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理低喝︰「何須一驚一乍。」
不知從何變出一把匕首,一小個瓷罐,交與唐糖。
唐糖未接,依舊怔在原地︰「受傷的如何是你?他們方才口中說的那人,分明不是裘寶?」
紀理不耐催促︰「勞煩替我將右肩布料割下,方便上藥。」
唐糖接下兩件東西,聞一聞瓷瓶,知道那是白藥。
她照他的話,提了匕首小心去切,因為略有些失神,卻是嘶啦一聲,一個不慎切過了,衣料撕開了一大片口子︰「……對不起。」
紀理聲音雖則虛弱,嘲諷之心不減分毫︰「不必,這又不是我的衣裳。」
唐糖驟然明白︰「大人與寶二爺換了衣裳,扮作他的樣子,引得他們襲擊……為什麼?」
「這樣豈不皆大歡喜?唐小姐方才听聞你的裘上官負傷,不是心急如焚?」
唐糖惱了︰「你這個人……怎的不知好歹?」
「哼,我是不知好歹。」
唐糖無言以對,為了給他上藥,欲揭簾子借一束月光,被他一把攔了︰「不要。」
「不然掌個燈?」
「夜河上未必沒有人,我特意雇了位能模黑夜行的老船家。」
「大人是忒謹慎了些……就這麼模黑上藥,弄痛我可不管。」
「無妨。唐小姐能憑良心就好。」
唐糖氣極,心知是怎麼都拗不過這個混賬了。
然而人家幫了他們那麼大的忙,她說歸說,又不好真的痛下黑手,更不……忍心胡來。只得耐了性子,極小心地用指尖輕探他傷處︰「可是這里?」
估計是被她觸痛,紀理分明忍得辛苦,終究是道了聲︰「是。」
「那人說是用的鏢?」
「拔了。」
「鏢何在?」
「河里。」
此事非同小可,此人卻偏是惜字如金,唐糖有些火︰「不知有毒沒有您就扔了?」
「無毒。」
唐糖指尖微顫了顫︰「但傷口仿佛極深,大人可否容我掌燈……就一眼?」
「不行。」
唐糖氣得說不出話,找來水葫蘆,抽出絲絹來沾了水,單憑著感覺,為他細細清洗。
她本不欲理他,然而大約是因為真的弄痛了他,他的身子分明微震了一下,唐糖只得咬唇囑咐︰「大人再稍稍忍一忍。」
紀理一言不發。
唐糖總有些奇︰「方才大人引我過去的時候,那般好身法,竟躲不過那人一支鏢?」
「不由得他留個記號,他明日用什麼找你家大人要賬?」
唐糖恍然悟了,對方只當是傷了裘寶,明日必去尋寶二爺的晦氣。然而因為寶二爺根本無傷,那人必定吃癟……
明日才是真正看好戲的時候,對方究竟什麼來路,明日就會有個頭緒了。
「大人高明!」
「哼。」
「只是您也太過生猛,就這麼生生挨了一鏢……」
「還不是因為有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您還沒告訴我,您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蹤?」
「哼,你說呢?」
唐糖如何知道!
