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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獄差役夾衫領口的那顆扣子,歷來是由生鐵澆鑄而成,中間暗暗淺淺,鏤出一個「獄」字。

昏燈之處,毫不顯眼。

卻絕然逃不過一雙毒眼。

**

昨夜公出去天牢受了涼,唐糖一路噴嚏連天,回大理獄,鄭獄史好心教她領來件薄夾衫,她便添在了里頭。

方才在南院外更衣,唐糖依稀覺得夜溫冰寒,她怕生了病再誤大事,就沒將那夾衫換下,在外披了出門時家常女衫,這便照常潛回了府。

昨夜听過那地牢險狀心中悲涼,一夜都過得恍恍惚惚,這個凌晨又被紀二連番驚嚇,她哪里還記得這件小小的夾衫!

「哼,不知大理寺田差官在此,方才真是諸多的冒犯。」

田差官。他竟知道!

那麼,方才那些半瘋半假的溫存……必也是些試探罷了,此人心機之深沉,絕非常人可比。唐糖悔之不迭,以為她巧設機關,便可瞞天過海,終究是失得一算。

憑紀二的脾氣,別的不說,她在大理獄的活,怕是要黃了!

紀理早恢復了往日的傲慢樣子,冷臉正欲起身,唐糖一心急,幾乎是跳起身,一把將他扯住︰「大人您是從何而知?這不是小事……」

紀理乍與唐糖分開,亦已驚覺到了不妥。方才二人緊貼之時,她身上簡直寒意逼人,此刻又見她面上極不尋常的潮紅,不禁探了手去觸她的額頭。

他模罷了額頭,急急又去踫她臉頰。

唐糖面上涼如霜雪,額頭卻是燙到燒手。

紀理心中焦灼,生怕誤判,一手托了唐糖腦袋,急急俯身探去……額頭與額頭一經相貼,他便覺如燒如灼。

唐糖不明其意,以為他又起什麼趁人之危的歹念,心中屈辱,拼命抵開他︰「你別鬧了……我們能不能有事說事?」

紀理蹙眉松開她︰「說什麼?」

「大理獄的事,您先容我說幾句可以麼……」

「你先躺下。」

唐糖本有些委屈討好的意思,這一听就火了︰「我躺下,大人您就能耐了麼?有本事我們來真的!就現在,我奉陪到底,你行不行?!我說的皆是正經大事,並非大人心底那些不可見人的歪念!」

她口不擇言,出口自然有悔意。

然而他竟是一派雲淡風輕,就像全然听不懂的樣子︰「你先躺下睡一覺,我去喚橘子進來伺候。」說罷轉身出去了。

唐糖想要喊他,卻乏力得喚不出一聲,腦袋亦暈乎乎的。

她是真倦了,渾身都有些怕冷。她輕輕倒下去,迷迷糊糊听見小橘子進了屋,便喚她找兩床棉被來給自己裹上。

簾外的天色仍是晦暗未明,唐糖裹了被子,依舊冷得牙齒打顫。

快入伏的清晨,如何是冷成這個樣子的。

然而她又不敢睡去,紀二窺破了自己的打算,必不能輕允她留在京城,萬一睡著被他劫持上路,一覺醒來,就全完了。

唐糖昏昏沉沉問小橘子︰「二爺去了哪兒?」

橘子點頭答︰「方才二爺告訴我說您病了,囑咐我過來照看您。後來就听阿步說是要著急打馬出府,風風火火走了。」

唐糖揉揉腦門,有病的分明是他紀二,可她沒了計較的力氣︰「阿步也去了麼?」

「去了。」

唐糖安了心,晃晃悠悠再躺下來。

看來紀二趕著上任,沒工夫管她,自己暫時躲過一劫了。

**

天光大亮的時候,紀方見崔先生赫然獨坐二爺書房,大驚失色︰「崔先生今日如何那麼早!可是老太爺的病……」隨即又搖了頭︰「不對,方才明明我還听他吩咐不許吵他,他要睡個回籠覺的。」

崔先生擱下茶杯︰「是糖糖病了。」

崔郎中乃是紀鶴齡多年老友,在唐糖小的時候就認得她,算是瞧著他們長大的長輩。

紀方見郎中笑眯眯的,心下稍安,問了兩句,崔先生倒說糖糖無事,許是昨夜受了些急風寒,這才病倒了。

「是二爺去請的您?」

「老朽天不亮就被二爺揪起了床,他面上是一字不肯多說,我看心里不知多著緊呢。」

「他這會兒還在府上?今日不是還要趕往遂州……」

「還守著糖糖,故而吩咐老朽坐在此間喝茶等他。」崔先生撫須無奈笑︰「已然勸過了。我說這里尚有我在,待糖糖醒轉,服過藥發了汗,調理幾日保管無事。二爺推說他另有事需在京城耽擱,並不听勸。」

紀方壓低了聲又問︰「崔先生得空也照看下我們二爺的身子……舊方子服了半年余,您看如今這情形,是不是又該換張新的了?」

崔先生只笑︰「年輕人不急,我們老頭子急什麼?我觀二爺近來氣色大好,說不定……不過也罷,待他過來,老管家勸勸他,他若肯讓我診脈,我便診一診,咱們好換方子。」

**

阿步回府,徑直去了糖糖處。

二少女乃女乃屋內熱得似個蒸籠,二爺出來回話的時候,衣衫都被汗浸透了。

「魏大人剛下朝,一會兒派人出來回話說,‘知道了’。」

「去了這樣久?」

「魏大人還說還讓小去一趟齊王府。小的生怕後頭有人盯梢,出城攔了每日進皇城送水的水車,繞了一大圈。這是齊王給您的信。」

「哼,學機靈了。」

阿步撓頭︰「二爺總在沒人的時候才肯夸我,是怕小的驕傲麼?」

紀理低首看信,並不理他。

**

糖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厚被子早換成了薄的,懷里不知何時添了個爐子,屋里升了只炭盆。

