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飯的
開學的頭幾天,大家還沒從長長的愛的暑假中完全恢復過來,因為他們太懶,假期里午覺睡得太多了。下午上課的時候,還是有人想打磕睡。為了使大家提起精神,老師不得不提高嗓門。我和德明是很少睡午覺的,一是下午熱,睡不著,二是睡了午覺,玩的時間就少了。有時實在困了,我們便趴在牌桌上打一會兒瞌睡。
早在幼兒園,我倆就不好好睡午覺。那時我們睡的是地鋪,蓋的是從家里帶來的小被子。當時是一男一女隔著睡,一人睡一頭,我和德明中間隔著林媛。只要老師不在,我們就隔著林媛的腳講講話,因為我們睡不著。有時老師在外面偷看,林媛看到後,就會踢我們一下,報個信,其實她也沒睡著。
就這樣熬到了第三節課,大家的肚子有點空了,肚子一餓,精神來了。我們覺得上課的時間特別長,同樣是四十五分鐘,在課堂里就覺得好長好長,要是在弄堂里玩,這三刻鐘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時間都到哪里去了呢?
終于放學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看到有個人在討飯。這兩年討飯的窮人已很少見,但康慨施舍的高尚人也不多。我們覺得好奇,就圍了上去。那人修長的個子,人干干淨淨,穿得也體面,戴了付眼鏡,操著一口我們還算听得懂的上海話,看上去不像個要飯的,倒像個白面書生。只听那家的人說沒有剩飯,晚飯還沒燒,就給了他一碗水。那人喝完水,謝了聲,就走了。
曉萍追了上去,麗華沒來得及拉住她。曉萍問那人︰「你現在肚子很餓吧?」
那人看了看曉萍,點了點頭。
「你跟我來,我家有剩飯。」
那人猶豫了一下,便跟上了我們。到家了,曉萍讓他在後門等著。
一進門,麗華就對曉萍說︰「現在社會上只有不好好勞動的人才會出來討飯。」這是麗華的想法。曉萍不這麼認為︰「啊呀,麗華。我阿娘講,人要臉樹要皮,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出來討飯。人家能是有特殊原因的嘛。」
曉萍盛了一大碗冷飯,又挾了兩塊紅燒肉。急得她家佣人直嚷嚷︰「大小姐,這紅燒肉我夜里要派用場的。」
「你不要多嘴,我晚上不吃肉總以了吧。」
看到了紅燒肉,德明就對曉萍講︰「你把他當客人啊,弄點白飯就夠了。就是學雷鋒也用不著請他吃紅燒肉。」
那人看到了紅燒肉,就對曉萍說︰「小姑娘,我白飯就以了,這肉你還是拿回去吧。」
「沒關系,你吃吧。不過,我看你不像個種田的,你怎麼也出來討飯啊?」
「哎,這說來話就長了。」那人嘆息道。
「你講出來,讓我們也听听。」
「啊呀,德明,先讓他吃嘛。」
「沒關系,我說說吧。我老家在安徽,家里只有個老母親和一個弟弟。我原本在上海的復旦念書。」
「你是復旦畢業的?」林媛問。
「是的,只怪我當年在學校里多講了幾句話。畢業時,分配到了離家很遠的外地,在一所中學里教書。三年前,我弟弟的一條腿被拖拉機壓斷了,老母親照顧不過來。我就想辦法調回了自己的老家,在一所中學做代課老師。由于這幾年大水,好多學生都不來上學了,我們這些代課老師首先遭了殃,丟了飯碗。」
「他們為什麼不去上學啊?」
「飯都吃不飽,哪里還顧得上讀書啊。災民受的苦,你們城里人是體會不到的。」
「那你為什麼到上海來?」
「這里有我的老同學,他們幫我聯系了南匯的一所中學。我也去談過了,他們要我兩星期後去上班。我舍不得花錢回家,就暫且住在老同學家里。白天去圖書館看看書,就晚上去睡一覺,不能太麻煩人家。上海的東西那麼貴,我口袋里的錢不多了,每天出來討口飯吃也是不得而已啊。」
「這世上窮人怎麼那麼苦啊。」曉萍說著,眼楮又要紅了起來。
「這用不著你瞎起勁,政府會管的。」麗華在勸她。
「國家管不了那麼多。」林媛說。
「她說得對,受災的人太多,國家拿不出那麼多錢來。只有我們自己想辦法。」
「哎,這位先生,你幫我把這看一看。」德明把自己的作業簿拿了出來,想讓他改一下。不知德明是考考他,還是真的要他幫忙。
「小朋友,這句子應該這樣改。看,現在上下就通順多了。」
「嗨,你真行。改過的句子漂亮多了。」
這時曉萍大伯走了過來,要那窮書生進去坐一坐,剛才的話他全听到了。見她大伯來了,我們打過招呼後就各自回家找東西填肚子去了。
