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三十章 跟阿娘吃飯(下)

與阿婆不同的是阿娘的菜經常翻花樣精,天天調花頭。『言*情*首*這樣一段時間下來,阿娘燒的菜我也慢慢地習慣了。我總究是寧波人,沒多久也喜歡上了自己的家鄉菜。話要說回來,寧波菜除了咸,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鮮。這個鮮,是來自原料的本身,而不是像別的菜,要加許多調料,才能燒出好味道來。因為阿娘用的都是天然調味品,不用味知素,燒出來的菜卻特別的鮮。

先講講梅干菜燒肉。那梅干菜又鮮、又女敕,這肉燒得是又香、又酥,實在是好吃,就是肉的量太少。不過,比阿婆燒的要好吃多了。究其原因,就是阿娘的做法與眾不同。

梅干菜是阿娘自己做的。每當雪里葒大量上市的時候,阿娘就趁便宜時多買一點。先是掛在竹竿上曬,鄰舍隔壁也有不少在曬梅干菜的,弄堂里到處見。但接下來的工序,阿娘的就跟別人不一樣了。她把曬好的梅干菜放進缸里,一層一層地加鹽,壓壓緊,再用根棒頭搗搗弄弄。接著再放些什麼東西,最後把口封上,看來這就是她的法寶。

阿娘先將梅干菜切成小段,隔水蒸一個鐘頭,其間加些油等。然後把帶皮五花肉和梅干菜一起用小火紅燒悶爛。一開始,我嫌梅干菜太咸。就挾一點放在碗里,用開水一沖,那湯味道獨特,鮮美無比,這是我的一大明。有了這碗鮮湯,我又要多吃一碗飯,阿娘又要講我吃人家定量了。

我是寧波鎮海人,寧波靠海,海鮮在寧波菜中佔了很大的份量。我們經常吃的小海鮮有︰毛蚶、銀蚶、海瓜子、海蜇頭、蛤蜊和黃泥螺等。還有一種小水產叫蠣蝗,鮮美異常。阿娘腌制的蝦醬蟹糊,我是不踫的,里面有殼吃起來麻煩,弄不好還要拉肚子。咸菜烤烏賊魚也是阿娘的拿手菜,而咸菜黃魚湯則是寧波菜的一大特色菜。其實,我們平時大家吃的都是咸菜小黃魚湯。咸菜大黃魚湯,那是要到過年才能享用的。還有一種菜是面拖小黃魚,阿娘將它汆得兩面黃,外酥里女敕,蘸醋或黃牌辣醬油吃。

我認為寧波菜中最好吃的,那就要算魚鯗了,即魚干。我第一次吃鰻鯗,就是阿娘自己做的。

只記得阿娘從菜場里買回熱氣海鰻,用干布把鰻魚揩揩清爽,不用水洗。然後開膛破肚,去掉魚肚腸。再把魚全部剖開,撒上白花花的鹽,用竹簽將魚撐開,最後把魚吊在見不到太陽的北面窗口。魚風干後,就能吃了。阿娘把風干的鰻魚鯗吊在底樓的走廊里,上面蓋一張申報紙遮遮灰塵。

那天阿娘叫我把吊著的鰻鯗取下來。她切了一小塊,用手撕成一條條,放在碗里,加一點老酒,隔水蒸。她特地裝了一點點在小碟子里,放在我面前,再倒上醋,蘸著吃。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塊放進嘴里,一咬才知道我們寧波菜里有那麼好吃的東西。那鰻魚鯗是風干的,肉頭結實,咬勁十足,真是滿口留香,回味無窮。我想這魚鯗是上等的下酒菜,外公一定喜歡。

一碗飯還沒下肚,碟子里的鰻魚鯗早不見了影子。我哪里肯罷休︰「阿娘,以再給我一點魚鯗嗎?這點我不夠吃。」

「你也吃得太快了,這是下飯的,不是吃著玩的。」

「啊呀,阿娘。你不好怪我的呀,是你做得太好吃了,我慢也慢不下來。」為了多吃一點鰻鯗,我只好拍拍阿娘馬屁。

「你不嫌它咸了?」她又挾了一點給我。

「不咸,不咸,味道正好。」說老實話,跟阿娘吃了一個月的寧波菜,我現在連鹽鹵都敢喝。

我向阿娘提出,不要分菜給我,讓我和大家一起吃。阿娘不答應︰「你眼楮像霍現,筷子像雨點,專挑好小菜吃。不分給你的話,好小菜都到你肚皮里去了。」听阿娘這麼一講,我也就沒臉再說什麼了。

