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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岳姓男子

院子里,拼斗已經結束。

一個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生無可戀的仰面躺在地上,左臂、右腿和左腰位置,衣衫都已被血染透。

他的右手,仍握著一柄斷劍,與他三尺之隔的院牆上,釘著那柄斷劍的另外半截,刀鋒上,沾了血跡。

「你受傷了?」

手里掐著兩瓶金瘡藥,快步走到顧落塵身邊,柳輕心面露緊張。

「沒有。」

顧落塵一身清爽,連衣服,都未起半根褶皺。

听柳輕心關心自己安危,他心情不錯的,跟她解釋了一句,「那是他的血。」

「你沒事就好。」

確認過顧落塵沒事,柳輕心便把目光,轉向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上前半步,確認了下那男人的傷情。

「都是些皮肉傷,躺個十天半月,就能痊愈。」

「不要多事。」

見柳輕心上前,查看那男人的傷情,顧落塵頗有些不悅的,對她出言阻止。

「這種不自量力,跑來找我尋仇的傻子,哪個月也不少過十個。」

「你哪個都救,怕是在我死之前,都不用再做別的事了。」

「瞧他這樣子,至多再有個把時辰,就能死透。」

「介時,我讓人來幫你把院子收拾干淨。」

低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顧落塵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欠。

「殺他親朋,是你生意所在,我可視為,是你受門規所束,別無選擇。」

「但如今,這人,又不是你接了生意,必取其性命之人,你又何苦,再造殺孽!」

白了顧落塵一眼,柳輕心緩步到了白袍男子身邊,取了一粒止血藥丸,給他塞進了嘴里。

「你也是傻。」

「明知他是個殺手,殺你親朋,是無奈之舉,還不自量力的,跑來找他尋仇。」

「你可曾想,那當真害了你親朋的人,正在彈冠相慶,高興你自尋死路,給他們解了後顧之憂?」

柳輕心的話,讓平躺在地上,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眸子里有了些許光彩,臉上的生無可戀之色,也因此,而有所消解。

他費力的轉了下頭,看向柳輕心的臉。

那比女子還鮮艷了幾分的唇瓣,張合數次,似是想對她說些什麼,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不用謝。」

「我是個大夫,救人性命,乃我職責所在。」

柳輕心學過唇語,知這人所言,是在對自己表達感謝。

「翎鈞,你把初一喊來,把他傷處的衣服撕開,擦洗了傷口,再把這些藥粉,給他撒上。」

雖說,病不避醫。

但為了不令翎鈞這小氣鬼吃醋,柳輕心還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讓初一代勞。

于她,這男子只是陌生傷患,她遵循醫德,當施以援手之人。

可翎鈞,卻是她的夫君,她心之所向,盼其喜樂之人。

若只是避嫌,就能使她在意的人開心,她,何樂不為?

「好。」

柳輕心的做法,讓翎鈞心情頗好。

笑著自她手里接過裝了金瘡藥的藥粉,便回轉身,喚了初一。

「他這傷,應是得養些時日。」

「索性,咱們過幾日走了,這宅子,也沒什麼人住,不妨,就讓他在西院,住到傷愈罷。」

心情好,人也會變得「大方」起來。

未及柳輕心再說什麼,翎鈞便主動表示,願給這受傷的男子,提供暫時的容身住所。

「听你的。」

柳輕心知道,翎鈞的「大方」,是在跟她表明,他心情上佳,並非因為,他的確轉了性子。

只是,有些事,看破不說破,他明面兒上順了她,她,也該在人前里,給足他面子。

「你身上也有傷,搬挪他的時候,手腳輕些,以防剛結痂的傷口裂開,初一。」

見初一應聲而至,柳輕心便特意跟他又囑咐了一遍上藥事宜,「傷口清洗干淨,撒上藥粉後,用干淨的布巾包裹一下,四個時辰換一次藥,換藥前,需以溫水清洗傷口,咱們離開之前,將換藥事宜,交待給在藥鋪里做事的婆子。」

