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一直怔在那里,紀理緩緩將那個蠟封紙卷置于唐糖手心,低言道︰「唐小姐,說此間水深三丈,是說淺了的。唐小姐覺得以紀陶之本意,哼,他是希望見你螳臂當車?蚍蜉撼樹?驅羊攻虎?窮鼠嚙狸……以卵擊石?」
這人一張毒嘴真是……唐糖心頭恨恨,竟是回不上一句。
「你若是真心為紀陶考慮,便不要打開。出事至今已逾一月,離開那時越遠,便離真相越遠。我預備明日啟程回京,三司下月若還查不出一個所以來,紀陶或許……便真的只有枉死了。」
話鋒偏轉,紀理難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平靜、隱忍、鄭重,像極了一位兄長發自肺腑的請托。
唐糖摒息聆听,覺得自己那許多執念,在他面前竟是有些可笑。
「那大人在西京的事情……」
「事有緩急,我先回京,過陣子再來亦可。」
唐糖捏緊手中紙卷,極認真地點了回頭︰「我連夜完成復原,好讓大人明早帶著上路返京,送歸大理寺。」
「一切拜托。」
窗外月光如水照來,銀箔般灑了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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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理從無夸人的習慣,唐糖挑燈紅眼修補完的作品,他居然淡淡道了一個謝字。
紀方當然更是贊不缺口,從釉面到紋理細節絲毫尋不出破綻的青花瓷盒,就這樣被裹于層層盒中,由紀二爺親自帶回京城去了。
紀二倒也十分體貼,說唐糖挑燈一夜,力勸她補完一場好眠,才由紀方護送著稍後歸京。
唐糖起身時,紀二早就離開了,昨夜他隨手替她描眉的筆依然臥在筆架之上,墨跡方干。
這麼一個刻板冷血毒舌的人,唐糖甚至不能心平氣和與之完成一場對談,卻依然可以感受到,他與紀陶之間,那種孿生兄弟血脈相連的情意。
此種情意樸素到了不須半句贅言,唐糖甚而有些慚愧,一直以來懷著最難堪之心去揣度紀理,他卻懶得辯解。
悲傷與悲傷大約並無不同,不同的只是人們各自將它隱藏起來的方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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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之中,唐糖有心向紀方打听起當今朝堂風雲,紀方從前常年跟隨紀鶴齡在外,後來又服侍紀二,耳濡目染,確然很說得上一些門道。
上月先皇暴疾離世之際,留下遺詔,傳位于素享賢德之譽的皇長子,即當今聖上。
而現如今大理寺及三司的背後真正掌權人,乃是今上的胞弟梁王。
「這麼說來三爺的案子背後,乃是梁王在主持,不知這梁王的品性為人如何,會不會秉公力查?」
紀方答︰「上下倒是皆傳,梁王頗得今上之風,有小閑王之美稱。如今三司上下面貌一新,三爺說什麼都是在先皇殿前受過褒譽的神探,卻無端遭此橫禍……就憑前幾日那裘全德親自過府來尋二爺,便可料知,梁王殿下斷不曾將此案視同尋常小案。」
唐糖心思稍安,又問︰「齊王呢?齊王的名頭我也听你提過的,他是什麼來頭?他與皇帝……」
「齊王是今上另外一個弟弟,也是先皇唯一的嫡子。不過傳言齊王與他這些兄弟格格不入,他本人亦不大為先皇所喜,先皇甚至當著百官,數次在殿前叱罵齊王失德失儀、不孝不悌,外間也確有傳聞,說他治下暴戾恣睢、喜怒不定……如今,也有傳他與皇上不和已久,不過也有人說,今上待他這位弟弟,倒還是十分仁厚的。」
唐糖不解︰「既是這麼個難搞的刺頭,再仁厚的仁君恐也……」
紀方小聲解釋︰「先皇走得突然,鎮遠將軍而今仍戍守北疆,軍權在握。此人便是齊王的親娘舅了。」
唐糖有些了悟,蹙眉又嘆︰「終是個刺頭啊。二爺好像是齊王那邊的人?