飯一吃好,我就問阿娘︰「我們什麼時候再吃鰻鯗?」

「過年。」

「啊!要等到過年啊,我怎麼等得及。阿娘,下個禮拜再吃一次。你就不怕老鼠偷吃鰻鯗?」

「魚吊在天花板上,老鼠是吃不到的。只要你不偷吃就以了。」因為我經常利用阿娘疏忽的機會偷吃小菜等。但阿娘防我偷吃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因為她講過,我看到好吃的眼楮就要冒綠光。但我也有偷吃而不被她現的法寶,如偷吃小菜,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吃完後還要把菜耙耙松,這樣看上去不但沒少,而且還多了出來。偷吃菜里的好東西,如咸菜炒肉絲,我只吃下面的肉絲,表面的肉絲千萬不去動它。這樣阿娘一般是現不了的,當然也有我倒霉的時候。

「阿娘,我們寧波菜里還有什麼好吃的,你講一點給我們听听。」

「魚鯗里,黃魚鯗最鮮,做法也拷究一點。特別是黃魚鯗燒肉,味道特別好。那肉含魚香,魚有肉味,肉已酥透,魚鯗依舊咬筋十足,越嚼越香。一般是有客人到,才燒這道菜來招待。」

我咽了一下口水︰「阿娘,你不要講了。快去買點黃魚來,做黃魚鯗。我也想嘗嘗黃魚鯗燒肉。」

「現在到啥地方去買熱氣的大黃魚?再講菜場里有,也不夠新鮮,一定要新鮮的魚才能做魚鯗。從前捉魚人出海,黃魚捉得多了,就在船上加工,讓海風吹干。十天、半個月魚船回港,黃魚鯗就做好了,那魚非常新鮮。現在南貨店倒有賣,但貨色不好。只有等你嬤嬤到上海來,叫她帶一點黃魚鯗。」

「阿娘,你現在就寫信,叫嬤嬤來,多帶一點黃魚鯗。」

「你嬤嬤在寧波,說來就能來啊。」

看來要吃黃魚鯗燒肉,只有等到過年了。

阿娘燒的寧波菜中,給我印象深的還有︰烤長江豆,這也是阿娘自己做的。阿娘有個習慣,總是要到小菜場快收攤的時候去菜場,看看有沒有便宜的落腳貨。要一次,我看到她拎了一籃老長江豆,是賣不掉的那一種。她把整根長江豆放在水里煮,然後曬干。燒的時候,加醬油,用小火煨。烤長江豆的特點是又鮮又咸,特別下飯。如用它來燒肉,那身價就不一樣了。阿娘燒的咸菜豆瓣酥也很合我的胃口。當蠶豆大量上市,阿娘就買幾籃頭回來,叫我剝。她把剝好的豆瓣放在太陽下曬,曬干了就燒咸菜豆瓣酥了。有時她心情好,就會做油汆豆瓣,比南貨店五分一包買來的還好吃。每年春天,阿娘總要燒幾沙鍋烤毛筍,竹筍貴她是很少買的。阿娘一烤毛筍,整幢房子都是毛竹味道。這麼鮮美的毛筍,我怎能放過它。

一次我跟阿娘去買菜,她看中了一堆人家不要的老黃瓜。那是正真的「黃瓜」,綠顏色褪得一點也不剩,但比女敕黃瓜要粗得多。阿娘就和賣菜的阿姨討價還價,我忍不住,便插嘴說這些黃瓜今天不賣,明天就扔拉圾筒了。那賣菜的只好賤賣,收了阿娘一角錢,我知道她也想早點收攤回家,這次阿娘卻沒有講我亂話三千。

回家路上我問阿娘,這種老黃瓜怎麼吃,她說要做白糖醬黃瓜。一到家,阿娘就用自家的秤把老黃瓜再稱一遍。這堆老黃瓜有八斤八兩,平攤下來每斤一分多一點。她先把黃瓜洗淨,再剖開,用線穿好涼在竹竿上。

前幾天我看見阿娘在做腌黃瓜的醬,她從鮑家阿婆那里討來了幾塊像茶仔餅一樣的豆餅,弄碎了放在缸里,再加些溫汆水。缸上不加蓋,蒙上一塊白紗布,放在太陽底下曬。曬了沒幾天,那豆餅醬就開始熱冒氣泡,就是酵了。

