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參與說是相親宴實為研討會的姑娘們一起,被「趕出」主廳的時候,水馨是有些不樂意的。她很想知道,對于「廢除舊婚契」的提案,這些看起來,不管是端莊優雅還是雍容大度但總之都差不多千人一面氣質類似的頂層貴婦人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不作為?聯合起來對抗?
但水馨也知道,好奇沒用。
這些人才不會當著她的面來說。即使不說她的年紀和姓氏,水馨之前就注意到,葉氏的一個夫人暗示其他夫人,說她和蘇傾蘇夫人是一掛的。
雖然這是事實……
何況事有輕重緩急,她對這件事只是好奇,並沒有非要探究到底的渴望。
所以她還是跟其他姑娘一樣離開了正廳。
然後她就被孤立了。
倒是沒有哪個姑娘特意來找茬打壓什麼的,出身明都頂層的姑娘們,哪怕是那位表現得明顯一點的陶姑娘,也有最基本的教養。
但「不理會」本身就是一種打壓。
水馨對此並不意外。
這些姑娘應該都知道她是誰。這段時間,她在明都的名聲,應該還挺響亮。但這名聲,確實和她們不是一個畫風。
其次,在穿著和舉止上,她顯然也和這些姑娘們有差異。
本來儒門就是個重禮的「教派」,哪怕是作為男子的儒生,正式裝扮,不管是儒衫還是官服,佩飾都不下十種。女子就更不用說了。發飾衣飾首飾妝容發髻的搭配,足能出一本百萬字的著作。任何一個世家女,身上的佩飾下于十二種,都是要被人嘲諷的。
舉止也是一樣。
和專門有「禮學」的儒門相比,南方修仙界的修士也好,治下民眾也罷,都足以稱之為蠻人。困守後宅後,女子們就更是在這方面下功夫了。數百年的時光,這些世家女眷,在行走坐臥及吃食言談方面,足足細化出了上百種「標準儀態」以及「語言禮節」。
不可否認,這些人的審美沒問題。
盡管很多時候顯得頗為繁瑣,這些世家貴女們,哪怕是端茶搖扇的動作都極具美感。哪怕是水馨會吐槽「連點兒個性都沒有了」,心底也依然承認,看著這些世家女們的動作,極為賞心悅目。
但是,拿這種「標準儀態」來區分階層。沒掌握的就是暴發戶下等人之類的……那就真正過頭了吧?
那禮儀來當做衡量標準之一沒問題,當做衡量標準的全部,那純屬腦子有病。
儒門確實不是「個人實力決定一切」的地方。
但「個人實力」依然極為重要。
然而水馨如今不說名聲,也真是陷入了被人挑剔衣著舉止的境地。
「林冬連」雖然姓林,可出身于偏遠地區,早已經月兌離主支很久。水馨見到原主的時候,對方身上就沒有那種刻在骨子里的儀態。水馨自覺自己以前應該是學過的,但同樣沒有到「刻進骨子里」的程度,畢竟缺乏環境的燻陶。
所以,不但在衣服首飾上,都是曲城那邊夏夫人按照「曲城世家旁支之女」的規格準備的,在行為舉止上,也只能說端莊不失禮(畢竟學過,身體有印象),放在世家女的眼里,依然屬于「粗俗」的範疇。
如果沒有前面的名聲問題,保不定還能有幾個世家貴女不計較這種粗俗上來交談一二。
有了前面的名聲,就一個都沒有了。
比之前水馨參加的兩個宴會里,貴女們表現得更好的地方在于,水馨雖然被孤立了,卻並沒有听見有人對她的事情竊竊私語傳流言什麼的。
若非水馨還能察覺到打量的目光,那麼甚至能在「孤立」之外另外加一個「無視」。
水馨當然不大在乎。
甚至于還能在那樣的打量目光之中,察覺到幾分嫉妒、復雜、不甘之類的情緒。
她覺得這也是她被無視的原因之一。
政事堂已經達成一致,只差明文下發政令,修改律法。一旦落實,廢除舊婚契的事實,影響最大的就是她們。
她們已經到了婚嫁年齡,開始議親。
自小所學一切,都是帶著婚契成婚之後,居于內宅的準備。但如果婚契被廢,她們的準備不能說完全作廢,也肯定有很多不再合適的地方。
如果調整結婚對象的預期,或者說調整人生方向?
