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開闢出的一方佛院無人打擾,簡樸整潔的僧房內,檀香四溢,我坐在木床前的小凳子上,聚精會神地望著躺在床上的少傅。
雙目緊閉、面上無色的姜冕就這樣毫無防備毫無知覺地躺了幾個時辰,安靜至極,無害至極。薄被均勻地蓋在他身上,我拿不定溫度是否適宜,不時從小凳上站起,湊過去給少傅探探額頭。出汗了,就給被子往下扯一扯,讓少傅往外多露些。額頭涼了,再給被子往上拽一拽,給少傅蓋嚴實了。
每做完這些後,我退回小凳子前,重又坐下,繼續聚精會神觀望少傅。
不說不動不笑的少傅,還真是很少見。雖然以盡情地觀望,盡情地數他睫毛,盡情地目測他胸襟,盡情地……做任何事,但不能對我說話不能對我嘲諷的少傅就沒有靈魂,這樣活生生地躺著實在令人擔驚受怕。
雖然寺里會看脈的老僧給少傅把完脈後,十分肯定地說少傅是氣血攻心氣塞心竅一時悶了過去,待氣血散開,氣通心竅後就會醒來。父皇和母妃對此深信不疑,毫無愧疚感地表示留我看守,為了少傅免于奔波,讓少傅就地在廣化寺休息待蘇醒,他們就不打擾少傅氣血散開了。
登上馬車,他們就絕塵而去了。
為了推月兌掉氣死西京姜氏名門公子的罪責,父皇和母妃寧願舍了我,也要迅速離開避嫌。
我對他們二人的做法已然看得入木三分。
倒是族叔晉陽侯並未舍我而去,同我一起將少傅安頓躺下後,又代我向寺里僧人索要些生活用品,給我在少傅房間里又安頓下一方小榻,供我歇息,同時還不顧面子索要了些吃食零嘴,給我一並放在房內桌上,我的枕頭邊還躺著一些干糧,以備我不時餓了之需。
族叔則在隔壁房間簡單安頓了下來,表示我若有事,或者姜冕遲遲不醒,隨時去他房中叫他。
對于爹娘的拋棄,以及族叔的體貼,一日之內如此冰火兩重天,雲泥之別的對比,促使族叔在我心中地位急劇上升,視族叔勝過親爹娘的存在。
在我又幾度挪動少傅身上薄被時,房門推開,族叔輕步走了進來,「元寶兒,姜少傅應無大礙,不用太過擔心,過來吃飯吧,餓了沒?」
隨著族叔進來,同時我就聞到了一股飯香,扭頭一看,族叔已將手里飯食托盤擱到了房中桌上,飯菜一碗碗都端了出來。菜色一律佛家的清淡,米飯倒是顆顆飽滿,盛滿了飯碗。六份菜,兩碗米飯,兩雙筷子,其中一碗米飯盛得高高堆起,一碗米飯與碗口齊平。
我一看便明白了,「族叔跟我一起吃?」
「嗯,反正姜少傅未醒,不如我們先吃吧。」晉陽侯在飯桌邊坐好,給我筷子都分好了,招呼我坐過去。
我轉頭看了看少傅,不知是不是熱得,少傅臉色有些紅,我忙給他被子重新整了整,好散熱。整理完後,我趴過去順手在少傅白皙的臉上戳了戳,「少傅再不醒的話,元寶兒就把你的飯都吃掉哦。」
少傅沒有反應。嘆口氣,我走到飯桌邊坐下,提起面前的筷子,捧起堆成山包的大碗米飯,往嘴里扒了一口,又扒了一口。
一筷子菜就夾到了我碗里,按了按,族叔溫言道︰「素齋菜也是不錯的,這一道是四喜齋菜,你嘗一嘗。」
我依言將族叔送來的一筷子菜拖進扒飯挖出的飯洞里存著,吃了一小筷子,居然真的不難吃,瞬間便把飯洞里存的一口吃完了,又扒了口米飯。
族叔又送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這是鮮蓮子炆齋。」
吃下去,果然好吃!