紀理哼一回,那個傷口滲出的血倒更多一些,她憂心他的傷勢,這當口著實不忍多問。
這人的脾氣糟糕若此,但另一方面,又實在硬到了教人暗生佩服。
船艙封閉,傷口便不易干,唐糖低了身,輕輕替他吹了許久,時不時問一聲︰「大人這樣會不會覺得好些?」
洗罷的傷處漸漸收干,紀理孤坐在黑暗里,一直沒有答話。
唐糖本打算這就替他上藥,然而他的衣料起先便教她撕了個大口子,她一個不小心,順手就觸到了一旁……一時大為不解︰「還有傷?我模模。」
紀理極不耐煩︰「這個不是,你不用管!」
唐糖吐吐舌頭,咕噥道︰「驢脾氣。」
紀理卻放緩了聲音︰「你可還記得大嫂家……那個小弟?」
**
唐糖記了起來。
在她約莫十歲的那一年,紀家的大公子伯恩尚在人世,溫文儒雅一個人,卻偏偏年少時就立志投身軍中。也不過就是二十歲的年紀,在謝大將軍的北軍之中已領寧遠將軍餃。
謝府乃是西京將門,紀伯恩又極得這位上將的賞識,上年已同西京將門謝家的小姐定了婚約,次年秋天就是婚期,喜事將近。
那年春天,謝大將軍入京述職,順便攜了他一雙兒女同行,得閑暇時,就全家上紀府做客。
一來是為讓謝小姐相一眼親,二來也讓家里只愛舞刀弄棍的小公子開開眼,瞧瞧他們書香門第的親家府上,是如何的不同。
謝府的小公子比唐糖還小一歲,是個胖子,性子卻皮猴一般,恨不能拆了天地,正是貓厭狗嫌的年歲。
小胖子下午就惹了禍,眾人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然偷牽了謝將軍的馬,上了南院門。
書香門第的格局謝小子不喜歡,南院外那一大片起起伏伏草地,倒似片小平原,很教他喜歡,他打算跑一跑馬。爹爹不讓他在城里亂跑,這會兒是在紀府,總可以跑了罷?
待到有人覺察小胖子在馬上顛顛喊救命,一干大人還在前廳吃酒談天,紀伯恩亦被未來岳父強留了多喝幾杯,趕到的惟有唐糖紀陶同謝小姐幾個。
守南院的小廝嚇壞了︰「我們幾個真的攔不住謝公子啊,幸好二爺在藏書樓,這會兒已經捉到那馬了。」
三人抬頭遠望,那瘋跑的馬上當真坐了兩人。
紀理平常最煩這種小孩子,嫌髒都不及,那日也不知怎的,居然肯出手救這個急。那匹馬那天確然瘋癲了,愈跑愈快,幸而那地方其實算不得大,馬瘋不遠,一會兒就又瘋回南門來。
紀理將小胖子一把抱了,眼楮搜尋到一處空地,打算攜著小胖子一同滾下來。
誰料這熊孩子倔得沒了邊,大約也是覺得沒臉,他故而有意用一只腳死勾著馬鐙,死活不讓紀理弄他下馬。
紀理弄不下來人,卻被小胖子死命往馬下擠,只得使了蠻力,將小胖子死命抱緊。
他大約還說了什麼教訓的話,小胖子何時被人這般管教過,氣暈了便索性一腳踢了馬鐙,拖著紀理自毀般往馬下墜。
紀理不過一個十六歲的清矍少年,被個九歲的胖子這麼一墜……
他們一同墜馬的瞬間,紀理同小胖子掉了個個,他以背觸地,幫謝小子墊了把。
空地並非未雨綢繆的紀二爺選好的那塊,故而有一塊不小的石頭,于是他生生砸在那塊石頭上,傷了背。
那十七歲的謝小姐跑來摟過弟弟,是又哭又罵。
哭完梨花帶雨般,對著紀理道謝,又看他身後的衣衫半破,問他要不要緊。
紀二的臭脾氣從來都是那個樣子,他也不管對方是誰,「哼」一聲,正眼都不瞧人,自回藏書樓看書去了。
客是貴客,明年就是自家的大嫂,弄得紀陶十分尷尬,幫著打了兩句圓場。
幸虧謝小姐心有余悸,一心訓誡弟弟,並未往心里去。
後來唐糖還是听紀方說,二爺那天傷得挺重,皮開肉綻,養了許久。
次年夏天唐糖從京城回家中不久,卻听聞紀伯恩隨謝大將軍一同出征北疆,率十萬兵馬過昆侖,卻不知所蹤的離奇噩耗。
大軍失蹤一事一直未能查個水落石出,至今已成懸案。
算起來,此時距紀伯恩殉職,遙遙已去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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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不是罷……那麼多年的舊傷,竟然還在?」
「對。」
唐糖沒有心思細想,也不好多問。既想起了紀伯恩,這個夜就變得益發沉重了。
她模著黑為他細心上藥,紀二隱忍的樣子,讓她很有一些難過。
紀陶如此信任他二哥,想必總有因由。
而紀二今夜能不顧性命這般相援,想來亦是為了紀陶。以往那些事……她與他之間,是不是真的存了他不願言明的重重誤會?
