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未看完,弘冀已抓起地上紙頁,狠狠揉成一團,揭開金獸爐,啪地扔了進去,鳳兒抬頭,看見弘冀面色越來越差,也自有些擔心,道︰「是周朝的文書?他們……什麼意思?」
弘冀聲音有些暗啞,道︰「什麼意思?不許傳位!他們不許父皇傳位給我!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唐國的事,為什麼要他們來干涉!」
鳳兒默然,想勸慰幾句,一時也難找到合適的話,半晌才說道︰「你畢竟是太子殿下……」
弘冀呵呵慘笑,用手斜指李寢宮的方向,道︰「什麼太子,我算什麼太子,有皇帝才有太子,他連皇帝都不是了,嘿嘿
,江南國主,好名字,落到這步田地,咱們唐國算是敗在他手里了……」
他忽然仰頭,望天一聲長嘯,似有無盡悲憤之意難于疏解。胸中的郁郁之氣不斷翻涌,心卻不由自主的大痛,隨著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一口鮮血如箭般噴出,染在地上,如盛開的牡丹。
鳳兒大驚,伸袖在他唇邊揩拭,喘息良久,才抑制住了繼續上涌的血氣,也壓住了自己軟弱的淚水,勉強站定後,他握住鳳兒的手道︰「你隨我到崇政殿去。」
鳳兒不無擔心,道︰「你才吐了血,還不好好將養?」
弘冀搖搖頭,邁步便向外走,混不理會唇間、衣襟下擺處尚有血跡凝結。他走得很快,鳳兒幾乎跟不上,兩人一前一後的往東,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崇政殿大門前。
這里是平素商議朝政的地方,鳳兒自然不敢走近,而今日,大殿內外卻空無一人,弘冀站在門口良久,除了天上有烏鴉飛過,啊呀啼鳴,四下再無聲息。
弘冀頷首,輕聲道︰「國家如此,連朝也不上了。」說著話,他猛地咳嗽,腥甜液體又涌至唇齒間,他奮力撐住,咽了回去。
他邁步走了進去,幽深的大殿,一無人聲,竟然顯得有些恐怖,他昂然走向擺放龍椅的位置,行至半途,身後有輕靈足步聲,回頭見是鳳兒,他微笑,鳳兒也只好笑笑,說道︰「我不放心你。」
弘冀點點頭,徑自走到帝座旁邊,他伸出手,細細撫摩著黃色的椅披,撫摩著雕鏤龍紋的扶手,其時神情溫柔繾綣,不亞于面對著心愛的女子。
鳳兒有些動容,剛想上前,忽然見弘冀眉頭一皺,一口鮮血再度涌出,他環抱著帝座,慢慢軟倒,眼角有淚,蜿蜒至腮邊。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心中隱約明白,這是他今生唯一與帝坐最為接近的時刻。
從此之後,弘冀便一病不起,鳳兒到東宮探望時,見服侍弘冀的使女大多不得力,有幾個手腳勤快些的,見了弘冀便覺得膽戰心驚,輕易不敢上前。
彼時弘冀的身子越發虛弱,鳳兒心中也自擔憂,時常帶些湯水過來,助他調養,這樣過了半月有余,倒從三五日往東宮一行,變成了每日都待在東宮了。
而弘冀的身體並沒有日漸好轉的跡象,除了每日昏睡,醒來後只是望著帳頂,眼神空洞,一言不發,東宮侍女們見了害怕,紛紛對鳳兒道︰「鳳姑娘,太子殿下這個樣子,會不會是沖撞了什麼邪祟?」
鳳兒輕叱道︰「太子殿下有神靈保佑,你等不可胡說。」雖然如此,她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擔憂的。
終于,在一日深夜,弘冀從夢中驚醒,大叫道︰「鬼!鬼!」將伏在他身畔假寐的鳳兒也嚇了一大跳。抬眼間,看見弘冀頭發散亂,手指窗外,直著脖子喊著「景遂的鬼來了!景遂的鬼來了!」
饒是鳳兒素性沉靜,當此時節,也不由得害怕,強撐著四下里看看,窗外風吹枝椏,渾似嗚咽,有樹梢輕擊窗欞,也像是鬼魅伸出的利爪。
