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二這身天青色袍子是你買的?襯得臉更黑了,十分的不好看。」裘寶竊竊道。
哪里不好看了!唐糖心頭不平,而且他臉也並不黑,實是這陣子清矍了。
「下回這種練鵲暗紋的衣裳萬不能買給他,這廝少年老成,此類天真爛漫紋樣他肯定煩透了。」
唐糖蹙眉想,似乎也非全無道理,壓低聲道︰「練鵲都不能賣,只剩下買松鶴龜之類可選。」
「有何不可?我爹就這麼穿。」
「……」
裘寶還欲指點江山,紀二一直面無表情立著,唐糖真怕再這麼怠慢下去,送上門的人不及哄便跑了,連番相催︰「寶二哥您趕緊刮痧去罷。」
寶二見這小孩眼楮自從掛在了門前,就未挪開過目光,心頭不免哀婉︰「罷了,你好自為之,多思量哥的話。」自覺形單影只,孤零無趣,先行從後頭訕訕撤了。
方才四目膠著,礙著裘寶,唐糖尚算鎮定。
半月未得一句交談,這開場白竟十分艱難。她滿腦子又想起「紀二歡喜比自己年長的女人」,哼,果真是重口味麼?這會兒他仍不動,目光平靜,唐糖心頭卻不由得突突亂撞起來。
紀二忽開了口︰「我馬上要出城。」
唐糖只道他去出個什麼近差,居然還特意跑來說一聲,感動不已︰「這個飯點上大人要餓著肚子走麼?」
「南城門處有面館。」
唐糖听出點意思,一時受寵若驚︰「大人難道是來邀我同往面館去的?」
紀二未答,轉身便走︰「車在衙外等,快點。」
唐糖一徑追︰「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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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趕得不巧,等著吃面出城的人出奇的多,城南面館竟是間間爆滿,門前不乏排氣長隊的。唐糖見紀理神色焦躁,指指面館對門的那家金燦燦的館子︰小九天。
「哼,唐小姐莫非以為我真是什麼貪官?」
唐糖暗嗔,新婚夜數錢的又是誰?知道他又摳上了門,拍一拍袖囊,拽了他便走︰「我請大人就是。」
小九天的門唐糖是頭回入,紀二去西京前,她讓阿步過來點了席面送去的府上。
掌櫃是位極有眼色的胖子,紀二他實是認得的。見今日做東的竟是位小吏,掌櫃登時了然,徑直要將他倆往名為「青雲閣」的雅間里領。
紀理不耐道︰「我趕時間,只需堂食一碗素面就好。」
掌櫃的有些為難,小九天無堂可坐,惟有雅間。
唐糖卻生了心,將掌櫃的喚至一旁︰「小九天看著樓閣甚高,可有什麼賞月的去處?」
「小大人可是說摘星閣?摘星閣的菜價,起價三百兩銀子,酒水另算。」
唐糖肉疼得滴血,點算點算袖中家當,偷眼望望紀二側臉,堅決道︰「就摘星閣。」
天恰是黑了下來,唐糖憑欄守望半天,卻並不見月亮,夜黑風高,夜風打在臉上儼然已有砭骨之意。唐糖等月亮等得心焦,探頭探腦去尋。
紀理沒什麼好氣︰「今日是十月三十,明日初一。」
「噢……」
她日子過昏了頭,這掌櫃甚黑,三十夜明明沒有月亮可觀,也不曉得提醒一聲的。最可嘆這三百兩的起價,紀二心眼也不知怎長的,開口只肯要兩碗素面。
清湯寡水養了半個多月,唐糖望著素面很憂愁,月亮沒有,酒肉也無。裘寶教的一無可施,什麼摘星閣,完全就不對路麼。
唐糖好幾次試圖踫一踫紀二握筷子的手,終究還是缺些膽量,只好問︰「大人的時間若還趕得及,我想再溫壺酒來飲……可以麼?」
紀理望望她,倒也爽快︰「可以。」
唐糖歡歡喜喜去喚櫃,想著上回的五十年金風玉釀十分不錯,打算開口要他溫上兩壺,不料紀二卻道︰「溫十八壺桂花釀來。」
唐糖驚道︰「十八!」
「你既提了,今夜倒是格外想飲桂花釀。」
「嗯……好的好的。」
這貪官真是不把銀子當銀子。三百兩銀子兩碗素面,掌櫃已然笑不動了。桂花釀是再平凡不過的酒,哪里買不可以,非在這什麼都是天價的小九天喝,一開口就是十八壺!
今夜冤大頭上門,掌櫃自然笑逐顏開,屁顛照了吩咐去溫酒。
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肯開口讓她給他買酒,哪怕喝一口倒了,她也得舍得啊。
袖中銀兩……暫且還能剩幾個飯錢的罷。
待酒亦上了桌,唐糖問︰「大人出城這是要去哪兒?」
「乾州。」
「那麼遠!大人幾時歸?」
「不歸了,此後會常駐乾州。」
「大人這是……高升?」
「貶官。」
唐糖被噎了幾番,細想一想,又不大能夠置信。他面上分明如魚得水,被這樣接連貶官,何況是去乾州那種是非之地,會不會仍與前案有甚瓜葛?
