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唐糖悄悄出了趟南院。
這是她頭回去看紀陶。
說是墳,不過孤零零一個小土堆。是時天上落些小雨,土堆前卻居然早早立了個人。
裘寶頂著一雙兔子眼回過身,聲音嘶啞︰「糖糖,你怎麼如此晚到?」
唐糖抬頭望天,天方蒙蒙亮︰「寶二哥這麼早……難道您一夜未歸!」
「你竟好意思說!我以為那般暗示,以你同紀陶的交情,連夜一定會來!」多年未見,裘寶還是舊脾氣,臉上放不下事,又有些想當然。
但他如此之不見外,唐糖沒來由地高興︰「……那是怪我失禮,沒看出來寶二哥的暗示。」
裘寶不理唐糖,目光重回墳頭,竟是淒淒念起詩來︰「東風吹雨過南樓……而今想起少年游……」
唐糖不忍听,也不知接什麼好︰「寶二哥您一向還好?听聞您如今在大理寺,也是呼風喚雨的角色了。」
裘寶親點了三柱香遞給她︰「哼,認賊做夫,嘴里果然沒學什麼好話!上香罷。」
同樣是哼,寶二爺就哼得很是親切,唐糖听了不惱,但也不欲解釋。望望他,又看看那座孤墳,手里不接。
裘寶捧著香,氣呼呼地︰「像話麼?就算是素未謀面的小叔子,也早該來上香了罷。」
唐糖听這稱謂,心中別扭得緊,瞥開眼仍不接香︰「他若是不能瞑目,要這許多香火何用?」
裘寶蹲身將那三炷香一插,火氣很大︰「你那夫君搗得好鬼!你知不知,紀陶此案若非有他作祟,那最要緊的證物,又怎會流落齊王之手?你道齊王為甚要取那件證物?齊王又是什麼人?之前刑部就是齊王……唉!」
裘寶有所顧忌,說一半明話,藏一半在暗處。
唐糖心里自是千般滋味,為他紀二升官發財作嫁衣,此事她也是罪魁。
卻又另有疑團難解,那尊瓷盒,分明是由齊王岳丈魏升鑒送到紀府,又何以能算「流落」到的齊王那里。
唐糖未接他的話,卻問︰「寶二哥,如今紀陶的案子,何處著眼,看得最分明?」
裘寶整一整官袍︰「那還用說?」
官袍捂了一夜,最好洗一洗。
唐糖不想染上紀二的毛病,只避開些道︰「听說凶險。」
裘寶不以為意︰「不凶險紀陶也不會……他不怕我怕什麼?橫豎一條命。」
「寶二哥,你看我這樣子,若想去大理寺當差,行不行?」
裘寶上下掃視唐糖,才發現她今早梳的是女兒發,著的卻是身男兒裝。
「切,不倫不類。你是通刑律,還是精斷案?就是審個偷兒,你也得識得破他偷梁換柱的手段罷。一介女流,能做什麼?」
唐糖假作捋胡須的動作,淡笑道︰「扮個小子,當當小差,混著看看。我是怕此案干系重大,內情繁復,寶二哥萬一查到深處孤掌難鳴……到時就算想送個消息,好歹也有個接應。」
裘寶听來不錯︰「嗯。不過等等……你去當差,豈不是同你那夫婿唱了反調?紀二會放過你?」
唐糖瞥一眼南院門︰「紀二是紀二,我是我。」
「看來你還存了點良心,未曾同他沆瀣一氣!」裘寶大喜,可才不多會兒卻沮喪起來︰「還是不成的,別說我沒能耐將你弄進去,就算有,紀陶泉下有知,道是我拖你去那虎狼險境,豈能放我過門?」
「紀陶要緊,還是你過門要緊?」
「他若能活過來……」裘寶本想指天發誓,說著又喪氣,「說這些沒用的,你壓根就去不成。」
「大理寺總有個把差役、打雜的缺?」
「你若真是個小子也稍稍好辦,我爹……哦就是寺卿大人那個老狐狸眼楮毒著,且事無巨細……」
唐糖輕推裘寶,示意他靠得近了,悄悄塞了封藍皮面的信于他袖下︰「寶二哥可試著將此信遞與吳主簿。」
「吳主簿不管招錄差役雜役!不過寺卿大人倒是常命吳主簿……咦你為什麼認得他?」
當日擬那藍信贈與唐糖之人,看似像一號大人物,究竟大不大,如今這樣的江湖,她是不懂的,就怕不過被尋了一場開心罷了。
原本唐糖最憂心大理寺根本沒這麼個吳主簿,此際安心笑道︰「寶二哥,總之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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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一場火能將紀二燒到西京去,不想他昨夜不急不緩,只道了聲︰「哦,知道了。」
知道了。
以他紀二當初問那麼多,如今不應當淡定成這個樣子。
唐糖總想著,程四死得蹊蹺,或許與他岳父徐春水有關,與古春林有關,又與鄒公子有關,說不好與那盜墓人也不無關系。
萬緒千頭,卻遲遲不見紀理有一點動作。
他倒是在家歇了兩日,上了一回衙門,又歇了一日。
在家時間長了,兩人在回廊拐角難免撞見,紀二瞥一眼她,默然不語,唐糖只當自己耳聾眼瞎,擦肩而過,目不斜視。
可在暗地里,唐糖知道了紀二沒有動作的緣由。
他被祖父狠狠痛罵了一頓,原因出人意料。
三爺的遺物被二爺當做升官發財的籌碼,送去了齊王府這事,老爺子是不知道的,更沒人敢告訴他。
但離奇的是,紀二送歸了這樣的籌碼之後,他的水部郎中之喜並未如期而至,反倒泡湯了!