那天她腌黃瓜,我和阿妹都在一邊看。她關照我們︰不許講話。有時阿娘做酒釀,她也這麼說。她先把豆餅醬調好,涂在曬好的黃瓜上,再加些白糖,然後一層一層腌在缸里。我問她為什麼不加幾粒糖精片,因為糖精片便宜得多,她搖了搖頭,說只好加白糖。

開缸了,阿娘拿出一大塊,就是半根黃瓜,要我給阿婆。那白糖醬黃瓜的賣相和漕坊買來的是一模一樣,晶瑩澄黃,香氣醇厚。一嘗味道,清脆鮮女敕,香甜適口,並不是很咸,比買來的還好吃。阿婆講這白糖醬黃瓜在漕坊要賣六角四分一斤,我想阿娘太會做人家了。

講到寧波菜,就不能不提臭冬瓜和「海菜枯」。這兩種菜不要用油,不要燒而且很下飯,相當符合阿娘的節約原則。

先講「海菜枯」。跟阿娘吃飯前,我吃過一次,那是阿婆向阿娘討的。阿婆是吃得津津有味,只見她用嘴一吸,桿子中的肉就吸了出來。我和海倫吸不好,就把里面的東西咬出來。我總覺得有咸又臭,但味道還以。海倫則講太好吃了,她外婆也是寧波人。

「海菜枯」是米莧梗做的,細的如手指,粗的像細竹竿。上市的時候,經常有菜販挑了米莧梗到弄堂里來叫賣。阿娘就買一捆,切成段,蒸熟後,放進缸里與鹽水一起酵。過一段時間,等臭氣燻天了,「海菜枯」也就做好了。它口味獨特,稠、釅、鮮、咸而且爽口,是很下飯的。

弄堂里有不少寧波人,但真正能做「海菜枯」的,卻沒有幾家。所以到了大熱天,經常有人上門來向阿娘討臭鹵,阿娘總是有求必應。

再講臭冬瓜,那是寧波菜的一絕,我早就領教了它的臭和美味。那天我們正在吃中飯,阿娘在天井開腌臭冬瓜的缸,那臭氣直沖三樓。海倫吵著要吃,阿婆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向阿娘討。阿娘只給了像豆腐干大的一塊,阿婆滴上幾滴麻油,再一分兩,我和海倫一人一半。

前幾天,我跟阿娘到菜場去買冬瓜。我家附近有四、五家菜場,有太平橋、吉安路、淡水路和八仙橋菜場。我們經常去的,則是太平橋和吉安路菜場。買魚,阿娘卻經常跑水產公司,那里的魚貨色多、新鮮。買菜,我是沒有言權的,只是當當搬運工而已。阿娘東看看,西瞧瞧,最後挑了一個很大的冬瓜。那東瓜很便宜,一分就能買一斤。她還花了二分錢,買了一攤番茄,都是挑省下的,我看足有兩斤。我把那只大東瓜和番茄拎了回來,重得不得了,汗水濕透了背心和短褲。為此,阿娘賞我一只小番茄,我也就沒白跑一次。

阿娘把冬瓜切開,里面的肉很厚,也不曉得她是怎麼看出來的。阿娘把籽和軟綿綿的東西拿掉,再把東瓜切成像糕團店里買來的簿荷方糕一樣大小,蒸一蒸。冷卻後,往臭鹵缸里一放,便大功告成。它的肉頭又軟又糯,聞上去臭烘烘的,啄一塊放在嘴里,鮮、咸、酸、香,味道重,又清爽。

寧波人特別喜歡吃臭的東西,除了臭東瓜和海菜枯,還有臭菜心、臭咸蛋、臭乳腐、臭毛豆、臭豆腐和臭咸魚,好像不來點臭的,飯就咽不下去。

除了那好吃的寧波菜,阿娘飯也燒得特別好吃。尤其是早上的泡飯,更是受我的歡迎。其特點是︰爽口,湯是湯來飯是飯,米粒粒硬澤,入口滑爽。我吃起來菜也不要,嘩啦啦一下,一碗就倒進了肚皮。要是有些咸菜、重油炒過的紫香大頭菜和幾只黃泥螺來過,那就是一種享受了。

