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風卷殘雲,唐糖卻忽然停了,摟著他的脖子正色問︰「听聞大人調任去了西京?升遷大喜,作甚告訴我貶官去了乾州。」
紀理本來任她放肆,受用得根本不想言語,此刻閉了眼惱極︰「唐小姐知道受騙的滋味了?調任哪里還不是一樣形單影只。」
唐糖咬他鼻子︰「以牙還牙是不是!我騙了你的財,還是騙你的色?財……我可以包養你的,色……哼,哼,大人自己清楚!」
紀理別開眼楮︰「你就是嫌棄我。」
「我都說了要包養大人,嫌棄個鬼哦?這些日子身上可曾受了傷?」
紀理搖頭︰「哼,再傷哪及被騙的心傷。」
「你也別一口一個騙子地喚,我從未打算騙你,大人生死未卜的這些日子,我又細細想了千百回,您若活著回來,我不懼坦言自己那點混賬心思……紀二你別用胡子扎我,誒不要鬧了,你今天倒是有沒有工夫听我說?」
紀理忍笑停下︰「有。」
「你笑什麼,屢屢迫我說出我對你的情意,真欲開口說了,你又這個樣子。」
他受不了唐糖一本正經的樣子,捉了她腦袋來又是一通胡亂猛扎︰「小狐狸。」
唐糖掙了掙︰「你先放開,听了也別生氣。」
「橫豎早已被你氣死了。你說。」
「我……從小就喜歡紀陶。」
「這是你對我的情意?」
「大人容我從頭說完。」
「哼。」
「六歲,嗯,七歲的時候我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我抄下來,鏤在他的書桌底下,鏤在孔明鎖上,鏤在綠豆酥上……」
「哼。」
「你不要總是哼,也不要滿月復齷齪念頭,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小時候的念頭十分純粹,自覺沒什麼是見不得人的。」
「老三可曾領情?」
「紀陶又不知道……他領的什麼情?」
「老三向來笨極。」
「你別再詆毀他,再說我為甚要他領情?天上的星星好看,也不定非要摘下來掛在脖子上罷?」
「後來?」
「後來我回孟州,紀陶在京城,給他回信我先用孟州的酸黃果擠了汁兌了水,沾了在信紙底面上描那一句死生契闊,待水漬干透,酸黃果的顏色便消隱不見,我再于紙上沾墨寫信。我想……他若哪天燈下一烤,信底的字便顯出來,哎,不過我猜他不會去烤的。」
「好生纏綿的心思。」
唐糖低下頭︰「大人……」
「可惜一個傻一個笨。」
「啐!在大人眼中旁人都是呆傻蠢笨,就你絕頂聰明。」
「我再聰明也嗅不出此前哪一句是唐小姐對我的情意。」
「大人能不能不要急?您就是這樣逼人太甚!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您有情意,我甚至都不知道您哪里好,臭名昭著,臭脾氣一堆,臭毛病也是一堆,成天哼哼哼,哼這哼哪,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入您的法眼,遂您的心意,哪怕讓你說上一個好字。」
「所以覺得我很有趣?」
「有趣個鬼!是你馬不停蹄地勾引我,勾引我……」
「哼,我勾引你?」
「我都肯承認自己是個混賬,大人若是有種,就也別再耍賴。」
「……」
唐糖終又翻開《墨子殘卷》︰「求大人詳讀第九章。」
「好。」紀理見她神色珍重,依言坐于案後,捧了書冊來閱。
唐糖這才得以起身,整肅衣衫,轉身去給紀二端茶,回頭望望他難得狼狽的胡茬子臉,又去絞了面巾遞于他擦拭。
第九章很長,一直讀到日頭老高,紀理方才緩緩釋卷,問一直靜守一旁的唐糖︰「所以說,唐小姐當時對公主墓中的所有預判與見識,皆不是你的揣測,而是實實在在來源于這一章?」
唐糖點點頭。
「哼,也就是說,你在入墓之前就知自己將會永葬主墓室中,沉與川底,萬劫不復。」
「大人……」
「這便是你對我的情意?」
「您不要這個樣子。我且問大人,此書是誰留給我的?」
「……是老三。」
「大人可知我當初在讀了齊王的羊皮卷後,這顆混賬的心里經了甚樣的撕扯?一頭是自小愛戀的人受了天大的冤屈,也許在等我為他報仇,也許他正在何處孤立無援,但我發現壓根無力為他做些什麼,一籌莫展;一頭是您被您一天一天捂著暖著,我默默想,我要听您的好好活著,我要珍惜所有,更要珍惜您。」
「唐小姐終是好氣魄,英勇赴義,以訣別來表達對我的珍惜。」
「大人,這冊《墨子殘卷》當初我不想讀,又是誰逼我讀的?」
「……」
「您逼我的時候,每一天都在勾引我,難道不是事實?」
「……」
「您就這麼可勁勾引,拼命勾引,我一邊混賬地克制不住愛慕您,一邊又覺得自己就這樣永遠辜負紀陶了,從小到大寫在紙上、刻在木上……前誓盡破,永失永棄,心里頭無盡煎熬。」
紀理啞聲喚︰「……糖糖。」
