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後山,有狂風涌動,樹木被狂風吹得沙沙作響。
地上斷裂的草被,掉落的樹葉,細小的沙礫,殘缺的花朵,皆都被狂風吹起,飄蕩在空中。
原本還碧綠如海的天空突然間黑雲密布,濃厚的黑雲不停地聚集在群山的上空,慢慢往下沉來。
黑雲緊緊地壓在山上,仿佛要將群山壓得粉碎。
整個葉家後山都顯得特別昏暗。
要下雨了!
葉家子弟們很想散了,各回各家去。
可是他們卻依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葉雲,沉默不語。
沒有人願意第一個說話,沒有人願意第一個離開。
黑雲此時顯得沉重無比,飄蕩在他們的頭頂,似乎隨時都要掉下來,將他們壓得粉碎。
氣氛顯得有點僵硬,就像一塊結成了塊兒的泥石。
葉風依然在痛苦地**著,痛苦地痙攣著。
葉雲抱著他,臉上的肌肉也在隨著葉風的抽搐而抽搐。
他也很痛,撕心裂肺的痛。
突然憑地一聲響雷,響徹九霄,震耳欲聾。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雷聲嚇了一跳。
雷聲響起,電閃如蛇,低沉漆黑的烏雲宛如農家牛糞燒起的黑煙,翻滾涌動。
又是一次電掣雷鳴,原本昏暗的葉家後山剎那間被照得通亮。
亮光一閃而過,然後又有新的亮光一閃而來,一閃一閃,不曾斷開。
雷聲滾滾,與之呼應。
「淅淅瀝瀝」,終于下起了暴雨。
偌大的雨點傾盤而下,瞬間便浸濕了人們的衣服。雨點落在他們的的身上,甚至會帶起細微的疼痛。
每一個人都成了落湯雞,濕漉漉的頭發塔在臉上,顯得格外難看。
他們心中有些不滿,可是他們依舊沒有離開,甚至都沒有找棵大樹躲雨。
他們依舊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因為葉雲依然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更沒有讓他們散去。
突然,葉風動了。
他驚慌地從葉雲懷中離開,站立起來,半響才擠出兩個字,說道︰「父親!」
葉雲大喜,問道︰「你戰勝心魔了?」
葉風模了模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這雨水一淋,就清醒了過來!」
葉雲松了一口氣,說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葉風點了點頭,看著父親,心中暖暖的。
……
葉秋並沒有受到什麼懲罰,因為他已經瘋了。
不少人認為,也許他是為了躲避懲罰,所以他才裝瘋。
但這麼想的,一定是年輕人。因為葉家的中年們都知道,他完全沒有裝瘋的必要。
葉風雖然很恨葉秋,但卻也相信他是真瘋。
因為他根本不用裝瘋,他要殺的本是葉富貴,葉子媚的死亡並不能完全怪他,所以他頂多只會受些懲罰。
況且,他已經發現父親的族長地位有些微妙,而葉坤的權利卻有些大了。
只是他沒想到,葉秋竟然會這麼喜歡葉子楣,會因為親手殺了葉子楣,而墮入了心魔,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被他的父親關在了房中。
這種喜歡,完全不輸于他,甚至還超了些許。
他突然覺得葉秋也很可憐,對他的恨意也少了不少。
葉子媚的葬禮辦得十分的厚重,也是葉家眾人向葉盛表達的安慰之情。
幾乎所有葉家子弟都參加了這個葬禮,就連瘋瘋癲癲的葉秋都被葉盛牽著,在葉子媚的墳前上了香,燒了紙。
可是葉富貴卻沒有來,不是他不想來,而是葉雨軒不讓他來。
瘋癲的葉秋今天表現得很安靜,就像一個乖巧的孩子,眾人看了都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瘋癲。
「愛,女,葉,子,媚,之,墓……」葉秋看著墓碑上的字跡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心中仿佛在想著什麼。
突然,他捂著頭,怪叫著鑽入了山林深處。
「秋兒!」葉坤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連忙追了上去。
片刻,林中深處傳來陣陣猶如秋猿悲啼的嘶吼聲。
眾人皆都輪流上了香,燒了紙錢。
許久後,葉坤抱著葉秋從山林深處緩步走了下來。
一向裝容整齊的葉坤此時卻是衣衫破爛,頭發凌亂。
那衣衫破爛處,**的皮膚皆是青紫紅腫,血跡斑斑,上面盡是牙痕和爪印。
葉秋被葉坤抱在懷里,緊閉著雙眼,看似已經昏迷。可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抓著葉坤凌亂的頭發,他的牙齒依然緊緊地咬著葉坤的脖子。
顯然,葉坤身上的牙印爪印都是葉秋咬的抓的。
