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景遂死掉,剩下的皇族中還有誰能成為他的威脅?從善麼?勇氣足夠智謀卻不足;從嘉麼?這個仿佛舜帝般,有著重瞳子的家伙,雖然能力不足以治國,但由目下看來,李顯然是喜歡這種溫厚類型的人。
或許也該殺了從嘉,他想著,便又笑,一邊抱緊自己的雙肩,不可遏止的顫抖著,一邊如幽深黑夜中探頭出來的魂靈般,嘿嘿嘿的笑著。
一切皆如弘冀所設想,在慢慢的進行著。
他選擇了景遂身邊的都押衙袁從範。這個人曾經是景遂身邊的親吏,對景遂也說的上忠心耿耿了,但在不久之前,他的兒子卻被景遂斬殺,理由是其子「忤意」,說到底,這個罪名不致死,甚至于近乎虛幻。尤其是用在一個追隨著他到洪州受苦的親吏身上。
弘冀可以想象得到,那個痛失愛子的父親,心中的恨意是如何悄悄積蓄,于是他給了他一瓶鴆毒,再稍稍一推。
某日景遂擊鞠之後,渴而索漿,于是袁從範便將混合了劇毒的酒水交遞過去,景遂才剛飲畢,立刻四肢抽搐面色發灰,沒用多少工夫,已經死去,三日後入殮,尸體已經潰爛的不成樣子。
他一手遮掩,一手兜托,在報告給李的文牘中,景遂之死,則被說成是暴疾而卒,就連李身邊的人,也應和著這個說法,
而皇帝也就信了,為了景遂之死廢朝七日,哀哀痛哭不止,狀甚淒慘。
數日之後,弘冀捧著一疊奏章,再次前往面見李。在偏廳等待了許久,一盞香茗已經沖泡得淡而無味,才听見皇帝傳見。
走入重重的殿宇,陽光投射在宮牆上,仿佛照不到大殿深處似的,只在階廊間徘徊。弘冀推開門,見李正坐在最陰暗的角落里,雖然兩人相對,卻看不到彼此面上神情。
弘冀站了片刻,輕聲咳嗽了一下,對李說道︰「父皇上一次的教訓,讓兒臣受益非淺,今日兒臣便將朝臣們的奏章都帶了來,給父皇親自審閱,同時,也請父皇重新執政,主持朝局。」
角落處,有李微微的笑聲,他慢慢吐出兩個字,說道︰「不必。」
弘冀努力的凝聚眸光,卻仍舊無法看出李的神色是否有異,他笑了笑,命人將厚厚的一疊奏章都放在地上。
「我說過了不必。」李的聲音幽深沉暗,一如殿內此時氣氛,片刻後,他續道︰「你是太子,這個皇位遲早是你的。」
弘冀不明白他此話涵義,勉強笑了一下,想要轉開話題,道︰「父皇今日一直在笑,心緒似乎好了許多。」李淡然說道︰「有些時候,笑,並不是因為開心,你說是麼,弘冀。」
一陣窒息般的沉郁,悄悄的在兩人之間回蕩,弘冀也只好笑笑,偏過頭去,閑閑說道︰「父皇今日說的話當真深奧,人不都是因為快樂才笑的麼。」
「那你此時,是為了什麼而笑呢?」李亦閑閑問道︰「你敢說,你所有的笑,都是因為開心,因為快樂麼?」
停了停,他也淡淡的笑了一下,說道︰「有些時候,笑容反而是比狠戾更好的武器,這一項,你要好好的學習。」
弘冀輕輕頷首,背上尚未痊愈的傷痕,莫名其妙的疼痛起來,他站直身子,問道︰「父皇命弘冀前來,只是為了說這些閑話麼?」
李呵呵笑了笑,說道︰「一個父親,與兒子說說閑話,有什麼值得奇怪。」他似乎轉首過來看他,忽然問道︰「你知道景遂是怎麼死的麼?」
他問話的時候,笑容變得有些詭秘,這幅形貌,讓弘冀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就是被他派往洪州,將鴆毒交給袁從範的親吏。
還記得那名親吏站在他的書案旁,將洪州所發生的一切告知,在說到景遂死狀的時候,他語聲也變得緩慢許多,面上漸露出微微笑意,仿佛怕弘冀听不明白似的,將景遂可怖的死狀述說得繪影繪形,直引得弘冀一陣胸中煩惡。
而此時,在他看到李這般笑容時,那種翻江倒海般不適,再次潛襲而來,他不由自主的在眉心輕輕按捏,似乎要掩蓋住暗暗皺起的雙眉,趁這當兒,他悄然四顧,卻發現原先殿上侍立著的宮人們,都已被李遣開了。
他驀地打了個冷戰,此時沒有外人在場,便表示他可以說任何話,但李想听他說什麼呢?