「二哥哥。」
「嗯?」
「您以後一定好好保重。這樣的計謀即便高明,爺爺知道了還是會傷心的。」
「哼。爺爺傷心,與唐小姐何干?」
「呃,我們……裘大人大約也會過意不去。」
「今夜之事不必說與裘寶知道。」
「啊?」
「他吃了藥,預計明晨方醒。教你家大人穿得這般花里胡哨模樣,在那溫柔鄉里醒轉,安心享福,無須勞心,哼,倒不好?」
「……」
「裘寶這人最不善騙人,他心底若存了事,明日必定演得愈發不像,壞的是誰的事?」
「您對寶二爺還是挺了解麼……」
「哼,此話你更無須說與他听,他必當我對他有所圖謀。」
唐糖趁機道︰「其實……二哥哥真正的圖謀,說出來我才好領情嘛。」
紀理一副不吃這套的樣子︰「不必。紀某從未盼過唐小姐領情,只求你能容我多活幾日。」
「二哥哥這般不惜命的人,真的在乎多活幾天麼?」
「不用再套我的話。」
「大人……」
「又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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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轉時,唐糖發現自己蜷在一張粉軟色的繡榻上,身披一條薄毯。
她恍惚記得同紀二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求他指點次日應對之事,他口氣雖然不善,倒也一直耐著性子講。
小快船的船艙十分緊窄,其間只得一張榻,裘寶佔了。後來唐糖擔心紀二失的血多,苦勸他去寶二爺邊上好歹躺會兒,誰知他久不犯的潔癖毛病又犯了,哼了一聲,再不理她。
後來……她大約是伏在紀二的椅子邊上睡著了。
裘寶早起仍有些混沌,還當昨夜是唐糖將他弄回的簪花樓,十分的不好意思,道了好幾聲歉。又難過昨夜空手而歸,覺得對不起紀陶。
兩人還未離簪花樓,遂州府就派了人跑來傳話說,請裘大人今日也不要去衙門了。今天是中秋佳節,刺史大人特意在素華閣設下午宴,要招待他這位京中貴客。
以裘寶的身份到遂州,刺史大人照理是無須出面的。他琢磨人家這個樣子,顯然是給他爹面子。然而裘寶最不愛與自己那個老子搭上干系,正打算想個什麼由頭拒了才好。
唐糖卻悄悄給來人塞了錠打賞銀︰「那個素華閣是個什麼館子?」
來人答︰「做的是本地河鮮。不過,大人難道于京中不曾听過素華山的溫泉麼?中午用完了河鮮,刺史大人自然是要領貴客同往素華山賞月的。」
溫泉賞月!
刺史大人出面,來驗裘寶的傷,足見對方的來頭非同小可。
唐糖自作主張,一把替裘寶搶過請帖︰「我們大人定然準時到場。」
裘寶氣急敗壞看著唐糖把人就這麼打發走了︰「糖糖你搞什麼……我們是有正事的。」
唐糖笑道︰「寶二哥今日再接再厲,但求穿得和昨天一樣好看。寶二哥謹記,你昨天一天都在簪花樓,其余萬事不用理,好好享用那月下溫泉就是!佳節如意!」
「那唐糖你?」
唐糖一臉無辜︰「我如何去得。」
「那你打算去哪兒?」
「我……有點事要出個門,也許明日再歸,也許後日。」
「大中秋的,你是不是要去尋紀二?」
「呃?沒有。」
裘寶這時候居然精明得令人發指︰「中秋節跑去同那種人私會……紀陶從前說,糖糖一撒謊,眼楮就往左瞟。」
「噫,你這個人……不要這樣,我一個小小書吏還不興有點私事告個假?我先走了。」
唐糖也不知自己為甚慌張成這個樣子,落荒而逃出的簪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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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唐糖剛拐到一條巷子里,卻被一個黑袍人攔住了去路。
他們並非頭一回見,唐糖一下就記起了他,初見此人的地方……
離遂州一水之隔,正是兩月前的鹿洲。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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