「是,夫人。」

對柳輕心,初一早已沒了開始時的排斥。

現在的他,像十五,立夏和冬至一樣,都由衷認為,這世上,唯有柳輕心,他家準王妃殿下,才是堪與他家三爺般配的,那些燕京名門出身,只懂後院爭斗的閨秀們,縱是悉數綁在一起,也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仔細念叨了兩遍,柳輕心給他的吩咐,初一才俯去,抓住那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子的一條腿,然後,就地一滾,將其扛到了肩上,徑直往西院走去。

對這個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初一算得上同情。

這是個有仇恨深埋于心的人,像他們大部分人一樣,不惜以命相搏,甚至舍棄尊嚴不要,只盼能讓害死自己在意之人的凶手,付出代價。

只是可惜,這穿著月白色袍子的男人,沒有他們命好,未遇上他們家三爺這樣的主子,又想錯了,自己該報仇的對象!

……

目送初一將月白袍男人扛走,柳輕心便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顧落塵身上。

他是個殺手。

這事兒,是她一早就知曉的。

可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強大如他,也需時常應付那些,來找他尋仇的人。

他掩藏的很好。

住在與她一牆之隔的地方,從未使她听聞殺伐鏗鏘。

但近幾日,他眼底的青黑之色,卻愈發嚴重了。

「這人,便是近幾日,常在院外徘徊的那個罷?」

緩步走進顧落塵,柳輕心將一瓶糖果,遞到了他面前。

「你給他留下的傷,都在皮肉,只消靜養,就能痊愈。」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落塵。」

「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本就打算,要放他生路的?」

提到那月白袍男人,柳輕心不禁嘆了口氣。

顧落塵並不是個窮凶惡極之人。

雖然,他是個殺手,每日做的,都是以錢換命生意。

「是。」

對柳輕心,顧落塵從不撒謊。

听她跟自己問詢,那月白袍男人,他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將自己的想法,對她和盤托出。

