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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妙真回答過後,是長久的沉默,顧長清似乎在思忖些什麼,他放在腰間的右手微微握拳,「苗小兄弟一心報姑娘的恩情……」

蘇妙真垂眼,「我對宋大娘只是舉手之勞,听宋大娘說,苗小兄弟似乎替我的婚事奔走了一二……只不知,顧公子可是有事要找他?」

顧長清的目光在她面上輕輕拂過,「實不相瞞,苗小兄弟在算賬理財上是一把好手,他一身本領,若無地可用,著實可惜,某來日想謀江南等地處的缺,若能請動苗小兄弟……」

蘇妙真恍然大悟,明白顧長清是想找「苗真」做錢糧師爺。因听見他言語間甚為坦率,蘇妙真不由大感慶幸——這人的確沒打算讓未來娘子做個兩耳不聞外事的內宅賢婦。

「那實在是可惜,听宋大娘說,苗小兄弟回老家一趟料理些族內事務,一年半載的,怕是都回不了京,而苗小兄弟平日刻苦讀書,想來是望著走科舉的……」

蘇妙真婉轉地替苗真拒絕了顧長清的橄欖枝,待說完「科舉」二字,果見得顧長清慢慢點頭。鎮遠侯府的內池水面上波光粼粼,遠遠傳來畫舫游船上的歡聲笑語,蘇妙真站在觀燈閣的陰影處,就著月光掩去神色。

她見得顧長清的身影被紋絲不動地釘在觀燈閣的青石地板上,夜風拂過,蘇妙真停下了搖扇子的動作,正預備著告辭離去,忽听顧長清沉聲發問,「今夜我其實並沒有指望著能等來姑娘,姑娘一內闈女子,如何會有膽色前來赴約?又或者說,蘇姑娘何以這麼信任顧某?還有,前些日子蘇伯母曾說姑娘善治家理賬,敢問真假……」

蘇妙真听得他提起「膽量」「理賬」,立時悚然一驚。悄悄抬眼,小心地覷著顧長清的面容,他似皺著眉,星光湖光從西側點亮了他的左臉,他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蘇妙真掂量著他話里的意思,是為她不顧禮教與他私下見面而心中計較,還是沒信她關于苗真的一番話,仍在試探苗真和她的關系?

蘇妙真左思右想,拖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但顧長清並不催她,蘇妙真看了看夜空,滿月如輪,側耳又听得水台處的唱戲聲漸漸消停,便斟酌著柔聲道,「實話跟顧公子說吧,妙真常听哥哥贊公子人品貴重,德才兼備……妙真深知公子若非有事,定然不會逾禮。今夜公子本該回避,但卻出現在侯府——妙真起先尋思著公子是有事和傅二哥相商,後來想到若有事,公子一定會遞個拜帖,不至于不告而來,還特特挑在掌燈時分,那只能說,公子所來要見的不是傅二哥,而是我……妙真生怕公子有要事相商,耽誤了公子,便琢磨著不如來離樂水榭不遠的觀燈閣踫踫運氣……倒不是我多有膽量,我的兩個丫鬟還等在外頭呢……」

「至于這算賬治家的事,說也慚愧,妙真在琴棋書畫上都沒什麼造詣,唯獨賬本認得一些,看些鋪子上的出入賬倒還能勉強,但若說精通,那其實是我娘夸大了些……」蘇妙真暗暗提醒自己,這日後在顧長清處,可不能露出她在算賬數學上的能耐,以免讓他生疑。

蘇妙真心中苦笑,這瞞來瞞去做賊心虛的滋味著實不好受,然而若要對顧長清據實相告,說她就是苗真,自己也著實不敢。

顧長清現在看著算是開明溫和,但到底她還不知他具體的脾氣性格。外頭對他的評價或許能反應一二,可那不夠,遠遠不夠。

對她喬裝改扮和身為男人的他時時往來,還在戶部倉場上的事獻策進言一事上,保不準顧長清就覺得她這是膽大包天外加牝雞司晨,以至于不齒她的所為,讓她落得個又退婚的下場。

在沒把這人的脾性模明白的情況下,她決不能露出一絲半分的痕跡,必得要眼楮不眨地圓好謊話。

瞬間,蘇妙真將這里面的關節想了一遍,她立定主意,便故作茫然,「公子為何突地問起這賬本上的事來?」

顧長清低低地吁了一聲,他搖了搖頭,「某只是思及日後,顧家的田莊店鋪多要勞姑娘照管,才詢問一二,是某唐突了……」

蘇妙真聞言一愣,是了,顧家百年基業,五朝皆有重臣,是江南的望族,想來不知累積了多少銀錢。到了顧長清這一代,子嗣不繁,只有三房直系子孫,顧長清的父親曾任兩廣巡撫,早早過世,听王氏說顧長清的母親出于某巨富之族,娘家鹽茶布匹無所不賣,陪嫁極多,自打他父親過世,就只吃齋念佛,外事半點不過問,那顧家大房產業如今大概都在他手上了。