後來听曉萍說,她大伯和那人談了很長時間,留他吃了晚飯,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離別時,大伯硬是塞給了他一些錢,嘴里直說,這麼有學識的人竟去教初中生,真是糟塌人才,糟塌人才。
插地香
開學沒幾天,大約在白露前後,阿婆就把草席子換了,她說天冷睡草席肚子要疼的,她還說過了白露就不能赤搏了。我知道白露是蟋蟀開斗的日子,而且這幾天我們照樣是玩得滿頭大汗,睡在草席上是又蔭涼又滑爽相當的舒服,睡床單怎麼能和睡草席比,但阿婆不同意。
今天小組時,曉萍問我和德明今晚是否出來玩。我便問她︰「今天是什麼日子,晚上有什麼好戲?」德明更是大吃一驚︰「你小姑娘晚上出來要干什麼?」
「啊呀,今天是地皇菩薩生日,要在地上插香呀。」要不是曉萍提醒,我和德明早已把插香的日子給忘了。去年大家就沒有出來插香,大概是下大雨吧。
每年到這個時候弄堂里總有不少人在地上插上香,來敬地藏菩薩。這兩年插香的人少了許多,不過對小孩來說,今天是以晚上出來點香玩耍的好日子。
「你多帶點香出來,讓大家插。」我知道曉萍家對這種事最感興趣,而我們幾個家里是沒有香的。麗華說她要帶小弟出來,讓他也玩玩插香。
晚飯後我便到了弄堂里,德明和兩個弟弟、麗華和小弟已經在等我了。一會兒曉萍從前門走出來,手里拿著幾把香。人到齊後,我們便往後弄堂走去。前弄堂都是水泥地,後弄堂有塊青磚地,香以插在磚頭的縫隙里。但青磚地也有缺點,只要下雨時間一長,磚上就長青苔,一不小心就滑倒,有時磚縫里還長出綠草。
我們每人分到了一把香,點燃後是青煙裊裊,出陣陣清香,我們把香一根根插在了地上。這時越來越多的人來這里插香了,大銘和吳媽也來了。吳媽一邊往地上插香還一邊念道︰「地皇菩薩開開眼,地皇菩薩開開眼。」那塊青磚地很快就插滿了香,那塊小泥地也都插滿了。吳媽告訴我們,在地上插香是感謝地藏菩薩一年來保佑地上的莊稼,讓我們過上好日子。
夜幕慢慢地降臨,插在地上的香成了紅色的亮點,滿地都是點點的繁星。我們朝弄堂口走去,人行道上樹下的爛泥地才是插香的好地方。一眼望去,一棵棵樹下布滿了閃爍的點點星火,天上的月光和地上的香火交相輝映,格外的美麗。不少小孩在泥地里插香,但更多的孩子像小弟一樣,手拿香轉著圈,有的還拿著火棒揮舞。
又輪到德明在小弟面前露一手了,他手拿一支香,先是快速地一劃,那一點紅光就變成了一條直線,接下來他先劃圓圈,先小後大,隨後他又飛快地劃起了八字,最後他是亂舞一氣,就像金蛇飛舞。小弟傻了眼,叫起好來,他今天又開眼界了。我知道劃香的關鍵是速度快,有了速度那亮點就成線了。
德明一停,我們幾個便揮舞起來,看誰的線條最美。馬路上的孩子看到後,也學著揮舞起來。沒多久,整條馬路上的孩子都揮舞起香來,當然都是亂舞,那閃亮的線條上下飛舞,千姿百態,遠遠望去,就像一條舞動著的金色長龍,煞是好看。
看了一會兒,我和曉萍就要回家了,明天一早還要上學呢。德明卻要我們再等一會兒,說等地上的香息滅了,他要幫小弟拔香燒完後剩下的香梗。還說誰的香梗多,誰的本事就越大。我知道這幾天小孩子游戲的賭資就是那些香梗了。小時候我們是第二天一大早去拔香梗的,去晚了就讓別人拔走了,听大人說這樣能明目。那些香梗就用來當游戲棒玩,德明是不玩的挑游戲棒的,因為他贏不了曉萍,丟不起這個臉。
大哥的蟋蟀
前幾天德明大哥他們去七寶抓蟋蟀。曉萍大伯告訴他們,好蟋蟀在天還未亮時叫得最響。所以他們凌晨一點便騎腳踏車出,三點多一點到七寶。亂草堆、石板牆腳下和冬瓜地里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恨不得把地都翻上一遍。月光漸漸黯淡,黎明悄悄來臨時,他們的竹竿筒里都裝滿了蟋蟀。回上海後,他大哥現一只蟋蟀非常奇特,他養蟋蟀快十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蟋蟀。
他馬上去請教曉萍大伯,他是老法師。大伯看到後是連連叫好,稱贊這是正宗的七寶品種,他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上上品了。贊美的同時還向德明大哥傳授了蟋蟀的養生絕巧,並關照,此蟋蟀太女敕,一定要養到中秋後才能開斗。
得了如此的寶貝,德明大哥是興奮異常,視它為珍寶,把它供養在一只龍盆里。每天是有葷有素,飲水也與眾不同,是用一種草根煎了給它喝,照顧得十分周到。這只蟋蟀也不負他的恩典,沒幾天的功夫就長得更結實和精神了。