已經為「內宅主婦」這個身份準備了十幾二十幾年的她們,自小為了一個目標成長的她們,又哪有那麼容易調整!
相比之下,「林冬連」這樣長于荒野,本來就不像是在為婚契準備的女子,本來她們覺得傻、不過是個匠人的女子,立刻就讓她們多了幾分復雜的情緒。
水馨能猜出不少少女們的心理來。
不在意是真的,心中有些郁悶也是真的她來這座宅邸的目的,是想再次接觸張夫人盧氏。但盧氏早就不問世事多年,對這場相親宴完全沒做理會。
現在她得另外想辦法見到盧氏才行。
該怎麼做,並沒有頭緒。
或者該找姚清源幫忙?
畢竟是打著姚清源的相親宴的名頭,總是要讓姚清源到附近晃一晃的……
就在水馨一邊在園林之中孤單的亂晃,一邊思索「找姚清源」和「裝作迷路」這兩種策略哪種靠譜的時候,姚清源的氣息確實接近了。可在姚清源出現之前,終于有小姑娘靠近了她。
水馨之前就已經將人記住。
是君氏的姑娘,叫做君紓。
「最近久仰林姑娘大名,可惜竟然今日才得見。」君家姑娘舉止優美優雅,語氣卻不那麼客氣。
水馨微笑著看回去,沒有客套,也沒有不滿。
既然她過來了,總是有些原因的。
果然,君紓繼續道,「听說我家九兄,已經連續兩天,陪著林姑娘你上金鱗閣,為林姑娘你查閱書籍了。」
這事兒從頭到尾沒瞞別人。
水馨點頭,繼續微笑,「是啊,要多謝君九公子幫忙。」
「想來林姑娘你和我九哥的關系很好了?」君紓有些詫異她的干脆。
水馨想想,「其實我和姚三公子的關系更好一點吧,畢竟算是共過患難。」
君九韶只是在投資,而姚清源已經嘗試著走在相近的路上。不一樣的。
君紓的眼楮頓時有點瞪大。
顯然從未想過水馨居然是這樣的回應。
她的表情管理得還挺不錯,可看眼神,分明有點兒一言難盡的意思。
水馨道,「我從南方來的修士口中听說,他們那邊,稱呼其他修士的用詞是‘道友’。我覺得這個詞來形容,還是相當貼切的。」
水馨並沒有直接說拿來形容什麼。
但和南方對這個詞的濫用相比,君九韶都可以歸類到「道友」的類別之中。
君紓卻也不是省油的燈,驚訝過後,接得很快,「林姑娘大概不知道,在南方,口中稱呼為‘道友’,卻是能反手就殺人奪寶的。」
水馨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
「萬年前的妖魔戰爭時期,想來‘道友’不是這樣的。」
這次水馨沒等回答,繼續說了下去,「道儒大戰時期,聖儒收下七十一位入室弟子,其中女子約佔三分之一,大家都是‘同窗’、‘同學’,大抵聖儒也想不到,不過是數百年後,三分之一的‘同窗’,就成了‘內助’。」
君紓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她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姚清源在原地停下了。
他對著身邊的林誠思笑了下。
林誠思也是搖頭。
他們兩人當然都听過貴女貴婦之間的機鋒。但那些貴女貴婦,早已經習慣了她們自己定下的條條框框。不管是怎麼打機鋒,都不會突破那些條條框框。
也所以她們一般會避開蘇傾那一系列的女儒修。
撇開雙方的三觀不同聊不來之外,那一系列的女儒修們要是開撕,那絕對是引經據典,佔據道德至高點。想嫁人的貴女們在不敢反駁聖儒經典的情況下,一般要吃啞巴虧。
如果「林冬連」是個女儒修,估模著不會有那麼毫無準備的往上撞。
誰能知道,「林冬連」說話和真正的女儒修一個調調呢?雖然她引經據典估計不行,但「以史為鑒」估計是長項。
君紓住口了。
但一個楊氏沒有特意介紹過的少女也走了過來,對水馨道,「說得倒是輕巧,林姑娘可知道,道儒大戰結束之後,那三分之一的女性弟子存活幾何?」
听到這個問題,君紓看了這姑娘一眼,默默的退後了兩步。