這一刻,許多人終于肯相信葉秋是真的瘋了。
葉雨軒看著昏迷的葉秋,眼神復雜。
許久後,眾人大都離去。
只余葉盛、葉雨軒和葉楓三人。
葉盛用衣袖擦去墓碑上的泥土,動作緩慢而又沉重。
他邊擦邊說道︰「你喜歡我家子媚?」
山間只有三人,顯然他這句話不是問自己,也不是問葉雨軒。
葉楓只好點了點頭,說道︰「恩。」
葉盛輕笑,笑容苦澀,他笑道︰「小女能得大少爺厚愛,本是福氣,可奈何她卻喜歡那個葉富貴……」
葉楓和葉雨軒听了葉盛的話,都不禁黯然失色,默不作答,各懷心思。
當葉盛擦去墓碑上最後一點泥土時,他的袖口已經潮濕骯髒,有些沉重。
他又立在悲前,俯去,緩緩地閉上了眼楮,靜靜地模著墓碑上的「葉子楣」三個字,白發蒼顏間盡顯悲傷憔悴。
許久後,他拍了拍葉雨軒和葉楓的肩,說道︰「我知道你們有話想對她說,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說罷,他緩緩慢步下山。
山路泥濘,他的背影在山路間搖搖晃晃。
葉雨軒看著他父親的背影,低語道︰「父親……」
葉楓突然說道︰「你接近葉富貴,是為了他的‘金牛大陣’?」
這話說的很溫柔,但卻很冷,顯然不是對死去的葉子楣說的。
葉雨軒說道︰「是!」
葉楓又問道︰「然後你把‘金牛大陣’交給了葉秋?」
葉雨軒說道︰「是!」
葉楓說道︰「哦。」
葉雨軒听了不禁驚訝地看著他。
他知道答案後,竟然只是輕輕地「哦」了一句。
那他為什麼還要問?
許久,葉楓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葉雨軒的墓碑。
葉雨軒站在一旁,也沒有說話。
然後葉楓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葉雨軒問道︰「你就沒有話要對我姐姐說麼?」
葉楓微微一頓,然後搖了搖頭,便繼續下山而去。
「姐姐,都是我害了你!」待得葉楓下了山去,葉雨軒突然抱著墓碑,痛聲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我嫉妒你,我就不會和葉富貴接觸,就不會被葉秋利用去套葉富貴的‘金牛大陣’,就不會讓葉富貴憤怒的找葉秋大戰,就不會有那‘愛意’大陣,葉秋也就不會用冰魂針去暗算他,姐姐就不會死……」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都怪我!」葉雨軒哭得更加傷心了。
「還記得那一次姐姐帶我到後山**,那時候踫到一條大蛇,我嚇得躲在姐姐身後……」
「還記得那一次我受傷了,姐姐你好幾天都沒休息,一直都在照顧我……」
往日的事情,葉雨軒一件件的說著,聲淚俱下。
人總是這樣,直到失去時才懂得珍惜。
這一刻,葉雨軒才明白姐姐是多麼的好,多麼的愛自己。
越想,她便越自責,越傷心。
「你沒有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自責!」葉富貴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站在她的身後,輕聲安慰道。
葉雨軒連忙擦干自己的淚水,站了起來,吼道︰「誰讓你來的?你給我滾!」
她雖然自責,雖然覺得不該怪葉富貴,但她就是怪葉富貴,就是恨葉富貴。
這很矛盾,但女人的思想本就這麼矛盾。
更何況一個很傷心的女人?她甚至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我累了,不想滾了!」葉富貴淡淡地說道。
然後他弓起身子,給葉子楣上了香。
葉雨軒皺著眉頭,滿臉怒意,卻也沒有阻攔他給姐姐上香。
待葉富貴上完香,她才說道︰「香既然上完了,那你就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永遠!」
葉富貴咬了咬厚重的嘴唇,半響才問道︰「你恨我麼?」剛問完,不等葉雨軒回答,他便又悵然自笑,說道︰「你恨我也是應該的!」
葉雨軒冷哼一聲,說道︰「那你還不快滾?!」
葉富貴苦笑,搖了搖頭,嘆道︰「我說過,我累了,不想滾了!」
葉雨軒怒道︰「那你想怎樣?」
說話間,她的手已經握緊了腰間的紅色長鞭,白皙的手腕上露出幾根青筋,宛如晶瑩的玉器里透著一股青芒,很美麗,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生懼。
葉富貴沒有回答,他對著墓碑跪了下去,拜了拜,說道︰「對不起!……我只是一條賤命,又如何值得子媚小姐以命相救?」
說話間,他已經淚流滿面。他雖然老實,卻並不懦弱,所以他很少哭,就算葉秋和他的跟班們對他百般打罵,他也未曾掉下一滴眼淚。他的內心似乎很堅強,但卻也很脆弱,別人對他好一點,他都會感動得涕泗橫流,更何況為他而死?