難道他真的想知道那個所謂的真相?或者說,他早已知道了那個「真相」?
他不需對視,已能感覺到父親的目光,在他面上、身上游移,仿佛要直刺入他心底,待了一會兒,李悠悠說道︰「怎麼不答我?弘冀,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
「我只是不明白,父皇為何要問這個。」弘冀思量著說道︰「父皇已經在訃告上說的很明白,這會兒怎麼倒問起兒臣來了?」
他清朗的聲音流轉在大殿上,顯得有些空曠,四周安靜,仿佛能听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響,也似乎在一句一句的問著自己︰他到底知道了什麼?
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將心思也撩撥的凌亂,片刻後,李對他招了招手,說道︰「弘冀,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弘冀心中一凜,這當兒,已不容許他顯露出異樣,刻意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如水,他緩緩走過去,在李身前站定。
似乎有多年未離得這樣近了,近得可以看清李面上淒然而灰敗的顏色,和滿布的密密的皺紋。他身形已有些佝僂,顯得很是疲憊與憔悴,弘冀吸了一口氣,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年以前,在皇祖父李靈柩前即位為帝的父親。那時的喪父之痛,與此時兄弟的死訊,到底哪一個更令他悲傷?
李默然注視著他,容色慢慢和緩,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笑對弘冀,說道︰「坐這里。」
那是鋪陳著明黃錦緞的寬大龍椅,繡有象征皇權的團龍,弘冀一陣愕然,雖然這個位子他早已期盼了多年,卻並不希望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坐上去。
于是他立刻下跪應對道︰「兒臣不敢越禮。」
李呵呵的笑著,說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拘束了,再越禮的事情你都做過,還在乎這些。」
說著話,他輕輕的拉他一下,弘冀只好坐在他的身邊。這對于弘冀而言,不可謂不別扭,卻在片刻之間,他已談笑自若,仿佛他天生便是該坐在上面的。
李抬眼看向他,笑問道︰「感覺如何?」弘冀也笑著回答︰「座位太硬了,兩個人坐著,似乎也有些擠迫。」
李微笑,道︰「座位若是太舒服,就會讓坐著的人怠惰,不思進取,不夠寬大,是因為這位子本就是一個人的,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這道理人人都懂得。」
抬起眼,仍有微微的笑意浮現,李道︰「弘冀,你這般聰敏,更知道的吧。」
說來說去的,原來只是想說這個,弘冀心底一片肅然。當時便要站起來,身子才一動,便被李拉住。回望過去,沒有看到意想中的警示意味,卻似有濃重的疲倦,自周身散逸開來。
李嘆了口氣,眼光移向他處,緩緩說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做皇帝也做得很累。」
于此他亦是身有同感,目下他雖然只是太子身份,朝中一應瑣事卻都要他來主持,目下諸務紛雜,派系林立,也使得政令下達不能暢行,更何況還有後周這樣的強鄰,不得不讓他如履薄冰。
此時,便听見李悠然說道︰「做唐國的君主,這個擔子不輕,你要有受苦的準備。」
他不明白李話中意思,不敢隨便接口,目光低垂之際,余光暗暗掃過去,窺探著李面上容色的絲毫改變。
李輕輕一扳他的肩,使得他正面自己,說道︰「我是你的父親,你要看我,便大大方方的看,你日後要做皇帝的,要拿出為君者的氣度來。」
為君者,他留意到這個詞。
弘冀呆坐著,沒動,半晌,才問道︰「父皇的意思是?」
李呵呵的笑了聲,從旁邊的書案底下拿出一個卷軸,熟悉的顏色與形狀,像是什麼諭旨。他在父親的眼光催促下,遲疑的展開來看,掃過幾行字,便看到「傳位于皇太子」這樣的字跡。
