,所以看她所有的行徑都是可疑的。木塔一把抓住被褥,抽掉了若素身上所有的遮蓋物︰「白若素,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不對!你一定有事瞞著我!快說,你到底藏了什麼?」

若素打了個哈欠︰「木姐姐,我真的困了,你讓我睡覺吧,你不會是想同我一起睡吧?褚辰最喜歡和我一起睡覺,還說我身上的味道可好聞了。」

木塔听了這等污言穢語,耳根子唰的一下紅了︰「你閉嘴!」她轉身就走,卻在走到房門那一瞬,陡然止了步,再度大步折返︰「白若素,你方才故意的?你想隱藏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事?」

這人還真是不好糊弄。

也不知道為何,最近情緒容易波動,若素鼻頭一酸,強忍著心中的委屈,道︰「木姐姐這是什麼話,我哪有什麼事能瞞住你的?」

木塔站在床榻前,盯著若素來回踱步,嘴里碎碎道︰「不對,一定是哪里不對。」她突然意識到從某一天開始,若素就變得不太一樣了,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若素有些緊張了,隔著被褥,輕輕撫模上了小月復,這里還沒有任何隆起,應該沒有人會看出來。她正思忖著對策,就見木塔終于站定,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你今日吃的什麼?」

若素心里一驚。

木塔又道︰「白若素,你明明最愛吃肉,卻已經有些日子沒踫過魚肉了,為何?」她猛然靠近,第二次掀了若素身上的被褥,目光死死的盯著她的小月復,陰沉的笑道︰「是你自己老實交代,還是我喂你喝藥?」

喝藥?

喝什麼藥?

到底是瞞不過去了,若素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淚珠子落了下來,要不是怕沒面子,她肯定會嚎啕大哭一陣子,也不知道褚辰在干嘛,到現在也不來救她,她真想吼上一句︰我一個人真的承受布不了了。

「木姐姐,對不起啊,近日思家心切,我情緒不太好,容易感傷,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若素抽了抽鼻子道。

「白若素!你休要再胡攪難纏!這一次,我不會放過你的。」瀕臨歇斯里地的女人做事情已經談不上什麼理由了,其實若素的存在對木塔而言,幾乎沒有影響,她就如同受過精神創傷的病患,一點小事也能在她心里掀千層浪。

若素正要狡辯,手腕被木塔奪了過去,她是習武之人,若素哪里能抵抗的了!僅僅幾息之後,木塔便陰險的笑出聲來︰「呵呵白若素,宮主交代過保住你的性命,可沒說保住你的孩子。」

「你什麼意思?」若素不敢置信,她也深知這件事被人知曉了,絕對不利,可沒想到木塔殘忍到這種程度,她是太閑了麼?要對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手?

木塔笑道︰「你自己來,還是我動手?」

又是這句話。

也難怪朱耀都懶得寵幸她,她是陰間的白無常吧!

若素嘆了口氣,坐在榻上一動也不動,木塔不動,她也不動。

木塔俯身下去,手覆在了若素的小月復上,用力摁了下去,若素擰著眉,突然從枕頭底下抽出隨身攜帶的西域小尖刀向木塔刺去,這個動作卻被木塔看穿,一只手輕而易舉就制止了她。

「呵呵白若素,看看你這張傾國傾城的臉,現在也知道恐慌,知道害怕了?」木塔奪過若素手里的刀,從她的臉上慢慢滑過下月復,又道︰「這孩子是褚辰的?反正他父親也活不長了,他來都這個世上也沒什麼前程,不如讓我送他一成。」

若素說不害怕是假的,她甚至在腦中處理了一下木塔飯方才的話,倘若真如她所說,褚辰也活不長,那麼她和孩子也不用活著了,如此一想,慢慢閉上了眼。

她可從沒想過會這樣死,還沒好好問問褚辰為何曾今會棄她,還沒看著她月復中的血肉長大成人,說來也怪,到了最後關頭,反倒什麼也不怕了。

而且,她竟然神奇的認為自己會死里逃生。

「啊」一陣悶響傳來。

果不其然!

若素睜開了眼,就見木塔睜大了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看著自己,她胸口明晃晃的冒出幾寸長的劍身出來,上面還滴著血,再抬頭就看見墨殤站在幾步遠處,手里握著長劍從背後刺入了木塔的胸口。

木塔嘴里溢出血來,掙扎了幾息,倒了下去。

「你怎麼才來」這是若素睜開眼後的第一句話,一語畢,就如江河決堤般的哭了出來,含糊不清道︰「什麼勞什子孕婦,哪來這麼多淚珠子!」

墨殤怔了一怔︰「!!!」片刻突然列出兩排整齊的大白牙,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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