紀方頗感欣慰︰「糖糖可是在憂心二爺?」
「我是在想那千來條人命……」
「乾州之事是這樣的——先皇自去年始,擬在乾州皇陵一側的佑聖觀建一座玄黃巨塔,也不知是今年工部工期太趕,還是石料中摻了巨大紕漏,三月前,那座道塔于白日建造中忽而坍塌,塔身竟然粉碎,遇難工匠上千。玄黃塔因是先皇格外看重,乃魏尚書親力督建,當時二爺身在京城掌全國橋梁繕造,出事之後卻被連夜急召,喚去了乾州。」
唐糖恍然悟道︰「竟是送上門去背的黑鍋……」
紀方點頭︰「之後上頭派欽差往乾州查察此事,呈上去的石料買辦文書,便換作了由二爺出面簽署的文書。」
唐糖不免激憤︰「紀二有時可真是個蠢貨!」
紀方道︰「朝廷為徹查乾州案雖耗費了頗多時日,至今卻依舊只是懸案半樁,朝廷事既未了,半途撥付給遇難工匠家屬的撫恤銀子便略嫌微薄。因世人皆認乾州買辦之事乃二爺署理,上千人命,那便是上千戶苦主……我們二爺著實為乾州百姓唾罵了一陣子。」
唐糖哼道︰「何止……入京的一道上可是都在罵,還編了兒歌呢。紀大人倒是忍功了得,被罵得平心靜氣,不過……怎麼可能只是罵幾句那麼簡單?」
紀方答︰「乾州之事頗多蹊蹺,究竟是石料所致,還是別的原因所致,欽差那廂至今尚無有定論。上頭本就很難問責,魏大人又是齊王的岳丈泰山,故而此事一直有齊王在上頭一力頂著……二爺原先的差事是停了一陣,但齊王本就有意讓二爺出任水部郎中,水部一職若是接下,二爺倒是不降反升……」
唐糖譏諷道︰「哦,我還笑紀大人蠢笨,原來是難得的遠見和膽識,替上官頂一個包,贏一份肥差。尋常人哪里有這等魄力,佩服之至,呵呵呵。」
紀方卻很心疼從小看大的紀二︰「糖糖,二爺也是為情勢所迫,當日哪里就有得選。若非二爺的才干為齊王所賞識,便真的是別無轉機了。說來極有意思,這位齊王性子乖戾難處是出了名的,他待我們二爺,近來倒是益發看重。」
「呵呵,世事奇妙,脾氣壞的人,總有脾氣更壞的人來欣賞。」
紀方笑曰︰「糖糖好像十分關切二爺的事情?二爺脾氣哪里就壞了,他待您可是極盡體貼之能事。」
唐糖想起他昨夜那一臉的凝重,趕忙擺擺手︰「免了免了,紀大人的壞脾氣實在很好,至少我能曉得他這個人尚且正常。他一不哼,我整個人都活得不踏實了。」
紀方勸道︰「糖糖,待到了家,壽星跟前,您可少說幾句氣人的話罷。」
「壽星?」
紀方解釋道︰「您怎麼忘記啦?後天六月廿六,就是三……就是二爺二十四歲的壽辰了。」
唐糖茫然點頭︰「哦,沒忘,我是早備了禮……」說一半才猛覺失言。
紀方老淚瞬間模糊了眼︰「您備了禮!真是太好了嗚嗚嗚……」
唐糖話已出口,只得無奈補救︰「呃,我只是說,會備禮的,會的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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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理自從歸京,似乎是比去西京之前還要忙碌些,一連兩日,皆至深夜方歸。
六月二十六的這天下午,紀鶴齡不依不饒,催著紀方找去工部衙門,就算拽也得把孫兒拽回來吃這碗壽面。
散衙的時候紀理終是歸了府,一入西院撞見唐糖,唐糖同他笑了笑。卻見他輕哼一聲,冷冰冰的死樣子照舊,唐糖頓時安心極了,笑得分外歡喜︰「爺爺,壽星回來吃面了!」
吃面的時候,紀理瞅瞅碗中粗粗窄窄的面條,撥弄兩下,登時拉下臉來︰「哼,廚下如今做事情愈發隨興了。」
紀鶴齡由紀方喂著一碗爛糊面︰「你自己不挑一根起來看看這面條有多長,恐怕都趕上一人高了。廚下哪里會如此有心?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是你媳婦兒親手為你 的長壽面!」
見紀理一眼深望過來,唐糖連忙舉雙手以示清白︰「我洗了一百遍手,絕對有的,一百遍!」
屋子里上下人等都竊竊笑起來,紀理又看一眼唐糖,淡淡道了聲︰「哼,有勞。」
雖說仍是一派難以下咽的勉強神情,他邊吃邊緊著雙眉,竟是當真硬著頭皮吃光了。吃完又喻意不明將她一望,唐糖總覺得他有話要說。
紀鶴齡歡欣不已,吃罷急急趕人︰「今日都累了,你們都回去,早早熄燈歇息!」
唐糖忍笑不已,紀理自是唯唯遵命。
「過來。」與唐糖同出西院,紀理並不與她告別,卻喚她跟了走。
唐糖不明其意思,紀二腿長步子快,竟好意思回身埋怨︰「那麼慢。」
唐糖一路小跑追著︰「什麼事這麼急?難道那邊,這麼快得了消息……」唐糖一激動,沒說完一個趔趄,差點摔去道旁的泥潭。
多虧紀理將她拎起來,往道中央一提……這才算是站穩了。
再次快步前行,行兩步回首看,發現唐糖那家伙又一次落開了數步。
紀理當然不耐,「哼」一聲,卻忽然甩了甩袖子。
唐糖起初並未理會,可听他又「哼」了聲,只道他催得緊,一徑小跑而上。才發現紀二一只袖子冷呆呆撐著,分明是留給她拉的意思。
唐糖訕訕笑,哪能真好意思抓上去︰「哎呀呀還是不要了,一會兒弄髒,您又要撢又要洗的。」
「哼,不是洗了一百遍?」
唐糖不好敬酒不吃吃罰酒,天黑露重,抓了袖子是要好走些。
看這一路是去往書房,唐糖又問︰「大人真會挑地方,你是如何猜到有好東西在書房里頭的?」
紀理步子頓了頓,有些警惕地回眼瞥她︰「什麼東西?」
唐糖嘿嘿笑,扯一扯紀二袖子︰「你入內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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