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呼延平回到錦川市家中,已接近十二點了,汪一凡他們看罷演出,象首長一樣由許部長陪同到後台去同演員見面並且作了點「指示」,所以回來過遲了。呼延平在公路上等車,原想等他下車以後關照幾句再分手,免得這位大導演在不知不覺中惹出更多的麻煩。剛才的事情使呼廷平感觸極深,如果象他呼延平這樣熬悉農村習氣的人稍一不慎就成了外行,那麼,汪一凡被人賣了也來見得能及時覺察。許多英雄不就這樣變成了狗熊嗎!但是,車子一到,人多嘴雜,亂嵇糟的,不曾找到合適的機會。車子等著開動,許部長、何干事都要隨車回去,又多了一個省報記者揚蓮,揚記者車子一停下就伸出頭來同呼延平打招呼,用熱情的口吻說著,「大作家,哈哈,人生何處不相逢,今朝我們是第二次踫頭啦!听說你︰也要連夜回市里去?那好哇,上車吧,上車吧!我們做伴一起走………」毫無內容、毫無必要的空話。這大概也是多讀了小說的緣故,可卻把呼延平的正事耽誤了。
回到錦川市以後,呼廷平忙忙碌碌。除了約會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找他︰請他幫助修改小說。打官司。給兒女介紹對象。能否找個熟悉的醫生搞瘸腿?因為兒子逼宮。編輯來催稿。少先隊員來訪,過早地稱呼他爺爺,拉「爺爺」去當校外輔導員。女兒拉他上街去看新式服裝。兒子有了魔方還要魔棍。老婆神經衰弱,晚上看到他開夜工就唉聲嘆氣,因為他使她更難入睡。……呼延平的生活和裝進了這種生活反映的腦袋瓜,都是一個雜貨鋪,鋪子里進了什麼貸,常常找個角落隔著就算。陪汪一凡下鄉的事,早丟在腦後,不大在意了。
誰知到了第三天下午,呼廷平正在家里訓斥鄉下來的外甥太懶,懶慣了,搞了責任制以後還只會捏煞一根鋤頭柄。而外甥則爭辯自己找不到合適的副業,反怪舅舅只會說空話,不肯替外甥「想想辦法」。呼延平昕了大不以為然,老氣橫秋地訓導外甥,說舅舅當右派的時候,家庭負擔那麼重,外界的壓力那麼大,照樣想辦法靠副業才圖得個溫飽,萬事總該自己努力,不能依賴成性。
外甥听了,同過去一樣佩服,也麗過去一樣回答道︰「我哪有舅舅本領大呢,否則我還求你想辦法嗎?誰叫我我有一個大本領的舅舅呢?我不求他求誰呢!,于是呼延平就生氣地問他︰"如果舅舅死了,你又依賴誰呢?v外甥連忙說︰「舅舅你怎麼能死呢,不會的。」呼延平說︰「會的,毛主席說過,人總是要死的,我為什麼不死呢?你可不能因為我死了你就沒法生活,我不要你殉葬,現在不是奴隸社會……」他們就這樣腐氣騰騰地爭辯一通。這時有人敲門,呼延平隨便地招呼了一聲︰「請進來。」大門推開,房間一亮,呼延平心里一暗!進來的不是別人,省報記者揚蓬是也。
呼延平一時手足無措,一面招呼「請坐、請坐」,卻不知進該讓客人坐在哪兒。兩張空凳被自己和外甥佔據了,另外兩張,一張剛才小兒子在描紅,文房四寶攤糟沒收,又玩去了,凳面上都潑滿了墨汁,一張則堆了兩尺米高的雜物,無論哪一張要收拾得客人能坐,都得鬧一陣「天官」呼延平望望外甥.原指望外甥讓出凳來,因為他在這二已純屬多余,應該連空間也讓不來才對。可是外甥望望舅舅,不肯起身。他恨舅舅不替池想辦法。也不相信久久這麼大名氣的人竟沒有辦法滿足他的要求。現在來了個舅舅器重的客人,他想賴在這二听他們講些仟麼,也算是模模久久的底,所以他不肯離開。「外甥舅家狗,沒吃趴炕頭。」原是不必窖氣的。所以呼延平耽擱了幾秒鐘之後,才覺悟到應該讓出自己的座位來。
但是客人已經在床沿上上坐下了,呼延平吧他往凳上讓,他卻是絕不肯僭位。
「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呼廷平連連打招呼,房間太小,擠了貴客,內愧不已。
呼延平連忙敬煙,客人不抽。好習慣。
呼延平連忙倒茶,他回過身去從茶葉罐望茶杯里倒茶葉,心里忽然明白了自己對揚蓬不舒服的道理︰原來大人太精明,使呼延平看到他就像被什麼蟲子鑽進了骨頭里去。他的眼珠子很小、很遠、很黑、很靈活,老是滴溜溜轉不停,也許他一進門就把呼延平貼身穿的破襯衫和掉在床腳角落里的「安定」片都看見了。
「他干什麼呀?」呼延平不清楚,又不便馬上請教,免遭逐客可之嫌。
