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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看向蘇妙娣,輕聲道︰「就為了那丫鬟和主子似有什麼不妥,大半夜的,你伯娘讓李嬤嬤拿了藤條,大冬天地在院子里月兌衣服抽了幾十下,那丫鬟氣性兒也大,轉眼就自盡了,夜里被人發現,弄得大房人仰馬翻的……好在那丫頭只一個寡母,勢單力薄地,不會去衙門里告……」

王氏又嘆︰「那丫頭也忒傲氣了,主子賞罰都是常事……不過打了幾鞭子,算什麼了不得的。

拉住蘇妙娣的手囑咐道︰「你嫁去後,遇上這種丫鬟不安分或是主子愛偷嘴的事兒,可別鬧得人盡皆知,私下處理就得了……」

蘇妙娣柔柔一笑,道︰「娘放心吧,我不會給咱們伯府丟臉的。」

聞言,蘇妙真死死攢緊筆桿,瞧著紙張上暈染出的大團墨跡發呆。

王氏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听外頭媳婦子接著回話,嗦嗦地,無非就是後日紙馬燭火上供等齋醮事宜。

王氏看向蘇妙真笑道︰「真兒,後日娘帶你出府逛逛,去給你哥哥拈香求個吉利。你看你院子里想帶誰,早早來回了我,好預備車馬。」

蘇妙真甩下筆,把箋紙折起來遞去,湊到她跟前,拐彎抹角地問到那死了的丫鬟的名字時,王氏道,「碧璽碧玉的,誰記得住……」打發她去回去︰「好了……這麼閑不如去于嬤嬤那兒學些鎮定規矩……我這兒和你姐姐還有商量的事,趕緊回去吧。」

蘇妙真方回院子,出門在恰好撞見淒惶而來的藍湘,剛要問話,藍湘抹把臉扶了她道︰「綠意見她娘去了,我還得早回,不然那些小的們可反了天了。」

*

剛過一假山,藍湘扯扯她的衣裳,抬眼便見綠意,和一發福婦人坐那兒說話,估模著是綠意親戚。探頭去瞧,見綠意冷顏冷色,不似往日爽朗愛笑,不由閃身一躲,拽著藍湘侍書等人藏在假山後頭,偷听。

綠意突地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不是為了我這一兩份例,再不來瞧我一眼的,好在我也早有準備,趁早拿了銀子出府去吧,別在我面前礙眼了。」

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荷包,往地上一擲,扭頭冷笑。

綠意娘忙不迭撿起那荷包,目光 到綠意灣子上的碧玉鐲,道︰「好閨女,我瞧你手上的翡翠鐲子很值些錢,你哥哥也快娶親了,聘禮里頭正缺這麼個東西,何不一起給了我。」

綠意回臉,啐一口︰「這是姑娘十七那夜賞我的,如何亂送人的……我曉得,我這個做女兒的再不是你心頭肉。得虧早年那磕掉的牙長好了,不然補了金牙,不定還得被娘你給硬拔下來?娘也听我好言一句,正經勸哥哥把賭戒了,不然你們便是給他攢下再多的體己,也經不起敗的。」

綠意老子娘臉臊得紫紅,道︰「你們五姑娘的脾性府里哪有人不知道的,最寬和憐下的,且說句實話,本就是給下人的東西,能值幾個錢,不願給就不願給,到底女兒家大了,想攢點嫁妝了,只是何苦給你娘臉色來。」

「我也得說你一句,咱就是下人,攢再多嫁妝,到底要配了小廝,不若好好伺候你們五姑娘日後她出閣,帶挈你去了那些公侯伯爵家,做個姨娘,那才是有福享,再或是五姑娘把你送去三少爺房里……瞧瞧伯府的周姨娘,人和咱一樣,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後來得主子青眼,正經月兌籍當了妾,眼下等這哥兒生出來,那不是一呼百應十……」

綠意被她這番搶白說得臉煞白,眼眶立時一紅,強忍了淚道︰「這也是你一個做娘的該說的話,什麼姨娘不姨娘的,听得污耳朵,你趁早打消這個主意,我是再不給人做妾的。」

綠意老子娘嗤一聲,勸道︰「三少爺這些時日都在府里,你又和如意兒她們相熟,沒事去那頭轉轉,保不得得個機緣,日後三少爺高中入仕,可不能帶挈你哥哥他……」

話沒說完,綠意狠狠往地上呸一聲,吐唾沫道︰「你這算盤打得響,我告訴你,青天白日的,別做這夢,這話真是不要臉了,讓人曉得,我再不能在府里容身。不若吊死了干淨。」

說完,轉身要走,她娘因道︰「我這不是為你好麼,果然是兒大不由娘了,又或是在里頭得了五姑娘的寵了,不把我放眼里了……虧你還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這麼不孝順,要你何用。」