「哪個衙門?」
「原先的。」
「為何會是調任乾州?來路上我都听聞……您此番過去……真的不要緊麼?爺爺知不知道?」
「我的死活不勞唐小姐操心,就像唐小姐也從來無須旁人操心一樣。」
「大人。」若真是調任,這事絕不是三兩天就定下來的,那麼多日子他一句口風未透,唐糖心里酸酸楚楚,「這既是踐行飯,您何以臨走了想起同我招呼?」
「我尚且知道招呼一聲,唐小姐一心赴死的時候,可曾知會?」
唐糖詞窮︰「可……其實我老早就同您說過的,我這人不撞南牆……」
「所以我已經認命了,你呢?」
他那眼神悲戚中含憤,唐糖心似被他往死里攥了一把,生生便滲出血來。她想起在墓中那些相依為命的片刻,這些日子每每浮現,她總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個噩夢罷了。
然而懷抱的溫度、掌心的溫度、唇的溫度又分明……
她正暗罵自己混賬透頂,紀理卻遞過一個小盒子來︰「這是鑰匙。唐小姐從此……自由自在了。」
唐糖听他冷言冷語,又是難受,又無語可駁。
夜幕里沒有月光,只遠處幾粒幽幽星光,忽明忽滅。
唐糖壯著膽,想要一把按住那個盒子……連同他的手,眼看就要觸到,不想他已然晃著那小酒壺問︰「這酒如何飲?」
酒怎麼喝?唐糖的臉瞬間就臊了,自然而然想起中秋夜……
她不敢抬眼看他,半天含羞道了聲︰「听大人的便是了。」心里很有豁出去的意思。十八壺雖多了點,這便是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道理了。佔便宜什麼的……唐糖暗自深深呼吸了幾下。
紀理幽幽笑,意有所指道︰「今夜凡事從簡,我還趕時間。」卻喚掌櫃搬來一只超大海碗,將溫好的酒往一只海碗里倒,一壺一壺,倒完第十壺的時候,海碗滿了。
見他撥碗去自己面前,唐糖急喚︰「大人這……」當然無人理她。
「我先干為敬。」
紀二今夜是太過反常了。唐糖從未見過他這般性情模樣,豪飲的樣子意外的竟是很動人,喝盡皺一皺眉,面色無改︰「溫了的酒又無法退,何必如此吝嗇。」
說罷繼而往空碗里頭倒酒。
猜他又欲獨吞,直盯盯守著他將那第十八壺倒盡,唐糖雙手霸過那海碗來,趁他錯愕不及,躲過咕咚咚一氣灌下,生生灌得淚都出來。她喝光扣碗抹嘴,賭氣狠道︰「我就是吝嗇!大人借酒澆愁也不是這麼一個灌法的罷?」
紀理有些好笑︰「我為何事而愁?也罷,酒既飲盡,我也該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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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罷出小九天,方才車停南門,唐糖得了由頭陪著散了幾步,算是送他上馬。
本想著月黑風高,在摘星閣沒能辦成的事,在黑巷子照例可辦……他喝了她的酒,態度終會軟些的罷。
然而今夜南門人多,燈火便密,自己著了小吏衣裳,對著一個大人行止不軌,唐糖全無經驗,極怕當街有人看見,于紀二官聲不利,始終未敢逾矩。
氣氛雖說仍不如前,這人好歹肯對他哼了。
唐糖問信往哪兒寄,他也肯答︰「不必寄往衙門,可寄陳家巷七十六號。」
「嘿嘿,狡兔三窟。」
「哼,你也可不要寄,反正那個地方門前是處書肆,送信的人常常送錯。」
「大人與別人互通的情書,可是常被書肆老板拆看了去?」
「我寄的情書從來石沉大海,卻只收到過有個混賬寄來的畫,畫的全是些破藥罐子,並不知能不能算作情書。」
唐糖鼓了勇氣︰「大人知道那是個混賬,還同她置氣,氣壞了身子也不知又去尋誰記賬?」
紀理脈脈望她,出言卻依舊是冷︰「哼。唐小姐搶了我那麼許多酒,怎也不見醉?」
「你多飲兩壺且沒醉,喝八壺桂花釀便醉……大人是未曾听過唐小姐我的酒量罷。」
紀理意味深長問︰「你不曾醉過桂花釀?」
喝了八壺雖不算醉,人卻多少有些傻愣,唐糖憶起上一回醉桂花釀……更覺自己混賬不已,不欲細聊,搪塞著緊催他上馬。待阿步當真將馬牽來,唐糖依依扯了扯他的袖子︰「大人……」
紀理听她聲音哽咽,回轉了身︰「嗯?」
唐糖輕輕踮起腳,捏一把他的鼻子︰「大人對不起啊。」自己的鼻子卻酸起來。
「所為何事?」
「到了乾州大人就別再喝酒了。記得來信報平安。」
紀理溫言道︰「那家書肆門前,常年有個早間賣豆花的小鋪,雞蛋餅也極香。書肆對門那家賣的是孔明鎖,掌櫃的很性情,上午開門中午打烊,遇到懂行的主顧,卻半夜也肯開著鋪子。」
「大人這是……」
「此去若走官道,兩個白天可達;若坐一天的船,許要花上兩天半,但路途會舒適些,此時秋色亦尚且可以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