她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一把將弘冀按在床上,大聲道︰「景遂已經死了,死在洪州,他不會到這里來的。」
弘冀有些呆愣望著她,半晌無言,終于輕輕一嘆,翻身睡去。
宮中寂寞的女子們,對這種神神鬼鬼的事,傳得比什麼都快,更何況,在後來的數日里,弘冀多次大喊著「景遂的鬼」雲雲,除此之外就是昏睡不止,如此一來,太子撞邪的傳聞遂不脛而走。
一傳十,十傳百,就連鐘皇後也知道了,這日,皇後前往東宮探看,見弘冀糊里糊涂的樣子,也不住引袖拭淚,而發現鳳兒竟然守在弘冀臥榻前,雖沒說什麼,面色卻驀地一沉。
趁著四下無人時,鐘皇後才道︰「鳳兒,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個普通的宮女,你快要成為從嘉的側妃,我的兒媳了,怎麼還做這些雜役?何況還是在弘冀臥房中服侍。」
鳳兒輕輕啜泣,回頭望了望熟睡中的弘冀,才說道︰「娘娘,您看太子殿下目下的景況,怎能少了服侍的人。現下東宮中又有幾人得力?皇上一直教導說,要兄弟親愛,鳳兒這麼做,也是為了從嘉殿下。」
她這番言辭,難免有些虛與委蛇,鐘皇後暗暗不悅,繼續說道︰「你即將到手的側妃身份,是你自己上進,也是我一力促成的,鳳兒,你要懂得珍惜,莫要一朝不慎,便前功盡棄了。」
說完,鐘皇後放下一句「好自為之」,拂袖而去。鳳兒心頭一凜,連忙恭身下拜,抬起頭,鐘皇後的身影已遠。
她悄然嘆息了一聲,想了想,仍舊返回弘冀寢宮內,望著他熟睡中的灰暗容顏,又忍不住嘆氣。偏在這時,弘冀雙眸驀地睜開,向她面上流轉一番,微笑說道︰「你回去吧,母後說的對,你現份不同了,守著一個我這樣的人,對你沒什麼好處。」
鳳兒思量著他的話,暗想︰什麼叫做「我這樣的人」?忽然心中一動,凝視過去,見他眸光清湛明亮,完全不似前段時候的瘋癲模樣。
她吃了一驚,問道︰「難道前幾日,你,你是故意裝出來的?」
弘冀輕舒一口氣,說道︰「也算不上裝,只不過並不是中了什麼邪祟。」這樣說著,他自己卻一邊笑,一邊色轉黯然,鳳兒注目于他靜靜听著,弘冀再道︰「我一直想成為唐國的君主,能夠與周圍這些小朝小國一較短長,你知道的,咱們唐國太軟弱,空守著三千里江山,江南富庶之地,卻屢屢受人欺壓!」
他說得急了些,眉頭皺起,胸中又似有翻涌血氣,鳳兒剛想上前,弘冀一擺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再道︰「但由這一病,把我素日里的心思都消磨了,國家如此,我再要強,有什麼用呢?這種窩囊小國的太子,我不願當,這種永遠也不能即位的太子,我更不願意做。」
他一邊咳嗽著,仍一邊說道︰「我就是要讓別人知道我景況不好,國家不能要一個中邪的太子,這樣一來,父皇就會廢去我這個太子的頭餃,嘿嘿,這樣也好。」
說罷,他怔忪不語,轉頭面向壁角,側轉之際,鳳兒仍看到有兩滴淚珠滾滾而下,她低下頭嘆道︰「你何苦如此?」
「我好恨。」他喃喃說著︰「我恨這個不爭氣的國,也恨那個不爭氣的君王。」
他伸手捫住胸口,那里似乎有無盡悲涼,無窮憤恨,無奈悵惘,兩人皆無言垂首,寢殿內頓時寧靜下來,能听得見微微的抽泣聲音。
鳳兒輕喚道︰「弘冀……弘冀殿下?」也不見他回答,于是她走近前去,慢慢坐于床沿,扳轉他身體,便看見他面上班駁縱橫的淚痕。
她微微有些吃驚,知道他傷心,卻難以想象他哭成這樣,轉瞬之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奔涌而來,她伸袖為他拭淚,順手就將他抱在懷中。
也就在這一瞬之間,弘冀忍耐了不知多長時間的哭聲驟然而起,平日他沉默寡言,人多懼畏,而此時此刻,他就像個無助的孩童一般,在鳳兒懷中痛快的哭泣著。