他另接了份調令,無升反降,遷任虞部員外郎,駐與西京八竿子打不著的遂州,專掌全國新農器的研造。
紀鶴齡自然不是為了貶官之事罵的孫兒,他听說肥缺落空,甚至為此十分高興,說該當好好擺幾盅。他罵的是紀二要去遂州,卻只肯一個人去,不肯領著唐糖一道去。
唐糖跟去遂州作甚?方便落井下石?
她沒有工夫。
與裘寶約了五天後南院外墳前,時辰到了。
寶二爺不負所望帶了好消息,有個姓鄭的獄史手下,正缺個跑腿的小隸卒,已然說定了,後天到崗,每日夜間應卯,雞鳴歸家,六天一休沐。
「覺是沒的睡了,好在你一個少女乃女乃,回家終歸有的補。衙中有我罩著,誰也不敢欺侮你。往後的事徐徐盤算,萬事好說,可紀二那里……你要怎麼講?」
唐糖呵呵笑︰「講什麼?他是自身難保。紀大人後天早晨要出發去遂州,趕著上任呢!」
想來這紀二平常人緣實在不好,官場上立時就已傳遍了。裘寶早听說紀理軼聞,如今在紀府確了實,愁容盡掃,心頭大快,為紀陶上過香,走了。
唐糖回去的道上,紀方正要去尋,說是老爺子找她。
所為何事,唐糖心知肚明,他就算欲她去,她還有差要當,哪有這個空閑。
唐糖入內的時候,帶著幸災樂禍的淺笑。卻見紀二乖乖跪在床腳,依舊俯首帖耳得像一只兔子。
她想象他也曾像只兔子一般,拱手將籌碼捧給了齊王,甚至一臉巴結地割開手臂,滴出血,當面教授齊王遇見這樣的蠱盒,該當怎麼打開。結果,心心念念的前程泡了湯,紀陶的冤情,亦被埋葬了。
唐糖看著那具可憐的背影,登時連半句落井下石的話都沒胃口說。
「糖糖你這就去收拾包袱,同你二哥哥去遂州。他常駐遂州,身邊只帶一個小廝怎麼成?」
唐糖低頭笑︰「二哥哥去遂州又不是游山玩水,只怕新官上任,公務纏身,我去倒教他分心。」
紀鶴齡不高興︰「新婚燕爾,分心才是常情,督造些農器能有什麼大事,上回他在西京不是幾天都等不得?」
「西京是短打算,遂州是久日子,日子一久,公務上手,就算二哥哥不讓去,我自己也是要去瞧他的!」
紀鶴齡笑︰「還是糖糖實誠。」
「那麼好不好?橫豎現在不成,家里我放心不下您。」又湊去紀鶴齡耳邊,「我要那麼爽快肯去,您裝病之事,豈不教他一眼識破了?」
紀鶴齡窘著臉一通咳嗽,覺得唐糖此言甚是。裝模作樣又罵了孫兒兩句,才算是默許了。
同出西院時,紀理心懷感激,竟是說了個謝字,唐糖不稀罕,回他一聲「哼」,兀自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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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獄史顧名思義,老頭兒是大理獄的人。
唐糖頭天去監獄當差,裘寶比她還緊張,一會兒怕唐糖露了馬腳,一會兒又擔怕她領到什麼苦差。
「知道我送你進監獄,紀陶非活扒了我的皮。」
唐糖搖頭笑︰「什麼話,這算哪門子進監獄。寶二哥之前說的徐徐打算,我以為很好。」
寶二爺將唐糖打量了又打量,並不知唐糖得過紀二指點,大贊她眉眼畫得十分像樣,而那鄭獄史本就老眼昏花,必定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
鄭獄史分給唐糖一樁小差事︰將大理獄一堆陳舊的鎖送去鎖匠那里修。
「那個鎖匠老眼昏花,此間的人犯皆是要犯,鎖具關系重大,三天五天的不礙事,你一定得盯著他修完才準送回來。」
「哦。」
連夜抱鎖敲開鎖匠門,老頭子果然更老眼昏花,看了一眼,說這個不能弄,那個不好修,剩下的,三天五天都弄不完。
唐糖又不是真的去大理寺混飯吃,三天五天,那又耽誤走多少功夫。她隨便留了兩把應付老鎖匠,抱著其余的歸了府。
南院外有間廢棄的老花棚,唐糖躲起來換下小獄卒的衣裳,換上出門時候的衣裳。
天沒亮的時候,她終于抱了一堆鎖具潛回東院,悄悄進了里屋,連外間值夜的橘子都沒驚動。
唐糖東西抱累了,一股腦兒扔在案子上,嘩啦啦。
抹汗喝水的時候,屋里的燈亮了。
唐糖又驚又恐,紀二不是昨晨就趕赴遂州上任去了?
身後的聲音陰沉沉︰「唐小姐去給紀陶上墳,仿佛上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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