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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說話之時,從嘉和周薔也沒有閑著,正比賽到緊要處。李一听兩人說的句子,便知道是杜甫的《哀江頭》詩,兩小兒語如連珠,不見絲毫停頓。

周薔道︰「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從嘉毫不示弱,一連聲的道︰「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翼。」

周薔道︰「明眸皓齒今何在。」

從嘉道︰「血污游魂歸不得。」

李心中想道︰「小孩兒家不知道輕重,也不知道忌諱,怎麼念這樣不吉的句子。」當下便止住兩人,笑著說道︰「不必再比了,你們兩個旗鼓相當,都是第一。」

說著話,便命宮監拿來糖果點心,分給兩人。這一番賭賽,兩個孩子也都累了,誰也沒再說話,拿了點心,相對微笑,十分開心。

李又對從嘉說道︰「今日是你母後請周小姑娘進宮來玩,你帶她前去吧。」

從嘉答應一聲,牽著周薔的小手,一路向鐘皇後所居宮殿而去。他容貌清秀俊逸,年紀雖然幼小,卻有風姿,和周薔並肩而立,真如金童玉女一般。

馮延巳贊嘆不絕,他笑對周宗說道︰「君太,你不如將女兒嫁入宮中吧。」

周宗卻無這般念頭,淡淡說道︰「周薔還太小,婚配之事,還是以後再說為好。」

馮延巳踫了個軟釘子,訕訕一笑,不再多言。李見他如此,揮了揮手,說道︰「看了一場好戲,朕也累了,你們且退下吧。」

周宗、馮延巳、弘冀三人跪拜已畢,紛紛離開。李想著方才從嘉與周薔所對詩句,心中隱隱覺得不安,正嘆息一聲,想要站起身來,馮延巳卻又從門外走了進來,對他說道︰「皇上,臣尚有事稟奏。」

李見馮延巳跪在面前,只得將剛剛站起的身子,又緩緩坐下。他心中有些不快,語氣也淡淡的,問道︰「正中,有什麼事情,你方才為何不說?」

馮延巳跪奏道︰「臣有密奏之事,需要面陳陛下。正是因為方才人多口雜,有些事情不能直說,所以才去而復返。」

李听他話中似乎隱有深意,便說道︰「好,目下沒有旁人了,你說吧。」

馮延巳叩頭答了一聲「是」,便站起身來,走近李身旁,說道︰「臣近日得到確實消息,侍中周宗對陛下改元之事一直不滿,听說,他已經在家中寫了諷諫折子,只是還沒有呈給陛下御覽。」

李面色微微一沉,想起昨日,中書令宋齊丘提到周宗對改元一事有所抱怨,今見馮延巳也如是說,想來所言非虛。他一直對周宗其人頗為欣賞,即位之初便將周宗連升數級,正準備委以重任,此時听了馮延巳密奏諸事,這個念頭也隨之冰消雪溶,化為冷冷一哼,想道︰「這個周宗未免太不知道好歹,朕如此提拔重用,難道是為了讓你與朕作對不成?」

他再問︰「周宗諷諫之事,還有誰參與?」

馮延巳道︰「門下侍郎張居詠知道此事,卻沒有向皇上稟告,應該算是同黨。另外還有……」

他說到這里,忽然住口不言,李不奈道︰「還有誰,你快說。」馮延巳才說道︰「臣听說南昌王弘冀也曾參與其事。」

「弘冀?」李听了這話,聲音頓時提高許多,說道︰「怎麼還有弘冀!他是朕的兒子,難道也要來反對朕麼?」

馮延巳察言觀色,見李氣的很了,才說道︰「其實,這也怪不得周宗、張居詠他們。當年烈祖皇帝從諫如流,對他們這些人太過縱容,讓他們以為,上表諷諫帝王是應當之事、正確之事,因此才有膽子大張其鼓,毫不避忌。」

李點頭稱是,馮延巳又說道︰「陛下,您可以想見,若諷諫之風大行其道,政令下達必受阻礙,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更有甚者,帝王之威信何在?」

李听他說到這里,便想起即位之時,周宗闖入寢殿,犯險直諫的事情。雖然事情辦得沒錯,到底語氣生硬,不免慨然道︰「正是如此,正中,你說到我的心里去了。長此以往,難道朕身為帝王,還要每日听臣下的數落教訓?」