我不知佛寺齋菜還有這麼好吃的,半碗米飯就下肚了,嘴里含著菜含糊道︰「齋菜這麼好吃,元寶兒回宮了也要吃。」
晉陽侯笑了笑,給我盛了一晚素湯,「那只怕是你吃不到了。」
「為什麼?元寶兒以叫東宮廚子全部做齋菜,父皇送元寶兒的東宮廚子據說什麼菜都會做呢。」我接過族叔手里的素湯,捧起來喝了一口,湯液在舌尖打了個圈,香濃清透的味道順著口腔充分擴散,湯液再順著喉嚨緩緩滑入胃里,一路暖過,熨帖至極,
晉陽侯停著筷子,看我一臉享受美食的沉醉表情,笑著搖搖頭,「元寶兒真是個小吃貨。你東宮做不來的,這些齋菜是族叔下廚做的。」
我咕隆一口咽下嘴里素湯,大吃一驚,望向晉陽侯,不敢置信︰「族叔下廚做的齋菜?族叔這麼厲害?為什麼族叔會做齋菜?那些和尚怎麼不做?族叔要在這里做幫廚麼?」
晉陽侯將蹦起來的我按回椅子上,給我按著口味喜好重新布菜,布的多的都是我最喜歡的,少的都是次等喜歡的,非常少的都是末等喜歡的。半碗米飯時間,族叔就掌握了我的口味喜好,讓我非常吃驚。
我敢說即便現在,少傅都沒有掌握我的口味喜好,甚至還有專挑我不愛吃的菜喂我嘴里的惡趣味。非常令人指。
「族叔常居西山無聊,有的是時間沒處打,便研究過一段時間的菜譜,各地菜系都試著做過。惜家里只有老僕一人主動嘗過,老人家口味重,尋常味道未必嘗得出來,總有偏差。府上其他僕人要麼不敢嘗,要麼嘗了後不敢說不好吃,更不能詳細描述吃下去的滋味,所以族叔自己也不知好吃不好吃。今日倒有機會給元寶兒試一試,沒想到結果還算差強人意。」晉陽侯含著笑意,半是欣賞自己的廚藝結果,半是欣賞我的吃貨模樣。
「族叔好厲害!」我崇拜地贊嘆了一聲,自肺腑地評價,「每道菜都很好吃呢,族叔是天才!」
「是嗎,族叔覺得元寶兒吃得並不多啊。」晉陽侯似乎不受吹捧,看了看滿桌子還剩不少的齋菜。
光顧著抱族叔大腿了,沒來得及掃蕩。我振奮精神,想想這是族叔特意為我準備的飯菜,還沒有人認真品評過,今日我元寶兒便是第一人,不假思索便提起筷子風卷殘雲,滿桌子都是我的爪影亂舞,片刻就清掃過半入了我的胃。
這時,族叔將我爪子一攔,急忙道︰「好了,慢點吃,不用都吃完,差不多就以了,不要撐著。」
我撫了撫肚子,覺得還能再戰,「沒關系,族叔親自下廚的菜不能浪費了,元寶兒還有肚子以裝。」
族叔攔不住我,我鏖戰正酣。
突聞,後方一聲響動,有人怒聲︰「裝什麼裝!不怕撐死!尋常齋菜而已,有什麼不能浪費的!怕浪費不會施舍給寺外的流浪漢拾荒者啊?」
我一噎,被嗆了。
族叔轉頭,我回頭,齊齊驚詫望向推被坐起的姜冕,許久都昏迷不醒的少傅,竟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醒了,還給人這麼一個措手不及,尤其是,不要在我吃飯的時候嚇我啊。
我被噎得不上不下,通不了氣,臉都憋紅了。床上的少傅掀被起身,迅速下地,抄起桌上一壺茶就給我強灌,族叔晉陽侯完全被少傅此舉驚得沒反應。
我被姜冕灌得又嗆了幾口後,終于氣順了,急忙喘氣,推開少傅的手,正要怒他一怒,就見少傅抱著茶壺被我推開後,眼里閃著愕然與驚詫。想必是素來逆來順受的元寶兒居然也有反推他的一天,讓他有些不好接受。
我的怒氣就像被針戳破的氣囊,都泄了,一絲不剩,語氣軟了一下,「元寶兒吃飯,少傅干嘛要在背後突然嚇元寶兒,我都等你半天了不醒!」
姜冕把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扔,臉色十分不好,不知道生的什麼氣,是真的生氣還是遷怒,「我醒了還得不聲不響麼?你是巴不得我直接氣死過去,再不用醒了嚇著你吵著你。」
我又驚呆了。
少傅醒來後居然情緒如此起伏,想了想,我不能給他火上添油,語氣便又軟了一點︰「元寶兒當然是想要少傅早些醒過來,元寶兒都守了少傅好幾個時辰了。少傅要是生父皇的氣的話,就罵元寶兒吧,所謂欠債還錢父債子償,元寶兒不會介意的。」
晉陽侯坐在一邊看我們,暫時沒有說話。
姜冕卻似乎還要生氣,但見我模樣又似生不起氣來,半轉身對著我,「我當然生氣,你父皇騙了我,你母妃騙了我,連你,也騙了我!」
我忙仰頭,驚訝道︰「元寶兒沒有騙過少傅呀!」
姜冕恨恨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最後停在我不似作偽且誠懇無比的臉上,語氣重重道︰「騙我最嚴重的就是你!我真是被你坑了!」
我深覺委屈︰「元寶兒哪里坑過少傅?雖然,方才沒有給少傅留幾道菜,是有些對少傅不起……」
「住口!」姜冕不听我解釋,一口咬定我坑了他,「你、你、你自己還不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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