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護士推著車來了,大聲喊了一個名字。
許霜降听到鄰座的女孩應了一聲,同時另外有個男聲插進來喊道︰「護士小姐,我這里好了。」
「好,我給你拔掉。」護士就近停在對排喊話的男子處,向女孩看過來,「你稍微等一下啊。」
過一會兒,護士問道︰「哎,你要去哪兒?坐好,坐好,輪到你了。」
「我坐那兒去。」女孩道。
椅子振動了一下,許霜降又睜開眼來,見女孩朝對面一排走過去,一個中年男子摁著棉花球起身離座,那邊就空出了兩個連在一起的座位。女孩坐下,將手里的包放到了隔壁的空位上,想來是幫她的男朋友留個座位。
「哪只手?」護士吊好了鹽水瓶,接上了輸液軟管,手指輕彈,排除了氣泡。
女孩左右看看,伸出了左手,眼楮睜大幾分,抿了抿嘴唇,就像懼怕打針的那些軟妹子一樣。
許霜降望過去,護士在女孩手背上涂酒精消毒,她皺起眉頭,視線移向女孩的面部。
女孩眨了眨眼,盯著護士,一臉弱弱的表情,隨後微扭脖子,瞥向別處,躲閃著不敢看。
護士將針頭插了下去。
許霜降張口嘴巴,卻沒有聲音,只是目光一直在女孩面部打轉,再瞧著護士利落地固定住針頭。
「手脹不脹?」護士問道,微微傾身注視著滴液管,見女孩沒有不適,「那就這個速度,好了。」她推著車子走了。
許霜降繼續盯著女孩,只見她調整了一下手的位置,又扭頭瞧向留觀室的門口,最後無趣地嘟著嘴靠向椅背。不多時,許霜降瞄到她的男朋友進來了。
「喲,插上了?」
斂眸安坐的女孩立即活潑起來,抬頭嬌嗔道︰「你去哪兒了?」
「給你買個面包,都快中午了。」男孩提起手中的袋子。
「哪兒買的?在醫院大廳旁邊那個小超市啊?」
「嗯。要不要現在拆開吃?」
「還不餓,那個小超市能買著什麼好的?價格又死貴。」女孩不屑道,指著旁邊的座位,示意男孩坐下,臉上還是歡喜的,拿不插針的右手撥開了袋口,探頭朝袋中看,輕快道,「面包有夾心嗎?」
「有豆沙。吃不吃?」男孩再次問道。
「不吃,有也只是一點點。」女孩嬌笑道,「你問過了嗎,沒問題吧?」
男孩正彎腰拿起女孩的包要坐下,動作不由一頓︰「護士站沒人,我沒問著,你插針的時候沒問過?」
「沒有。」
許霜降看見男孩和女孩面面相覷。
「那……孩子還能要嗎?」女孩懦懦道。
男孩有點懵,把包放回座位上︰「我再去問問。」
隔不多久,男孩身後跟著剛才的護士。
「你懷孕了?」護士問得急,「門診的時候沒跟醫生說過?」
「沒有,我忘了。這鹽水要不要緊啊?」
護士眉頭緊皺,顯然也不敢下論斷。「先拔掉,拔掉。」她催促男孩道,「趕緊去跟醫生說,這個病人懷孕了。」
「噢,噢。」男孩手足無措地看向女孩。
「把病歷拿上,你先去,都要十一點半了,醫生要吃飯的。」護士猛催道。
「噢,噢。」男孩慌忙跑出去。
「我掛了有五分鐘了,要緊嗎?」女孩惶惶地望著護士。
「按好。」護士把酒精棉花壓住了女孩手背的針孔,「等他回來,看醫生怎麼說。」
許霜降盯著女孩,見她忐忑地坐著,眼神無措地不時扭頭朝向留觀室的門口。
女孩繼續干等著,過不了多久,她似乎忍耐不住,收了收東西,拎著包和面包袋,站了起來。
許霜降望向女孩的月復部位置,早春的衣物比冬天輕簡,女孩穿了一件淡黃色呢大衣,一根腰帶松松垮垮地在腰側打了個結,樣子和尋常人差不多。
留觀室里的病患幾乎都坐著,神情倦懶,偶有一些陪護親朋的細碎呵問。女孩走出去,步態如正常人一般,只是有些孤零零。
許霜降怔愣愣地目送著女孩的背影消失在留觀室的門口,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揪住了,漸漸地有一絲絲慌張泛上來。
她的輸液到十二點一刻結束,再也沒看到男孩和女孩回來。
護士給她拔掉針頭時,給她量了體溫。「三十八度八。明後天還要打點滴,不要忘了。」
醫院離家有一站路,許霜降坐在公交車站兩根空心鋼管搭乘的簡易座位上,陽光傾瀉而下,混著一馬路的車聲人聲。
周圍的世界照常地忙碌著,可她幾乎支撐不住自己,茫然地看著大街,一直在喘氣。
這天晚上,她蜷曲在床上,迷迷糊糊間全是那女孩坐在她斜對面的模樣,摁著酒精棉花,咬著嘴唇愣愣地等著男朋友。
高熱讓許霜降整夜睡不安穩,隔不了多久,她就忍受不了被褥的暖燙,翻身到旁邊尋找清涼的地方。當她實在受不住時,就氣喘吁吁地下床,搖搖晃晃地模到廚房,喝幾口冷開水。而後又一頭栽到床上,閉上眼楮,腦子里卻又浮現起那女孩的樣子。
許霜降痛苦地將臉掩在被褥中,她騙不了自己。
女孩和男孩在她旁邊對話時,她已經猜出了女孩懷孕。她甚至毫不費力地拼湊出了他們的故事,他們早早地在了一起,突然之間有了孩子,兩人都沒有心理準備,也許匆匆通知了家中父母,父母便讓他們奉子成婚。他們開始準備喜事,女孩憂愁著三月顯懷,婚紗照拍出來的效果不好看。然後,女孩得了一個感冒,他們毫無經驗,可能此前連病也少生,竟然在門診時沒有向醫生提及身懷有孕。醫生按常規配了藥。
許霜降猜出整個故事,卻做了壁上觀。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說一句話?只要一句話。
那個孩子會怎麼樣?
許霜降再也沒有見過那男孩和女孩。
她第二天,第三天都去了醫院,每次點滴都要兩個多小時,她坐在留觀室里,睜著眼楮沒有再打盹過,視線一遍遍掃過人頭攢攢的留觀室,視線一遍遍投向室外的走廊,再也沒見過那準備做新手爸爸媽媽的男孩和女孩。
如果這一輩子,可以改一天,請允許她改這一天。
她一定在護士把針頭插入女孩手背前,說一聲︰「等一等。」
為什麼,她會沒有說?
「我是怎麼來的?」童年時,她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好奇自己的來歷,「為什麼大人這麼大,我卻這麼小,我特別小特別小的時候,是從哪里來的?」
許霜降听過最童話的一個版本。所有的孩子,在來到人間前,都是天上的小天使,他們排著隊,听到誰家要一個小天使,便快快樂樂地投到那家去,做那家人的寶寶。
許霜降的袖手旁觀,讓一個小天使來不了人間。
她的錯誤,永不能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