他知道德明「孽撤手賤」,就警告他,只要踫一踫這只龍盆,就打斷他的手。德明膽子也實在是大,只有兩天的功夫,就熬不住了,把大哥的話扔到了腦後。今天他要親眼看看這只蟋蟀。麗華警告他,只要他一動,大哥就知道。德明卻說大哥只是嚇嚇他,他德明是什麼人,他是嚇不著,打不怕,只要她不告密就不礙事。
這些蟋蟀盆都放在床底下,那只龍盆被其它的盆捂得嚴嚴實實的。麗華的話倒提醒了他,他要我和小黃幫他看好每個盆的確切位子,等會兒再按原樣放好,他大哥就是火眼金楮也是白搭。我和小黃蹶著**鑽在床底下,看著德明小心翼翼地將蟋蟀盆一只一只捧出來,我們便馬上做好記號。最後,那只龍盆被請了出來,他像捧老祖宗一樣把龍盆供到了台子上。
開盆前他關照我們︰把氣屏牢。他慢慢地將盆蓋移開,同時把一個網罩了上去,這是專門用來看蟲時防止它跳出來的。
只見那條七寶蟲靜臥在盆的中央,見到亮光後,它六爪凌空騰起,擺出一副要跳躍的架勢。這時我們才看清,這只蟋蟀通體烏黑,它方頭凸眼、頸粗、須長、肉背厚,六爪長,兩條大腿粗壯有力。突然,它揮動兩根長長的雙須,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就像雙槍陸文龍,舞得是密不透風。它沿著盆邊快速地巡視了一圈,見沒有入侵者,便又「啪」的一下臥了下去。
「七寶大將軍,七寶大將軍。」大家是贊口不絕。
「什麼大將軍,你又不知道它狠不狠。」曉萍自己不懂蟋蟀,倒逗起德明來了。
曉萍這麼一說,德明的頭腦就起熱來,他拿出了自己的大王。這是麗華爸在廠里捉來送他的,是常勝將軍。我們弄堂里小孩的蟋蟀全成了它八字大牙下的敗將,不少大人的好蟋蟀也不是它的對手,德明便稱它起大王來。那蟋蟀打了一連串勝仗後,就名聲大振。這只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天下老子第一,把誰也不放在眼里,但天外有天啊。
見德明拿出了自己的蟋蟀,麗華問他要干什麼,他說要試一試這條七寶蟲,看看它有多少厲害,掂掂它的份量,點到為止。
「你不要命拉,讓你大阿哥知道了,他還不把你打死。」我也立刻警告他。我嘴上這麼說,心里卻很想看一看這場惡斗。
「你們不要怕,出了事我一個人來擔當。」德明絲草也不用,用手指去引,那只蟋蟀立刻轉過身來,鋼牙大張,「瞿瞿」地惡叫起來,還要前後抖抖身體,踢踢腳,好像在向它的主人請戰。德明用個小網,把他的寶貝輕輕地放到了龍盆里。
那七寶蟲感覺到了敵情,它卻采取了以靜制動、後制人的戰術。那只大王自以為老謀深算,雙須往前一搭,便認為探明了對手的虛實,一陣竊喜︰它年幼欺,自己穩操勝券了。它在嘲笑對方︰你的頭是不是大了一點,轉起來不方便。腰是不是粗了一點,那肯定要妨礙靈活性。我從哪兒下手能一下子要你的命,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里是我的對手喲。
突然,那大王惡叫一聲︰「小子,我來了。」便大張八字牙,不一世地沖殺了過來。這次它失算了,對手不是一只隨隨便便就以咬翻的無名小卒,而是一個強過自己百倍的高手。大王的沖撞力巨大,但七寶蟲的六爪緊緊抓住地面,絲文不動,大王自己倒被撞得頭昏眼花,跌跌撞撞。七寶蟲將雙須往後一撩,張開利牙將對方接住,一「並夾」,一甩頭,大王的半個頭不見了,還白肚皮朝天,六腿抽筋。
我本來以為這場惡斗一定精彩,想不到只一個回合,德明的大王便一命烏乎,成了七寶蟲的刀下之鬼。
德明見自己的寶貝戰死,就後悔起來。曉萍不看山水,還說德明︰「你這只大王怎麼這樣不經斗,只一個回合,一秒鐘的功夫就輸掉了,我看也沒看清楚。」
德明正好是有氣沒有地方出︰「都是你這個小姑娘要看,害得我大王斗死。」
麗華立刻站了出來︰「不要怪別人,是你自己要斗的。」
我也勸他︰「以後我們也自己去捉。現在要緊的是把蟋蟀盆放好。」
听我這麼一說,德明才按下怒火。我和小黃又蹶著**鑽到床底下,幫他把蟋蟀盆分毫不差地按原樣放好。最後讓麗華檢查一番,確定沒問題後,才到弄堂里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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