鳳兒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一邊輕撫他背脊,目光寧靜柔和,這時,她甚至不怕有宮人進來看到,不再為她的側妃榮餃擔憂。
也不知過了多久,弘冀抹干眼淚,坐直身子,默默的推開她,說道︰「我……有樁事情交托給你,請你務必辦到。」
鳳兒瞬目向他,道︰「你說吧。」
弘冀道︰「我想見薔兒一面,你可否請得她前來?」
鳳兒走到從嘉宮苑外的時候,听到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不高的圍牆上,時而顯露彩衣翩然,正隨著秋千的繩索忽高忽低。
她忽然覺得心酸,很久不曾流過淚的眼框,也覺得有些濕潤,但終于沒有淚珠墜落。走過去,她拂袖命宮人退下,在眾人微流露出驚訝神情的目光中,徑自推門走入。
她目光在內苑一掃,這個不算太大的院子明顯被修整過,淺草如茵,空場上新豎了一個秋千架子,周薔正在其上蹴踏,從嘉在旁邊含笑運筆,紙上已勾勒出一個飛蕩在半空中的倩影。
此時她身份有所不同,得到鐘皇後的首肯,她雖未成婚,已經可以算是從嘉的側妃,面對她的突然闖入,內苑中欣然相對的兩人面色倏忽變幻,一時各自無語。
不得借力的秋千,搖搖蕩蕩,如此刻三人的心緒。
還是鳳兒率先打破寧寂,她看了從嘉一眼,面上全無表情,淡淡道︰「我不是來找你的。」轉而面向周薔,道︰「而是找她。」
就在她要去拉周薔衣袖的時候,從嘉已經站到秋千架旁,輕輕一拂,蕩開鳳兒的手臂,寧靜說道︰「既然母後答應過你,我也無可更改。此時你還來做什麼?」說話間,他已站定在周薔前面,繼續說道︰「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好了,不要滋擾薔兒。」
鳳兒苦笑了一下,喃喃道︰「為何你們都對她這般關心呵護,難道她生性單純,就天生不該吃苦,不可以受到一星半點的傷害麼?」
從嘉沒听清,道︰「你說什麼?」鳳兒搖搖頭,忍住了一聲嘆息和隨之將出的眼淚,用盡量平靜的語調,將弘冀這些時日以來的景況描述了一番。
說罷,她默默看過去,等待從嘉夫婦的回答。
周薔還沒最後听完,便顯得有些急迫,伸手拉了拉從嘉衣袖,而此時,從嘉的面上陰晴不定,復雜萬端。
鳳兒等候了片刻,靜靜眸光始終停留在他面上,見他仍沒做出決斷,便轉過身,曼聲說道︰「你不是一直崇尚兄弟和睦同氣連聲麼?而今,你的兄長重病在床,你連去看一看的念頭也沒有?」
說話間,她驀然轉回身,淡笑看著面前兩人,續道︰「還是你們根本不敢去看望他?」
周薔听了不悅,說道︰「你莫要在這里胡說八道,有什麼敢不敢的,弘冀哥哥又不是外人,難道還成了洪水猛獸不成?」
她看著鳳兒,沉沉「哼」了一聲,略整衣衫,舉步便行。從嘉暗暗一嘆,忽然回身抓起案頭未完成的圖畫,追了出去。
周薔在前面疾步而行,後面的鳳兒與從嘉也只好亦步亦趨的跟隨,宮中道路都十分熟悉,不過頓飯工夫,已到東宮門外。
司守的宮人見了,還不待三人開口,已經一疊連聲的通報進去,听在從嘉耳中,那傳報的話語「皇子妃周氏到」,他苦笑著搖搖頭,與鳳兒互看一眼,心頭亦有些了然。
此時周薔已經被宮人一路引領,往弘冀寢殿而去,撩開重重的幔帳,猝不及防的,便讓周薔嚇了一跳。
弘冀的容顏蒼白而暗淡,雙眼微陷,雙唇也失去血色,經過多日輾轉于枕席,一頭濃黑的發絲正凌亂的披散在床榻上,在他努力睜開的眸子中,已全無往日神采。
只是一瞬間,周薔淚如決堤,她握住弘冀的手,說話時也有些哽咽︰「弘冀哥哥,你怎麼病成這樣也不告訴我?」
ps︰快了快了,快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