她卻不曾理︰「你也不要瞧不起單戀!我唐小姐雖然是個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也曉得自己的斤兩,知道紀陶那麼好的人,不配我去愛戀;也知道您這麼大一個貪官,更不缺我一個來愛慕。我不知你為甚要勾引我,但一碼歸一碼,你這死貪官的確一直在出手勾引我,終歸是事實罷?」
「咳……」
「當時看到第九章,我整個人都凝固了。大人,我是沖動,怎能不沖動?終于有一個辦法,既可幫到紀陶,又能結束這種要命的煎熬,我恨不得快點飛進墓底去。」
「我是活該被辜負的。」
「我這種朝秦暮楚的混賬,辜負誰真的重要麼?」
紀理別開臉︰「哼。」
唐糖伏在案旁,湊過腦袋輕輕吻他︰「大人又在勾引我。」
紀理閉上眼楮嘆息︰「唐小姐這是作甚?」
「做一個混賬當做的事情。沒死成之後,留于人世,前誓盡忘。」唐糖吻得極小心細致,簌簌便落了淚下來,「此番大人不見了,我每每想起在墓中與大人相依為命的那些剎那,方知大人于我……那許多妄念我本就不當有,眼前人只一個,我再不敢把您弄丟了。」
「哼,你不是說……紀陶還活著。」
「紀陶又不歡喜我。」
「……誰說的。」
「他若歡喜我,我這樣橫沖直撞的他寧可躲起來眼瞅著我去死?」
「糖糖,你告訴我,入京之前究竟為什麼去鹿洲?」
「這個,說出來我怕你不信……」
「你說。」
「我家剛出事那陣,我夜間逃命,白日睡覺,過得十分艱難,睡得亦很恍惚,做夢時候……竟時常夢見紀陶。先是晉雲山,而後是鹿洲,夢見他被困在那里喚我,夢里邊我仿佛可以抓到他,可他笑一笑,揮別轉身而去。後來我月兌了險,便按我祖父的遺囑入京,我不放心紀陶,先去了晉雲山,偶遇祁公子並幫了他的忙,知他亦要往鹿洲,我同他結伙而行,卻在鹿洲聞知噩耗,于是速速來了這里。」
紀理啞然問︰「那夢……生于何時?」
「四月初。最奇怪的是,後來無論我去到晉雲山還是鹿洲,許多景象,全都仿若夢中已然親臨。」
「糖糖,我……」
「你別以為我同紀陶之間還存著什麼相通之意,沒有的事!惟有義氣,我想過了,義氣終歸是在的,他若死了,我替他報仇,他若活著,我同他絕交。」
紀理心頭煩亂︰「他並非……」
唐糖哭罵︰「這個時候你欲替他辯解,你是知道什麼,還是兄弟情深?大人娶了我又勾引我,你早是我的人了!」
紀理听她言語霸道,又覺有些受用,只得緘言,伸指去揉她的腦袋︰「不哭了,再哭糖糖就不甜了。」卻發現方才不曾留意,唐糖儼然在發後綰了一個髻,「你從不將頭發綰得這般低。」
「我听聞大人……喜愛端莊嫻靜的女子。」
「我喜愛什麼自己竟是不知?這必是裘寶編排的了……散開。」
唐糖羞紅臉︰「大白天的。」
「你愛慕的是裘寶罷?」
「切。」
唐糖一個沒留意,被他神手一抽,簪子便落在了他的手心,青絲如瀑披落,身子亦為他從旁一攬,穩穩妥妥抱在了身上,他替她攏攏發,深嗅了嗅︰「嗯……身上沒有碎尸氣味的唐小姐,有點摟不慣。」
「什麼人吶。」
「我是摟得太少,夜夜摟著,許就慣了。」
唐糖十分忐忑︰「那我表白的混賬心跡大人算是……」
「你是指包養我?」
「你這個人……說了半天盡記得這個詞。」
「哼,趙思危的馬球賽你若下了注,許就夠包養本官了。去下罷。」
「紀二你偷看我的信!」
「不看我的媳婦就被趙思危勾走了。」
唐糖心被蜜漬著,未曾留意紀大人犯醋的點其實十分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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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方見書房之門敞著,進來傳話,卻見二爺圈著唐糖坐在書案後頭說私房話,又窘又喜,卻已是不及退身出去。
唐糖腦袋都埋了起來,二爺扔不撒手,紀方只得將話傳到,說是老太爺請二位過去用早餐,這才紅著一張老臉撤走了。
紀鶴齡眼中的孫兒總是不大成器,早餐桌上听聞他的升遷,十分不愉︰「到底還是新婚,你小子仗著你媳婦疼你,就拉著她四處顛沛,就算糖糖受得住,她月復中……」
唐糖急嗔︰「爺爺!我不疼他。」
紀理卻不悅地當著所有人問出了口︰「那你晨間怎說愛慕我?」
唐糖傻了,紅臉捅他︰「喂!」
紀鶴齡看戲看得十分愉悅,又听孫兒回︰「暫調月余,我年前就回來了。」
「這麼說,明年老頭子我就能抱……」
唐糖急得全然插不上話,紀理卻十分篤定︰「爺爺安心,這是一定的。」
紀二爺真是歡喜過了頭。
話說得滿,有時做不到,有時只怕更附贈「驚喜」。
作者有話要說︰紀二︰不信邪,能有什麼禍端,天快黑罷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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