上前一步,用力從她腕上摜下來那鐲子,嘟囔道︰「白生養一場,怪道人都說女兒是賠錢貨,這還沒嫁人,就使喚不動了……」

綠意被她摜鐲子的動作帶的人一趔趄,好容易站穩,她娘只顧著瞧那鐲子的成色,綠意氣得渾身發抖,一面按胸口喘氣,一面只管哭,再沒平日的機變伶俐。

蘇妙真在假山後頭看得一清二楚,恨得牙癢。

先前綠意藍湘兩人隨她去了揚州六年,六年里能見爹娘的次數極少。藍湘時不時還提一提家里兄嫂境況,綠意卻是再不說的。問起來只說有一哥哥,家里父慈子孝的,沒什麼讓她憂心的。

今日一見,方知綠意處境如斯。

她在假山後頭琢磨半晌,本覺得綠意既然要強,她不如當做不知。如今見綠意老子娘言語粗鄙,其行可惡,一口一個「賠錢貨」,把綠意說得面紅耳赤淚如雨下,搖搖欲墜不能支撐。

她立時閃出身來,不顧藍湘阻攔,喝聲道︰「哪來的奴才,還不站住。」

擲地有聲,眾人俱愣。

*

綠意她娘回過身,蘇妙真踱步出去,背手歪頭,冷笑看向綠意娘,問︰「我賞得東西,沒我的準,再不許別人轉送的,還不還了她。」

綠意娘賠笑道︰「喲,原來是五姑娘,果真兒是個絕色的,怪道這回上京,府里的媳婦子都說見了五姑娘跟見了下凡觀音一般,我還倒她們溜須拍馬言過其實呢。今日一看,竟是九天仙女下凡塵了。」一溜的拍馬屁話,一溜煙上前行禮,她悄悄背過手,把那鐲子袖進衣裳里,「五姑娘不曉得,我們綠意孝心足,知道我沒有首飾帶,特特送了我,正欲回您呢。」

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簡直了……蘇妙真又好氣又好笑,更多卻是濤濤怒火,燒得她心中難安。

綠意抹把臉轉向她笑︰「姑娘什麼時候來的?正準備回姑娘呢,這是我娘不是外人,也是我要送的,我娘年紀大了沒些首飾,作女兒的心里過意不去……」

*

「得,你也別瞞我了綠意,我剛剛就在這後頭,听了個全。」

綠意臉色一白,蘇妙真于心不忍,又見綠意娘作勢欲溜,冷冷道︰「我听說金陵祖墳上還缺了幾房人看墓的,看您老人家這樣腿腳靈便,去那等荒涼所在也倒合適。」

綠意娘轉回身來,賠笑臉褪下那鐲子道︰「既是五姑娘的規矩,小的哪有不守的。」

蘇妙真冷冷看她一眼。侍書隔著帕子接過那碧玉鐲,朝綠意娘做個鬼臉,躲到蘇妙真身後。

蘇妙真慢慢道︰「除了這鐲子,往日綠意把自個兒體己首飾寄到你們那兒的,也趁早送回來,否則等我開庫對賬,發現賞給她的東西不在她那兒後,呵!除了看祖墳的差使,馬棚子里自從走了周成,人可都沒補齊呢,到時候少不得讓你把令郎送進來了。」

綠意娘心里咯 一下,暗叫不好,誰說這蘇五姑娘最是寬和的,這一句句的,竟跟她沒完了。但要讓她送還從綠意那兒常年累月盤剝去的物件,綠意娘著實舍不得,又尋思蘇妙真到底是個女兒家,此時不過說幾句重話,真罰下人,她豈能舍下這臉面名聲,便道︰「五姑娘,孝字當天,這閨女孝敬爹娘的……」

話沒說完,听蘇妙真嗤一聲,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慢悠悠道︰「跟主子講究這孝字當天,可不是把把忠心二字忘了,忠孝忠孝,既是伯府的奴才,第一個要守的便是這忠字?!怕是我們伯府管的寬了,隨口連著昏話也敢講了,藍湘,你趕緊回了娘,讓她評說評說里頭道理。」