「他姓岳。」

「祖上,是忠勇之將,曾為之前的某一朝帝王,立下不世功勛。」

「奈何奸佞當道,屠了他滿門,只余他這一支血脈,被彼時的攝天門門主收留,才得以延續。」

抬頭,環視了一圈院子,確認除了在場三人,再無旁人在听,才又深吸了口氣,繼續往下說道。

「大明朝初立時,他的祖輩,奉當時的攝天門門主之命,入軍營,輔佐于式微中舉起義旗的朱重八,並為攝天門收集營中消息。」

「不曾料,他對朱重八的一個妾室,生了覬覦之心,並因此,叛出了攝天門。」

朱重八,是朱元璋的舊名,放眼整個大明朝,也無人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提及。

但顧落塵,卻似全不在意他「高皇帝」的身份,張口閉口,都是直呼安其名。

「對叛徒,攝天門從不手軟。」

「唯獨他這一脈,佔了個例外。」

「彼時的攝天門主依老門主鐵卷所書,下令將他祖上逐出攝天門,並使人親往他住處,為他洗掉了象征攝天門身份的刺青。」

對這段陳年舊事,顧落塵顯並不願意提及。

只是瞧柳輕心目光炯炯的盯著他,一副好奇神色,才勉為其難的,說給了他听。

「他祖上得了自由,又倚仗前半生所學,為朱重八立下了諸多功勞,本該于論功之時,得襲爵封賞。」

「然朱重八跟他祖上問詢,想要什麼封賞之時,他祖上卻說,只想三媒六聘,求朱重八的那個妾室為妻,並因此,惹了朱重八暗怒。」

惹帝王之怒,向來是引滅族之禍的開端。

這一點,不需顧落塵明說,柳輕心也能明白。

尤其是,朱元璋這在歷史上,風評並不怎麼好的開國皇帝,想那岳家怕是……

「初掌璽印,朱重八自不敢落人話柄,讓人覺得,他是個薄待功臣的昏君。」

「于是,便明面上,給了他祖上封賞,成全了他祖上的所求,暗地里,使手下聯系上了攝天門,許以重金,滅他祖上滿門。」

「彼時的攝天門門主,咬牙接下了這單生意,于月圓之夜,將他祖上逼至懸崖,他祖上痛哭流涕,雙膝跪地,求彼時的攝天門門主,只取一人性命,放過已身懷六甲的妻子。」

「彼時的攝天門門主心軟,應了他的所求,割下他的首級後,又于亂墳崗上,擇一新死婦人,毀去容顏後,一並送給了委托之人交差。」

「為護那身懷六甲的女人周全,彼時的攝天門門主,將其帶回攝天門待產。」

「不曾想,那女人命薄,竟于生產之時,難產而死,只留了一個兒子,獨活于世。」

說到這里,顧落塵深深的吸了口氣,許久,才又緩緩吐出。

他把目光,移到了翎鈞臉上,似是想自翎鈞臉上,找出什麼神色變化。

但結果,卻令他失望至極,翎鈞,也似柳輕心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全把這舊事,當成了故事來听,全未介意,他用了什麼稱呼,來稱呼自己的先祖。

「後來呢?」

見顧落塵突然停下不講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柳輕心,哪里肯答應?

上前一步,仰頭,看向了他的眼楮,言外之意,你若不說,我可就生你氣了。

「那孩子的父親,是被逐出攝天門的。」

「彼時的攝天門門主的弟子,皆不答應,讓那孩子,繼續留在攝天門,所以,便由最年長的弟子帶頭,依著攝天門的規矩,對自己的師父,發起了挑戰。」

「那場挑戰,持續了七天,門主,力竭而亡。」

「臨死前,門主將孩子托付給了門中,年紀最小的弟子,讓其將孩子送下山去,交尋常人家撫養。」

「時逢災年,尋常人家,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活,又怎會收養別人家的孩子?」

「據攝天門史料記載,那年紀最小的弟子,抱了那孩子下山後,就再也沒回山上。」

「直到後來,朱棣興兵南伐,有一軍中偏將山中遇伏,有一古稀老者,使了攝天門工夫,助其逃出,門中之人,才知道了,那已是師叔輩兒的最小弟子,是藏匿歸隱在了何處。」

顧落塵本就沒打算半途而廢,此時,見柳輕心對他的「故事」興趣滿滿,心下里,便本能的生了歡喜。

「攝天門當時的門主,用自己的三根手指,為他小師弟換了自由之身。」

「那偏將,也就是被我打傷那廝的曾祖父,因軍功受賞,于朱棣登基後,成了五品武將,將自己的養父,贍養終老。」

「直至八年前,被我打傷那廝的父親,在奪嫡中,擋了英國公府的路,而遭彼時的英國公張榕報復,遭屠戮全族。」

「那時,我大概六歲,第一次隨師父下山殺人。」

「彼時,他母親將他藏在一個倒扣的破水缸里,想為他們家,藏下最後一點香火。」

「我本欲殺他爭功,卻遭師父阻止。」

「師父說,門規有據,攝天門存留一日,便需竭盡所能,留岳家一脈香火,以報其祖上,驅除韃虜,佑攝天門,山門不毀之恩。」

「听師兄說,師父于事後,將其打暈,送去了尋常人家,並為此,斷了自己一根手指。」

提到自己的師父,顧落塵的那宛若古井的眸子,突然有了一絲動搖。

但很快,那絲動搖,就消弭于無,他的表情,也重歸冷峻。

「听你這意思,彼時,你師父接那生意,其實是為了他家好,幫他家,留下血脈?」

柳輕心並不是笨女人。

听顧落塵這麼說,她怎還會不明白,彼時,攝天門為何會接這單生意?

但她卻要讓顧落塵,自己把這因由說出來。

必須,讓他親口,說出來。

「殺手門派,不是只攝天門一家。」

「我師父若不肯接,自有其他門派,貪圖英國公府的銀子和人情。」

顧落塵功夫了得,自然明白,柳輕心逼他說這因由的目的。

她在為他著想,不想讓他,替英國公府背鍋,而且,又施「計」,讓他不違背攝天門規矩的,將昔日雇主的身份,透露給了躲藏在院牆之後,偷听他們談話的「岳某人」。

「殺手門派之間,有不成文的規矩。」

「倘由別的門派接下生意,攝天門,便無法插手其中。」

「更莫談,為其家族,保留最後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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