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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余對大家笑道︰「是不是很像啊?」

沒人回答。

孟哲羅把頭巾連同袍子丟在一旁,露出長長的披散著的頭發和一只空蕩蕩的左袖。

「世上肖似的人會很多,不必驚訝。」他漠然地說,「你們找我的目的,我清楚了。河圖並非不能給的東西,但我首先要弄明白你們的意圖,所以,在這里暫時住下。我累了,得休息。」

荼余馬上站起來笑吟吟地送臨風和蘇顯出門,帶他們去另外的房間。

屋里,只剩下了上光。

……

「你為什麼不走?」孟哲羅看著他。

「我……想向大巫問一件事。」上光垂著目光。

孟哲羅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不見得能幫你找到答案。」

「也許。」上光輕輕地說,「不知道……大巫听過昔羅這名字嗎……」

孟哲羅陷入沉默。

「為什麼問她?」隔了好大一會兒,他才開口。

上光拿起一根樹枝,撥著篝火。

「因為,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孟哲羅思考了片刻︰「嗯。讓我好好回憶,大概有印象。天色快暗了,你歇著吧。」

不曉得是什麼夜鳥的啼叫,忽遠忽近,一聲一聲,尖銳而淒涼,吵得臨風難以入眠。

她嘆息著,起床到走廊里站了一站。

沒多少工夫,四下里涼意侵襲,她打了個哆嗦,準備鑽到暖暖的褥子去。

誰想一扭身子,剛好撞在個黑黑的東西上,嚇得她差點尖叫。

「不要怕,是我。」原來是蘇顯!

臨風虛驚一場,按住胸口︰「顯世子,你……」

蘇顯拽了她進房,閂上門,喘口氣道︰「真險!……我去那個大巫屋外打探動靜來著,結果,被他發現了!」

「打听到什麼了?」臨風好奇地說。

「他在哭。」蘇顯簡潔地道,「很傷心地哭。」

臨風一愣︰「哭?」

蘇顯確定︰「沒錯。」

停了停,他又說︰「你不覺得蹊蹺嗎?晉世子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嗯。但是,晉世子是周人,會和戎人有淵源?」臨風揣度不出所以。

蘇顯也理不出頭緒︰「這是他的秘密吧。」

秘密!

臨風腦海內電光火石拌想起了爾瑪的話。

「上光最念著的女人,叫昔羅!是第一美人!昔羅!那是他的秘密!」

他的秘密,與這陽紆大巫有關?

「昔羅。」她夢囈地低語。

蘇顯沒听清︰「啊?」

臨風收起疑雲,裝出笑臉︰「算了,再琢磨會沒覺睡,顯世子,請休息。」

蘇顯爽快地同意,走到門邊,不忘再瞟她一眼︰「公主,謝謝啦,很美妙的景色。」

臨風茫然, 地醒悟自己只穿了貼身的衫子,還半敞著胸襟,羞得滿面通紅。

蘇顯樂不可支地翩翩離去。

「戎人的神獸。」孟哲羅慢條斯理地飲著熱湯,「四白狼與四白鹿,由烏格交托給了三危女族,藏在昆侖的懸圃中。」

臨風偷偷瞧他的眼楮,確實有些略紅舯。

孟哲羅發覺,倏地將視線投向她,她趕緊一埋臉。

他若無其事地接著說︰「昆侖懸圃,在昆侖丘北面的最高峰舂山上,是神聖的境地,集中天下的寶玉和嘉禾,還有數不清的奇珍異獸,有很多人都想去那里。可是……,山下有青眼赤發的赤烏族,勇 非常,忠心守護神山,不軌的人皆會死在他們手中。但對你們倒是不足為慮的,周族的祖先曾把女兒加給他們的首領,如此深恩他們是不會忘記的。」

他指的是周祖古公父為示友好和拉攏各族,把長女同赤烏氏聯姻。

「山上則居住著三危女族,闔族以女為尊,很得眾部族尊敬。神獸,讓她們養護再合適不過。」

上光專心地听完︰「大巫,能借我們河圖嗎?」

「河圖?」孟哲羅揮揮袖子,「若是要柏絮曾保存的那幅,隨便。它早已沒用了。天象和地形,是永恆的變化,奢望幾十年前的舊物指引現世的道路,實在是荒謬。不過,它是族傳的東西,畢竟仍收歸于我比較妥當。」