他嘆了口氣,再說道︰「只不過,諷諫之事,先皇都不禁止,朕還能怎麼辦?況且,阻斷言路,豈不是更加讓群臣非議。」

馮延巳再近前一步,說道︰「陛下即位為帝,自然可以廢除先皇的不當之政。諷諫之事,于君威有損,于大政不合,當然可以廢除。至于說到言路阻斷,臣也有一法,可以指命陛下親信的兩位能臣,負責將每日政務下達,其余人等,除非陛下召見,否則不能進覲。這樣一來,陛下並耽誤政務,又不需再听群臣嘮叨,落得耳根清淨。同時,還當處治一二之人,讓群臣知道,陛下天威不容冒犯。如此過了三五月,乃至一年半載,群臣之中便不會再有妄議諷諫之人了。」

李哈哈大笑,拍了拍馮延巳的肩臂,說道︰「如此甚好,正中,虧得你想出這樣的妙法。以你之見,該派誰來擔任下達政務之責?」

馮延巳的笑容更加謙恭,說道︰「這個主意是臣所出,臣首先應該避嫌,免得惹人非議,說我妄圖壟斷朝議。」

李心中一動,想道︰「的確如此,馮延巳說了這麼一大篇話,或許真的有所圖謀,我卻不可不防。」他心念如此,口中說的卻是另外一番話,道︰「正中說哪里話來,你與朕算得上貧寒之交,難道我連你也信不過麼?」

馮延巳面上溢出喜色,口中不住謙遜,李心中又想︰「既然馮延巳意圖可疑,自然也不必他來舉薦什麼人。下達政務,要用我自己的親信。」

他細看馮延巳面色,心中還在盤算︰「魏岑,查文徽是我親手提拔,對我自然忠心,景遂是我的嫡親兄弟,更加可信,如此一來,馮延巳再有什麼如意算盤,也要落空。」是以,不等馮延巳開口,已經說道︰「魏岑,查文徽這兩人,辦事倒還得體,性情也很好,不如就任用他們二人。另外,再由齊王景遂總攬全局。你看可好?」

他雖是問馮延巳,語氣卻毫無商量的意思,馮延巳哪敢反對,當下計議已定。

從李寢宮走出來以後,馮延巳面上才漸漸露出冷笑,心里想著︰「周宗啊周宗,你在皇帝面前讓我下不來台,嘿嘿,我便讓你知道我的手段厲害。」

此時,李站在長窗前,望著御苑內花緋柳翠,也看到弘冀正抱著周薔,在草地上跳躍玩耍,從嘉依靠在母親鐘皇後身邊,手中捧著一卷書冊,專心誦讀。

他看到弘冀,心中卻忽而淒然。想道︰「弘冀,你枉費我多年疼愛教導,居然與朝臣聯合,意圖諷諫君父,端得可惡。」

在弘冀身上,有著李並不具備的果敢之氣,原本也是他最為喜歡的孩子。此時心存芥蒂,再看弘冀,便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錯處,自此之後,也對弘冀漸漸生了嫌隙。

轉眼新正過去,便是保大二年,正月間,李下詔,將侍中周宗罷為鎮南軍節度使。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張居詠,罷為鎮海軍節度使。

辛巳日,再下詔,命齊王景遂總庶政,除了樞密副使魏岑、查文徽可以面見君王,稟奏政事外,其余朝臣除非奉召,不可覲見。

詔命一出,群臣大嘩,屢次要面見李,都被查文徽等人擋了回來。沒奈何,大家便公推宋齊丘與給事中蕭儼再度上書切諫。

宋齊丘是兩朝元老,地位尊崇;蕭儼雖然官位不高,但為人極是耿介,人望甚佳。這兩人出面,查文徽與魏岑也不敢十分攔阻,這才答應將折子遞上去。

查文徽命人繼續在宮門外守侯,阻攔意圖進宮面見君王的大臣,自己便捧著一疊奏折走入大內。

行至僻靜處,他先左右查勘了一番,確認四外無人,于是偷偷將奏折打開,逐字逐句通讀了一番,並沒有發現對自己不利的言辭,這才面上微露笑容,召來宮人,問明了李所在,施施然前去。