同樣是泡飯,阿婆燒的就差遠了。有時她水放多了,時間一長,就成了飯泡粥。跟阿娘吃飯後,才知阿娘的手法獨特,弄出來的泡飯與眾不同。每天晚飯後,阿娘把沒吃完的冷飯盛在淘籮里,吊在底層通風的走廊里,大熱天也不易餿。那飯經風一吹,米粒就收干了,不易泡爛。下午點心時,我用冷開水一淘,那米粒粒滑爽。一眨眼的工夫,兩碗泡飯就下肚了,急得阿娘雙腳跳,嘴里直嚷嚷︰「這叫我喳弄弄啦」,又講我吃人家定糧了,再這樣吃下去,她又要去飯店買議價飯了。我告訴阿娘,她弄的泡飯太好吃了,我沒辦法。

歸阿娘管教後,為了少挨揍,我也只好慢慢地去適應阿娘的規矩。除了管我,阿娘還總是想法子叫我多做事體。不過,像洗碗這類事,阿娘是不要我做的,怕我毛手毛腳把碗打碎。我干的都是一些粗活,像什麼買米,買煤球、劈柴、掃地和倒垃圾等。

阿娘還經常差我做一些在我看來是丟臉的事,如叫我到醬油店去討乳腐露,用來燒乳腐肉。那乳腐肉是好吃,但討起來要看人家的臉色。還有就是去菜場討咸菜露,來燒小洋山芋和長生果。

阿娘看我每天起得那麼早,就要我幫家里生爐子。我們這里的人家一般每天早上都要生爐子,天太熱,所以大家不把爐子封過夜。我覺得好玩,就答應了下來,因為我已經會生爐子了。

前幾天,德明闖了禍,張媽罰他生一個禮拜爐子,頭一天就是我幫他生的。他生爐子時太節約,引火柴放得不多,沒成功,我就幫他。我叫他拿一張申報紙,十來根劈好的柴爿和一只旺煤餅,有人叫它旺煤球。

我叫他把爐子出清,放上幾個燒完的煤球。我點燃了申報紙,爐子里升起來淡紅色的火焰,我立刻把柴爿塞進爐膛,當爐子里冒出了青黑色的煙,再放上掰成小塊的旺煤餅,用扇子扇幾下,等幾縷暗紅色的火苗串了上來,就加上煤球,再扇。有的人家用舊的水落管子當小煙囪來拔風,省時又省力,效果比扇子都好,等煙沒了,爐子就生好了。

煤球、煤餅是按計劃供應的,每家每戶都有煤球卡。阿娘要我把一只煤球一割兩,說這樣燒能節約,其實就是讓它充分燃燒。我只好用火夾當鍘刀,再把割煤球掉下的煤屑掃起來,放在一個小缸里,加點水就成了煤泥,用來封煤爐。阿娘還要我把燒完的煤球剝開,說里面還有沒燒完的煤,我也放在小缸里。

每天清晨,我把爐子拎到弄堂里,和隔壁鄰居一起生起爐子來。這時,弄堂里煙霧繚繞,煤煙嗆人。我燒的毛豆殼煙更是大,燻得我是直流眼淚。沒辦法,家人要用爐子燒早飯啊。

這樣干了沒幾天,我就後悔起來,當初不該接下此活。不過我自有辦法讓阿娘叫我停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生爐子的時候我就多加引火柴。爐子是生得旺了,但一大筐毛豆殼、蠶豆殼和柴爿幾天功夫就見了底。我就向阿娘要錢,去買柴爿和旺煤球。這招果然奏效,阿娘一听就光火了︰「你這個小孩,一點也不知道節約。這點東西,我好燒一個月。」

我趁機向阿娘進言︰「阿娘,你不好怪我的,引火柴少了,爐子我生不好,重生料更傷。你還是叫阿哥生爐子,他生得好,用料又省,你就能省錢了。」阿娘好像也曉得我在耍滑頭,不過,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後她還是心疼錢,就不要我再生爐子了。

爐子是不生了,但家里的事情是做不完的。阿娘要我拖客堂間的地板和沖洗天井,她不舍得用自來水,要我到二十米開外的地方去吊井水。這樣每天早飯吃好,我就拖地板,沖天井,弄得非常干淨,阿娘也總算有點滿意了。再加上阿娘睡午覺,我主動給她倒洗臉水,替她扇扇子,弄得像丫頭一樣。阿娘也就慢慢地喜歡起我了,還說只要這樣保持下去,她就放我去寧波鄉下玩。為了去寧波鄉下,我也只能如此。

就這樣,我前後跟阿娘吃了一個多月的飯。由于阿娘年記大了,加上身體不好,管不動我,我又回到了阿婆那里吃飯。我也只好等到過年的時候再嘗嘗阿娘的手藝了。

(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