身上依舊有些畏寒,因為屋子熱得不像話,自是好多了。她有氣無力喚橘子︰「伏天升火盆像話麼?我的肉烤成干定然不好吃。」

橘子許久才進來回話,眼眶紅紅的︰「您可是醒了,迷迷糊糊昏睡了一天,腦袋燒得像火,身上卻一直冰冰涼的。」

唐糖極力想身子撐坐起來,發現身子竟只能斜倚著︰「一上午……覺得快死了,那便是還活著,我非得起來。」天一黑還是得去應卯的。

橘子來探了探唐糖的臉和手,就皺了眉︰「燒是還燒著,燙得倒也不那麼嚇人了。說藥下去就能發汗,怎的一滴汗也無?」

「我做夢的時候吃了藥?郎中也沒見過。」

「所以說您是昏睡,不但郎中來過,藥還是二爺親自給您喂的。」

唐糖自然是要跳起來,因為力道猛了,腦袋一暈,眼前又是一黑︰「二……爺他沒去遂州?」

「說是又有事耽擱下來了,還得過些日子。」

唐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冰凍,竭力撐住了才沒倒下︰「他……人呢?」

橘子小聲道︰「二爺一直守在外頭,方才也是他喚我進來的。二爺許是怕您覺得不方便,您睡得踏實了,他才進來看上一眼。您一說胡話,他便退到門外去了。二爺還說捂著不透氣,好起來慢,這便讓我給您換了薄被,升了炭爐。」

唐糖低低哀嘆︰「……這定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這個偽君子。」

橘子听不清︰「什麼?」

「我覺得這藥有問題……呃,我是說這藥不對路。橘子你能不能悄悄替我去請崔先生來,我得換藥,換了藥我親自喝,不能假人于手……下午非得讓這汗發出來不可。」

橘子應著去了,過會兒崔先生來,見唐糖皮膚回了些溫度,卻果然不見一滴汗,亦有些不解,重新給唐糖號脈、開藥,很快抓了回來熬。

天色緩緩沉下來,唐糖真有些急了。

先前說想換藥,她不過是不信任紀二喂的藥。如今又是半日過去,她一直關在生了火的屋中,勉強有胃口喝下半碗粥,至今卻連手掌心都是干的,腦門沉如鐵塊,行兩步路腦袋就暈。

唐糖先前預料到此類事,早托裘寶出銀子為她雇了位面館伙計。也姓田,他對外的名義,便是大理寺田隸卒家的一位堂哥。

如若哪天唐糖忽然沒出現在大理寺應卯,寶二爺便當不問緣由,先差那個面館的小伙計上大理寺替她請了假,再來紀府打探消息。

裘寶今夜當會依約照做,唐糖只是沒想到這事會這麼快來,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怪不想起用那個小伙計的。

她真是急需一場汗了。

**

崔先生亦很急,因為有人比他更急。

為唐糖遲遲出不出了汗的揪心事,二爺已往書房尋她商議了不下五回。

「難道沒有什麼……不傷身的猛藥?」

崔先生撫須︰「二爺,猛藥就沒有不傷身的,以唐糖當下的情形……受不住。我說過從脈象上看,唐糖此癥,是受寒之後,一時肝氣上逆,肺氣內郁……這樣的情形,多是悲懼交加所致,唐糖可是遇見什麼事?」

紀方亦在一旁,狐疑地望向紀理,紀理垂目半天不語,忽問︰「除了藥,就沒別的法子了?」

「自然是有。」

「請說。」

崔先生笑得莫測高深︰「陰陽若通……于房中……夫妻之間的這個道理,二爺閱的書多,尋常總是明白的。」

紀理瞥開眼楮淡笑一笑,輕搖了搖頭。

「二爺如今的氣色,其實與往日已是大相徑庭,或許此事于二爺,根本只剩下一塊心病罷了。二爺不如將左腕交與老朽一診。」

紀方亦勸︰「是啊,這陣子忙得都將您忘了,就讓崔先生診一診,萬一全好了,豈不皆大歡喜?」

說者都道是件小事,不想紀理竟將臉黑黑一沉︰「不必了。」

紀方未敢再勸,崔先生亦有些不解地望著他。兩年多的舊傷痼疾,在場又都是自家人,從未見二爺諱莫如深成這個樣子。完全不合情理麼。

紀理意識到失態,面色稍緩道︰「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不下猛藥,亦不輔以陰陽之道……惟剩下一個以毒攻毒的法子,雖狠了點,若用的得法,當無什麼不好的作用,說不定立時即能發出汗來。」

「你說。」

「唯有令糖糖狠狠急一急,怒一怒……怒火一升,好將由悲到懼堵在其中的那股子氣逼將出來,里頭的氣順出來,汗便也順出來了。方才老太爺派人來問糖糖病情,老朽先過去回個話。」

崔先生告退走了,紀理半天未動。

紀方看看他,忍了半天,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等本事,旁人是沒有的。誰讓二爺不肯試那個……陰陽、之道呢。」

紀理瞪他一眼。

「只能委屈二爺,去當一回惡人了。」

「……」

「長痛不如短痛,二爺。」

紀理被紀方擾得不勝其煩︰「催那麼緊,哼,氣壞了回頭你替我哄回來?」

紀方老淚奔突,木頭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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