雖然站出來指出了「林冬連和君九韶關系匪淺」,卻不過是說出了「林冬連」自己都沒有掩飾的事實。
而且,君紓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會和姚清源有什麼後續。所以也不害怕在姚清源的「眼下」敗壞形象。但凡事適可而止。敗壞點形象沒關系,犯蠢就是另一回事了。
「知道。」水馨並不意外地看了君紓一眼。
這姑娘有正氣期的修為,而且並不很虛浮。應該也是察覺到了姚清源並沒有怎麼掩飾的氣息吧。
「所以‘同學’變成‘內助’的原因,是因為‘怕死’麼?」
那冒出來的姑娘臉色一變,正想說什麼,水馨卻點頭道,「不過,如果是這樣的原因……嗯,責任其實在道儒大戰留存下來的儒修們身上吧。有些人嚇破了膽,然後又將這樣的情緒傳遞給了下一代。」
這下,冒出來的這個姑娘的臉色就真是變了。
變得慘白,就和看鬼一樣。
哪里能想到呢?眼前的這個林氏女,明明是和她在爭吵,卻大逆不道的,將責任推到了祖先的身上!最重要的是,在這句話里被指責的對象,其實正是如今的大儒夫人、許多文膽夫人啊!
她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有點瘋。
而和這個有點瘋的姑娘說下去,連她也會被卷進危險的話題之中。這不知名的姑娘扭頭一看果然君氏小姐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你狂妄!大逆不道!大言不慚!」這姑娘明顯有些腦袋混亂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贏得辯論的口才,那就不如和君紓一樣悄無聲息的離開,偏她又想要找回幾分面子,一時間竟然頭腦混亂的口不擇言起來。
就是姚清源和林誠思都嚇了一大跳。
姚清源也瞬間出現在了水馨的身邊,「林姑娘,你這話……」
水馨其實也就是順口。
畢竟這是她進入儒門的範圍之後,就很在意的一個問題。所以她坦然承認。
「嗯,太過了。」
但她覺得自己「太過」的地方,肯定和其他人的認知不一樣。
「畢竟我也沒見證過那段歷史,甚至也沒有怎麼考證過,並不知道到底怎樣。算得上是妄做判斷了。更何況,這位姑娘也未必是想要和我討論‘該做道友還是該做內助’的問題。」
說到後半句,水馨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充分說明了她的態度。
她對做「內助」不管是賢還是不賢都是很不以為然的。承認錯誤的只是「不該妄斷歷史」罷了。
姚清源反應過來,不由得苦笑。
其實,「林冬連」這麼坦然干脆的承認錯誤,已經超出他的預料了。畢竟這姑娘的真正身份是個宗室女、天眷。都是值得自傲的身份。
後面的這半段,則是告訴他,她並非為了想要挽回人心而認錯。
好吧,這也符合他對林水馨的認知。
「我知道帖子是外公下的。」姚清源決定直接轉移話題,開門見山,「但你怎麼會帶帖子來?」
對面的姑娘臉色迅速蒼白下來。
和君紓不一樣,這姑娘可是真抱著成功的指望來的。哪怕她也沒見過姚清源姚清源過往在上京的時候,名聲雖響,人卻十分低調,從來不到女院附近轉悠。如今議親的對象年紀又都比他小了不少,應該說大部分沒見過他那樣的條件,就足以讓她動心了。
可姚清源對「林冬連」的態度,未免太過熟悉、親近!
他忽然出現,明顯是幫對方解圍,出來之後,卻是完全沒看林冬連之外的任何人一眼!
「……我想拜訪盧夫人。但如果是遞拜帖過來,肯定不可能遞到盧夫人手上吧。」想想自己之前說的話,水馨干脆的開門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