葉雨軒見他哭泣,更添厭惡,喝道︰「你到底滾不滾?」
葉富貴聞言抹干眼淚,站起身來,轉身,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遞給葉雨軒。
葉雨軒皺眉,看著匕首,默然不語。
葉富貴說道︰「你若恨我,就拿起它!」
她輕咬朱唇,說道︰「何意?」
葉富貴答道︰「殺了我!」
葉雨軒听了愕然片刻,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她這一笑,便笑彎了腰。她這一笑,便笑出了淚。
仿佛,她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葉富貴看著她笑,神色黯然,眼神卻更加堅定,很認真的堅定。
葉雨軒笑道︰「你以為我不敢?還是認為我不會?」
葉富貴很認真的解釋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說罷,他將手中的匕首又向前遞了幾寸,已經近了葉雨軒身前。
葉雨軒一抬手便握住了這把匕首,她一伸手,匕首便刺入了葉富貴的心髒。
葉富貴並沒有吃驚,似乎他早已知道葉雨軒一定會刺下這一劍。
因為這不是童話,只有童話里,這一劍才不會落下。
可是當那一劍真的刺入心髒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失望,還是有點傷心。
這一傷心,他便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來。
「噗」的一聲,鮮血噴在了葉雨軒漂亮的臉蛋上。
葉雨軒瞳孔時擴時縮,她驚愕地松開匕首,向後倒退了數步,口中不停地念道︰「你為什麼不躲開?你為什麼不躲開?」
葉富貴听了不禁欣慰一笑,心想,她並不是真的想殺我。
他捂著胸口,不肯倒下,也不肯閉眼,因為他若倒下,他若閉眼,便再也看不到葉雨軒了。
他突然想到那日夕陽下的光景,其實這幕光景總會很突然的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夢中,清晰如昨。
那日,他只有七歲,他也是葉秋小跟班中的一員,但他總被欺負。
那日,葉秋想出一個「英雄與壞蛋」的游戲,而他則是扮演著「壞蛋」,然後被一群「英雄」暴揍。
孩子下手總是不知道輕重,于是他總會被打得很慘,受很重的傷。
然後他還要「坐牢」,牢籠是地上用青石劃出的一個圓圈,被「英雄」抓住後便要在這個圓圈里站上一天,不能跨出圓圈之外。
于是,他真的在這個圓圈牢籠里站了一天,又餓又渴,傷口更是疼痛無比。
這時,一個小女孩出現在他的世界,遞給了他食物和水,還為他抹上了止血祛瘀的藥水。
這一刻,這個小女孩便已經闖入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心中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守護這個女孩。
只是自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和這個小女孩接觸過。但他打听道,她叫葉雨軒,這便已經足夠。
往後的時光里,他最大的樂趣便是默默的關注著她的一切。
也許,可以說是偷看,或則偷窺。但他不在意,能看著就好。
他的腦海中不停地懷念著那些時光,然而他卻不知,那些時光已經全部幻化在他的身後。
葉雨軒看著他身後出現的幻境,貝齒輕咬,低下頭去。
這一刻,她不敢再看葉富貴。
但縱然她低著頭,卻依然能體會到葉富貴對他的愛意。
她是否真的就是鐵石心腸,無動于衷?
葉富貴的血液不停地從傷口中流出,快得不可思議。
洶涌流出的鮮血與他身後的幻境融為一體,然後緩緩壓縮,最後變成了一粒血珠。
而葉富貴那原本肥胖油膩的身體頃刻間變得骨瘦如柴,蒼白如紙。
他說道︰「我知道自己沒用,比不上葉秋,配不上你,但我真的很喜歡你!能默默地喜歡著你,便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希望你能收下我最後的禮物。」
他這句話很長,但他卻說得很流暢,不知是意念的支撐還是回光返照。但是,他說完這句話後,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不,你不要死!」葉雨軒沖到葉富貴身前,搖晃著他僵硬的身軀,大聲喊著。
可是葉富貴依舊沒有反應,顯然已經死去。
他的身子上空還漂浮著一粒血珠,血珠不停地在跳動著,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葉雨軒一伸手,血珠便落在了她的手心。
入手微熱,一股熱流一直涌入至葉雨軒的腦海,那是關于這粒血珠的信息。
這一粒血珠原來是葉富貴以全身的鮮血為引,將其融入他對葉雨軒的愛意之中,從而布下的一座守護大陣。
玄品上等武學—血滴子。
這是他知道的最高階級的陣法,也是葉雨軒見過的最高階級的武學。
葉雨軒緊緊地握著這粒血珠,突然伏在葉富貴胸膛之上,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