上光一陣失望。

孟哲羅掂起一朵紫色的花,在鼻子邊嗅嗅︰「即使是廢圖,也得有信物才可得到。」

「有。」上光道,徑直到臨風面前,「公主,我送你的戒指呢?」

臨風惶惑地舉起右手,戒指好好地戴著。

孟哲羅冷冷地看著︰「它怎麼在你們那兒?」

上光扼要敘述一遍。

「你懂它的意思嗎?」孟哲羅問。

「有它才能得到河圖。」上光答。

「我說過,河圖沒用了!」孟哲羅霍然起身,發怒地拉了上光快步疾奔向屋外的樹林。

荼余甜甜地朝目瞪口呆的蘇顯、臨風一笑,提壺續水。

上光剛站定,耳邊颯颯風響,脖頸里早橫了一柄烏沉沉的劍。

「昔羅是你的誰?!」孟哲羅厲聲喝道。

他的動作這麼迅速,著實教上光無法反應。他應該是只有一條手臂的。

上光想著,動也不動。

孟哲羅和他僵持了片刻,終于放下劍︰「還行,有股烈勁。你可留意過戒指內壁的刻字?」

上光聞言,自他掌心拿過戒指,發現果真有蚊腳般的細細字跡,可惜,他不認識。

「昔羅。」孟哲羅說,「刻的正是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上光不敢置信地反復查看。

孟哲羅觀察著他的神態變化︰「河圖原本是我的部族世代傳下的寶物,而到今天,已經沒幾個人听過我部族之名。我的族人和這草原和大漠的絕大多數部族不同,他們更熱衷于研究天象和佔卜,以侍奉神靈為傲,出了不少聞名的大巫。可,那是徒勞的,或者說,那是禍患!周圍的部族對他們很害怕,怕他們會使用神靈的力量來侵擾,來掠奪,恐懼積攢久了,便化作屠殺的**。我的族人,差不多都死在了一次又一次的驅逐和剿滅里。當我八歲的那年,羌人也來了。他們有強大的戎人做支撐,不費多少力氣就逼迫得我族歸降,並且獻上族中最美麗的女子昔羅和河圖作為禮物。記得她彼時年正十五。」

上光激動地扳住他的肩膀︰「昔羅……真是你們族里的?」

「當然。」孟哲羅憂郁地說,「用最珍惜的兩樣寶物想換族息不絕,族人們天真地認定會安寧了。但是,貪婪的戎族在羌人戰勝我們後又吞並了他們,昔羅與河圖流到了塔溫的叔父那里,緊接著,他被周人在戰爭中殺死,河圖留在了戎族,昔羅卻被送給了周人。」

十五歲的少女,像物品一般輾轉在刀光劍影、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她的心情該有多麼悲切……

孟哲羅背對上光,寂寂地舉目看樹林圈住的狹小天空。

「你哭了。」他盡量平靜地說,「能說出她是你的誰了嗎?」

上光哽咽著︰「她、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好。」孟哲羅重新面向著他,最終恢復漠然,「我給你新的河圖。」

……

在上光尋覓到他追索了整整五年的真相根源時,另一個人也在探求他隱秘的答案。

「還要等多長時間?」爾瑪不耐煩地打量著看守他和阿齊利的武士,「兩天了。」

阿齊利安撫道︰「快了。你哪里不舒服嗎?」

「渾身不舒服!」爾瑪賭氣地說,「我惹人厭,連累你也見不了那大巫。」

「別這麼想。」阿齊利對她毫無招架之力,「上光獨自去也夠了,他能取到河圖的。」

爾瑪咬牙道︰「你真不像塔溫的兒子!……他取到河圖,和你取到是不同的,他是周人!」

阿齊利下意識地反駁︰「不,他也流著我族的血,我相信他。」

「等等!」爾瑪敏感地捂住他的嘴,「……你說的是……」

「教你驚訝了?」阿齊利攙她坐好,「我起初想的何嘗不是如此,甚至不願听從阿媽與殺死父親的仇敵西行昆侖。是他在阿媽面前發誓,說他的親人是我們同族,所以,我才……否則,塔溫的兒子豈會和周人交好?」