綠意娘臉色青白交加一片,綠意瞧了,忙過來拽住作勢欲走的藍湘,對蘇妙真低聲說︰「我曉得姑娘的好意,只她到底是我娘……」

蘇妙真方罷了,冷道︰「限你三日把摳巴綠意的東西給我送回來,不然我就報一個丟失財物,把你們扭送官府治罪,到時候,誰都得不了好。」

話剛說完,扯著綠意大步回了院子,藍湘黃鶯並翠柳三人,因見了綠意眼圈紅紅,蘇妙真面上氣怒交加,都過來問了境況。

侍書跳將出來,比手畫腳講完前因後果,黃鶯嘆道︰「這世上有這一等父母,再不把女兒當人看的……翠柳,你那時候在人牙子那兒,每日哭著問我你爹要賣你,就是這個原因。」

黃鶯翠柳二人,是王氏去了揚州後采買的,當年蘇州大水,許多人為活性命賣妻賣女,蘇妙真黃鶯翠柳二人都是爹娘不能謀生才轉賣給人牙子,此刻一听,又別有其情。

藍湘綠意二人亦是震驚,幾人圍坐一團,听黃鶯把當年舊事講了大半,方知前情後果︰翠柳她娘因沒生子,很被丈夫冷落,後來其父娶了一妾進門,她娘更是心中怨恨,又礙著「嫉妒」「無子」恰犯七出,不敢表露,日日拿了翠柳撒氣。

後來她娘總算生了兒子,那孩子七災八難的,有游方道士說是翠柳八字克親得緣故,夫妻倆一合計,就把人賣了,且為了換取高價,葉不拘人牙子把閨女賣到哪去——

「便是勾欄……」黃鶯一頓,掩口道︰「便是那等最下賤最不好的地,也不妨,只要能給他們換來銀子就得。」她講完,冷笑一聲︰「有這種爹娘,還不如生下來就是孤兒野種呢。」

綠柳勉強笑道︰「也是我有福氣,竟被轉賣到伯府,算是享了從沒受過的福,我爹娘知道,心里必是欣慰的。」說著,借口打絡子,快步掀簾出去。

綠意瞅著她的背影,喃喃道︰「我只以為我爹娘已經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了,不料翠柳姐她身世竟比我可憐百倍千倍。」

黃鶯搖頭,恨鐵不成鋼喃喃道︰「瞧瞧,這時候還替她爹娘說話呢,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上回還說有機會回了蘇州,要去尋她爹娘孝敬,哼……若換了我這輩子,別說去孝敬我爹,就是現在他落我跟前,我也得好好唾幾口,質問質問,為什麼昧了良心賣了親女就為,納妾生個兒子——那香火,就那麼重要麼,連我娘臨終囑托他好好照顧我,也抵不過麼!」

她先頭還只是尖刻冷笑,後面嗓音淒厲起來,一貫秀美的面龐扭曲起來,自己也發覺失態,便整整儀容,亦出耳室去。

蘇妙真心里大慟,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

但她沒完全失神,坐原地怔片刻,起身招呼藍湘端倒水,自個兒親手拿了手巾,給綠意梳理打扮。

勻妝完畢,立在一邊,盯著鏡子里的綠意,也說不出話來。

綠意瞧出她的心事,道︰「姑娘,這沒多大點事,你別為我們做奴婢的傷神。」

藍湘亦說︰「這幾樣胭脂真絕了,這份玫瑰的尤其好——先用玫瑰花瓣舂成漿水,又用新繅的蠶絲剪成胭脂缸口,放入花汁浸泡,曬干後就成了上等的胭脂……還有這香粉,我可是陪著姑娘做的,用了珍珠粉白附子白檀等七白方,加了龍腦冰片,原料□□是最好的,又向又白,用了肌膚生香細膩,還能白女敕紅潤——綠意,你可搶了個先,連姑娘都還沒試過呢……」

見蘇妙真和綠意兩人都默默不語,她嘆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姑娘,你想想,若翠柳姐黃鶯姐的爹娘不賣她們出來,她們也到不了伯府享福,論起來咱們府上的丫鬟吃的穿的不比小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還好!……況且,好賴還活著呢,听說江西有洗女的風俗,沒生兒子前,那出生的小女兒們或被扔馬桶里或……」

沒說完,藍湘反應過來——如何能把這種血淋淋的事講給姑娘听得,因說︰「但姑娘你福氣大,夫人老爺都偏疼你,日後尋婆家,肯定也會考慮到這一層的……」

蘇妙真撿起黑檀木瓖寶梳,替綠意梳了髻,道︰「你只看見翠柳黃鶯兩人到了伯府享福,卻不知大房昨夜里,剛投井死了個婢女……」

藍湘垂下眼,道︰「姑娘在屋子里和太太說話那會,我去打听過——碧璽和我打小就好……大少爺平日就愛和府里的丫鬟們調笑幾句,大女乃女乃不說教教自個兒兒子,反拿了下人打罵,可碧璽也太烈了,主子打罵忍忍就過去了,何苦賠上自己性命。想來先頭她爹沒死時,負責采買時攢了些錢有些體面,寵的她受不得委屈——一可留下這一寡母,一個人再沒了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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