難怪他為人清正,吃穿用度卻都是頂尖的,也對,那麼多的店鋪田莊,只有他不過分揮霍,哪有過得不滋潤的?又難怪放榜那日,她和蘇問弦出門逛,和那書畫鋪的掌櫃砍價時,听那掌櫃說,顧解元是大主顧,四山街棋盤街的孤本書畫,名人手跡都被他買了個全。

蘇妙真越想越歡喜,覺得自己眼光不賴,這人前途大大的有,做個京官對他是易如反掌,這樣她倒也不必憂心要長久遠離王氏夫婦;而他銀錢也多多的是,性情眼下看著更也算不錯,她誤打誤撞幫了顧長清一把,福報應在姻緣上,倒實在讓人慶幸……蘇妙真不由輕輕一笑,看了顧長清一眼,「顧公子太抬舉妙真了,若——」她把「結螭」二字含糊帶過,「這些事多是要委任家僕伙計的,妙真怎麼擔得起重任……」

恰好顧長清也正望著她,兩人正對上視線,顧長清見得她突地抬頭,又提起成親後的事,似有些不自在,他握拳在唇邊虛虛一咳,清了清嗓子。

蘇妙真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要打趣顧長清,又怕他忌諱,便只咬著唇盯著他不說話。

月明星稀,卻黑燈瞎火,兩人就這麼大眼對小眼地在觀燈閣互相看了一會兒。半晌,蘇妙真听得藍湘綠意處似有動靜,知道不可久留,便輕輕屈膝,要告退離開。話還沒說出口,顧長清卻叫住她道,「險些忘了,蘇姑娘……」

「金陵來信,祖父病重,我要在南苑秋彌前回鄉去侍疾,若我祖父——」他頓了頓,「金陵的雜事不少,到時候迎娶之事,卻得暫緩兩年,絕不是某有意拖延,姑娘切莫懸心……」

顧家老太爺高壽,如今重病,怕是不能撐多久,若顧老太爺仙去,那顧長清作為嫡長孫,便要服喪一年,又有其他雜事,一時半會就絕娶不了她。

而先前扮作苗真去說親時,她夸大了伯府五姑娘為趙家婚事而憂心的程度,想來這會兒,顧長清憂心她為終身大事屢生波折,而傷神傷身——這才有意知會一聲。

蘇妙真心中泛起暖意,柔聲道,「顧老太爺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縱是——」蘇妙真頓了頓,「也都一切按著規矩來辦,妙真怎會有所思慮……」

……

乾元十二年。

元宵剛盡沒半月,京城街道的旮旯角落里仍有煙花爆竹的碎紙屑。天蒙蒙剛亮,城門守衛哈著白氣,搓手一一查過關防,便陸續放人入城。

五匹高頭大馬疾馳在青石板路面上,打前的是一匹驃壯的棕馬,最後一人順帶牽了一匹小紅馬,眾人轉入東城某街角,和另一方向的車隊迎頭撞上,對方車隊極長,擋住街道,似運了不少東西。

趙六急急勒住韁繩,剛要破口大罵對方擋路,看見那車隊上掛得旗幟上繡了個「顧」字,登時眼皮一跳,瞥向同樣勒住韁繩的趙越北,見他皺眉出神,正看向那車隊前方飄揚的旗幟。

趙六暗叫一聲見鬼,撇了撇趙越北的神色,見他恢復成波瀾不驚的模樣,不由暗暗搖頭道,「是江南顧家,莫不是顧員外郎要上京完婚吧……」

棕馬焦躁地噴著鼻息,揚了揚蹄,趙越北緊住韁繩,手握馬鞭在半空中輕輕一揮,棕馬立即安分了下來,「她也十六了,是到了完婚的年紀……」

趙六當然曉得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自禁回望了一眼最後面的那匹小紅馬,暗暗撇嘴,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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