弘冀身體禁不住的輕輕一顫,似乎有一絲遙遠的喜歡遲疑著,在不遠處徘徊著,游移著,就是羞澀的不肯走上前來。
他不由自主的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看來不是做夢,心中卻仍然詫異,于是他轉過頭來,輕輕問道︰「父皇為何忽然做這樣的決定?」
李淡然道︰「遲早要發生的事,與其拖後,不如讓它提前。」他已將自己的語氣控制得很好,卻仍有異樣感覺宣泄于外,而此時的弘冀,已經听不出來。
驀然而來的驚喜令他難以承受,就在他愣了半晌之後,忽然翻身而起,鄭重的跪在地上,以少有的誠懇恭敬,向李叩了幾個頭。
之後,父子兩人都似喜悅,面上都洋溢著笑容,直到弘冀起身告退的時候,李才又說道︰「如今不比從前,唐國的帝位更替,後周必要過問,我會盡快寫一個文書遞過去,你要耐心等待。」
這一層,弘冀明白,雖然頗感不適,也知道是無可避免的事。
叩頭起身,他再看向龍椅,眸光中戀戀神情揮之不去,李淡淡微笑,便也由著他。
隨著弘冀的背影消失在漸漸合攏的大殿門口,李支撐了半日的笑容漸漸的放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淡淡冷漠,他看向屏風後慢慢走出來的柳公公,微微冷哼一聲,說道︰「這個弘冀,果然有不臣之心,看來他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柳公公嘆了口氣,說道︰「皇上,您方才立下諭旨,要傳位給太子,這件事,可是當真?」
李看了看柳公公,眸光陰晴閃爍不定,許久才說道︰「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有些話不妨對你直說。」柳公公心神一凜,垂手侍立,李悠悠道︰「你可知道玄武門之變吧。彼時的秦王李世民,設計殺死了他的兄弟建成、元吉。高祖李淵知道後,非但沒有降罪于他,反而將皇位禪讓,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柳公公額間有冷汗漸出,不能做聲,李嘆了口氣,說道︰「景遂是弘冀所殺的,他自己以為遮掩得很好,卻不知道洪州有多少人是我的耳目。」
他眼望高高的穹頂,語氣中也帶了微微的顫抖,說道︰「秦王李世民膽敢殺死兄弟,難道就不敢殺死父親?這個道理,對于弘冀來說,也是一樣的。」
柳公公吶吶道︰「弘冀殿下,或許不會。」
李冷然道︰「他做的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替他辯護什麼?」在看到柳公公叩頭告罪之後,他才繼續說道︰「傳位之事,也是當真的,如今唐國內外交困,還能支撐多久,誰也難以逆料,先皇將家國天下交給了我,若是在我手中斷送了,教我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柳公公忍不住嘆道︰「可是這樣一來,卻苦了弘冀殿下……」話未說完,已看到李面上淒然容色,不忍再羅嗦下去。
對于傳位之議,弘冀並非全無懷疑。數日之間,他在每日不停的政務忙碌中,仍謹慎的查探所發生的細微動靜,終于在半月過後,听說李有手書一封,差人送往後周,其間內容雖不明晰,但已可毫無疑問了。就在信使離京的當天,弘冀在自己寢宮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並非不高興,二十余年來所盼望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結果麼,可是當事情真正到來的時候,最先感覺到的,卻是心底里空蕩蕩的,全無著力處。
沉靜地揮了揮手,制止住身邊親吏沖口欲出的贊美與恭賀,淡淡然道︰「事情還沒結果,等等看再說。」
一邊說著話,一邊卻不由自主的步下台階,獨自走了好一會兒,喜悅才漸漸從四肢百骸中透出來,讓他覺得溫暖舒泰,如飲醇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