他走入延英殿,看見李正和從嘉凝思下棋,一時也不敢打擾,就站在一旁觀看。此時棋局剛展,從嘉依禮執白,在李的黑棋旁邊一點,成了個「□□燕」式。

李胸有成竹,不稍細想,在白棋旁應了一子,阻斷從嘉歸路。如是你來我往,不過三五招,已經提了對方數子。從嘉左支右絀,終于難以招架。李笑著說道︰「初學下棋,能與我對拆幾招,已經不錯了。從善和你一起學,還沒有你一半功力。」

他說話之間,看見查文徽站在一旁,因問道︰「什麼事?」

查文徽雙手呈上奏折,李閑閑翻弄幾下,便將奏折丟在地上。查文徽見狀,試探問道︰「外面的朝臣,還在等待陛下的批示。」

李冷笑說道︰「批示什麼?他們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意思,要朕收回成命。這些人,慣會上書勸諫,痛哭流涕,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成就忠名直聲。朕才不會上這個當!」

查文徽想了一想,又說道︰「奏章遲遲不回,也不甚妥當。宋齊丘還算老實,不會說什麼。可是,蕭儼的脾氣秉性,陛下是知道的,他豈能就此罷休?」

李听他這麼說,也默默點頭,他知道,蕭儼這個人,在元年間便是南唐的能臣。他還有件故事,在南唐朝野上下傳播甚廣。

當時,在廬陵有一個富戶雨後曬衣,到了傍晚要收衣服時,卻發現所晾曬的衣服全都不見了。富戶的衣衫價值不斐,況且居所很是偏僻,鄰人只有一個窮戶。于是,富戶認定了,是窮戶偷竊,一怒之下,將他告上衙門。

官差前來勘察一番,便將窮戶逮捕入獄。烈祖時期,治國甚嚴,律法規定,偷竊十兩銀子以上便要處以死刑。富戶所丟失的衣物總也價值數十兩,是以,盡管再三審訊,窮戶一口咬定,並無偷竊之事。

官差久不能破案,便開始嚴刑拷問。窮戶捱不住,只得勉強承認偷竊。在窮戶將要被處死的時候,還一直悲聲喊冤。也是天可憐見,監斬官是個有良心的,見窮戶如此,覺得此案頗有疑點,當即決定暫緩行刑,將案件發還重審,並且上報朝廷。

時任員外郎的蕭儼,便被朝廷派至廬陵。他將案件重新審理,也找不到什麼線索。後來到富戶家中查看,在晾曬衣物的院子中,發現了一些凌亂的牛蹄印,他心中頓時有了數,幾句話便問出了端倪。

原來,富戶所遺失的衣物,竟然是被家中所養的牛吃進肚中,蕭儼命人當場破開牛月復,果然見到了失物。一場冤案,得到了完滿的結果。蕭儼也因此名聲大噪,得到烈祖賞識。

蕭儼聰明敏捷,脾氣卻很直,常常是有一說一,不會拐彎抹角,兼之詞鋒犀利,不給人留絲毫情面。即便是身為帝王的李,在深心中也是有些忌憚他的。

從嘉在一旁站了一會兒,便走到父親身邊,將地上的奏折理好,放在桌案上。李拉著從嘉,坐在自己身邊,撫一撫他的頭發,低頭默默的嘆了口氣,一時也無可奈何。

近幾日,常听得見朝臣在宮門外呼喊,聲浪一日高過一日。到了後來,李雖然居于深宮,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開始有些後悔,不該听從馮延巳的話,傳下那樣的詔書。只是,詔命既已頒傳,貿然收回,只能惹人笑話,他的帝王聲威,又將置于何處?

一時間心亂如麻,悵恨不迭。側目間,瞥見蕭儼的奏折上言辭激烈,更加惱怒,憤然說道︰「這個蕭儼,哪里還當朕是個皇帝,居然這樣說話!」

從嘉靠在李的手臂上,仰頭看著父親微鎖的雙眉,心中想道︰「原來父親做了皇帝,也是這樣怏怏不樂的。」

他輕輕拉了拉李的衣袖,說道︰「父皇,您何不學一學唐太宗?」

李聞言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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