爾瑪邊思考著自己的疑問邊隨口應著︰「你要利用他?利用周人的力量?」

阿齊利反倒模不著頭腦︰「利用?……我……得救你月兌離阿謨,他丟你在危險的遮蘭,險些害死你,太可惡了!」

「別提了!」爾瑪被觸動痛處,阿謨無情她是有所預計的,沒預計到的是他決絕到那地步,一線生機也不給她。

阿齊利馴順地停止。

「啊!」爾瑪突然靈光閃現,「阿齊利,你記得有個叫昔羅的女人嗎?!」

「嗯,第一美人。據說當年我阿爸很傾心于她,可她被獻往周地。二十年了吧……」

爾瑪貪婪地咀嚼著每一個字,拼命消化著。

然後,她拍腿大笑,前仰後合,阿齊利尚來不及問,她的笑聲又化為啜泣。

自上光隨孟哲羅在樹林中去了大半日以後,行事乖僻的陽紆大巫極干脆地允準把河圖贈送他們!

「看樣子,達成了協議?」蘇顯猜測。

臨風隱隱不安。

上光開始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

他老在樹林里散步,眉頭扭成一把鎖。而偶爾與自己在房間里相對而坐時,互相不曾說半個字,卻周身彌漫著濃濃的哀痛。

是他的秘密引起的?!

她直覺地認定。

諱莫如深的秘密,層層覆蓋著的秘密……一剎那,她和他的距離仿佛回到了鎬京時期︰陌生,遙遠,無可奈何……

盡管難過,取河圖尋神獸的日子總算挨到。

一大早,經過三日齋戒的柏夭穿著白色的毛皮大氅,恭敬地在湖邊的祭壇供奉上新宰殺的牛犢羊羔,上光則將周土帶來的白璧、玉琮沉入湖水,率領眾人虔誠祈禱。

「請大巫!」柏夭宣布。

人們紛紛閃開,四個神色肅穆的大漢抬著一乘木輿緩緩而行,木輿上端坐的正是陽紆大巫孟哲羅。他照例蒙著臉,教人捉模不透。

他下了乘輿,在祭壇中央給人們祝福,姿態優美得如同舞蹈。人們在祭壇下圍繞著他,高興地又唱又跳。

拜過他們的祖先和保護者河神,孟哲羅打開了蘇拉獻上的一只金匣。

金匣內是密藏的羊皮卷。

他將它展示給上光看,上面清清楚楚地繪制著山川沙漠,標明昆侖丘的位置。

「要去的地方十分艱險,按照從前河圖的路線走,必須經過身形高大、英勇善戰的巨蕢族之境;奔走善射、獵飛禽為生的 魈族之境;性情暴烈、驅馳手群獸群的鬼族之境。而新圖能告訴你們還有條唯一的捷徑,是穿越流沙之地,到達積羽之海。選擇一條,勇敢地走,天神會保護你們的。」孟哲羅模模上光一行的頭,賜予他們平安的咒語。

「謝謝你,大巫。」上光接過河圖,小心翼翼地放在懷中。

孟哲羅頷首。

「一定會保護你們的。」他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啟程。

為了節約時日,路,當然選擇了捷徑。

也就是說,他們準備挑戰流沙之地與積羽之海,盡管他們對它們一無所知。

一個半月後,他們踏入了前者的邊緣。

大漠,遍目金黃。

沙丘一座接一座地綿延,不見盡頭,像凝固的海洋,人則如微小的舢板,在峰尖谷底無助地漂。

這就是處處張著死亡羅網的流沙之地。

臨風手搭涼棚,眺望遠方,深刻地感覺到孤獨與渺茫。

世上大概沒有比她腳踏的這片土地更考驗意志的所在了。找不到人煙,找不到樹木,找不到水源,眼目所及,手腳所觸,除了沙子,還是沙子。還有,早晚呵氣成霧,午間卻被太陽無情烤炙,風像是埋伏的野獸,隨時發狂般地撲起,噬嚙著人們的臉……

時間,漫長而不留絲毫痕跡地滑過,只見日升月落,到底是多少天過去,行進中的人們似乎早忘卻了……

唯一讓她稍覺有趣的是,在他們偶爾經過的各部族之境,會得到不錯的招待,見識點迥異周土的風俗。

部族的人們送上食物、水、衣服和馬,外加一種背上隆起肉瘤的奇怪的動物,根據上光的介紹,它叫作「駝」。駝性情溫柔,吃苦耐勞,很得她的好感,因此,特地分給她一匹乘坐,她又覺得不可特殊于眾人而辭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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