完全沒有料到,客人的開場白竟是一聲震憾人心的長嘆,然後才說︰「沒想到你住得這麼擠哪!」
「還好.還好。」呼延平連忙謙虛說,「不是房子小,是我們家人多,又不會收拾。」
「你可以向市委開口要些房子嘛!」
「這不就是要來的!」
「換一套大些的嘛!」
「還擠得下。」
「市委也太小氣,他們又不是沒有房子,我到過許多人家,別說部長、局長,科長都比你住得寬。」
砰廷平沒法回答。
「有機會我同他們講講。市委也好,(大澤)縣委也好,都應該解決嘛!」
「可別這樣。」呼延乎忙說,「這是緊張物資,很困難,別弄得討人厭。」
「不困難,內部總有控制數的。」
「不,不,我知道很困難。」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到我這兒來過的同志很多,凡不能給我房子的人都說應該給我房子;凡能給我房子的人都不說應該給我房子。連原來說應該給我房子的人,一旦有了給我房子的權力之後也不說給我房子的話了。可見這困難大得不能解決。別去說這個了,你還沒有回省里去嗎??’‘
「對對,空話多說了也沒意思。」揚記者立刻打住,真如一揮利劍劈著了冰山,呼延平冷得心都-顫,那是冬天里無意閱握住了一塊鐵的感覺。
「我原本今天要回去的。,揚蓮說,「就為來看你,,決定明天走了。」
「有事嗎?」
「有事。有個消息同你有關,請你看一看,征求你的意見,打算發出去。,揚蓬說善,利索地把口袋里一張紙模出來,塞到呼延平手里。
呼延平莫名其妙,只得奉命拜讀。那消息寫道︰
我省作家呼延平的著名中篇小說《原上草》,已改編成電影劇本,即將由××廠開拍。最近攝制組的同志,,曾隨作者前往他的生活基點(在大澤縣.)訪問。
由于呼延平的許多小說素材都來源于基點里的生活,當地不少干部、群眾,議論紛紛,有持不同意見的,甚至有強烈不滿的。因此,縣委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及時對他們進行了耐心細致的教育,指出呼延平小說的現實性、嚴肅性和尖銳性,有利于撥亂反正,應該正確對待。使有關人員提高了覺悟,消除了成見。
最近這次訪問,縣委十分重視,在百忙中抽出力量,認真安排,親切接待。區、公牡、大隊的同志們也都熱情款待,主動解決各種生活問題,使大家過很方便,愉快.呼延平感到異常溫暖,真摯地向同志們表示感謝。今後將以飽滿的情緒來謳歌這偉大的時代。
呼延平看完了,卻一動不動地還是盯著那張紙。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這算什麼,作風?晦氣什麼作用?要達到什麼目的?而且不便提問。因此竟無法開口,
「怎麼樣,沒有意見吧。,’揚記者以肯定的口吻組織問句。
「咳,」呼延平表示輕微程度的不耐煩說,「算了吧,不要發好不好!」
「要發,要發,大家都關心你的情形嘛。」
「沒有意思呀!,,
「有意思。加強安定團結嘛!弦
呼延平阻擋不住,便問︰「你怎麼去寫這種東西呢?」
揚蓬立刻回答說︰「新聞記者就是千這個的。」
呼延平不便再問,心想,.別的不管,只要真實就算了。就把剛才看時刺眼的地方指明道︰「你要發也可以,有些地方耍改一改。有些‘干部’對我的小說不滿,是實在的但並沒有.群眾,,群眾對我的小說並沒有不滿意,這一點我完全曉得。你把‘群眾’兩字刪掉。至于.感謝’,我並不曾‘表示’呀!」
「那總是要感謝的呀,以前沒有表示,就在這里表示一下就算了。」
呼延平被起得一笑,只好點頭。但是補充說︰「你那文章還要改一改,應該說我感謝黨組織,不是感謝幾個招待的同志。」
揚蓬的眼楮轉了幾個圈,總算勉強動手改。呼延平忽然發現一個有趣的問題,笑著侗道︰「縣委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哪兒有這麼個精神?」︰、
「哦,你還不曉得?」揚蓬象煞有介事地說.「巧極了,就在你們下去的前一天上午,文件不早不遲剛到縣。」
「什麼文件。」
「對,你還沒看到。」揚蓬笑笑說,「就是那次會議上×書記的總結報告,不是有一段話表揚你的嗎。」
呼延平瞪著眼楮忘記了呼吸——不,是進行了一次很深很深的呼吸,把任何一個肺泡都憋得充了氣。于是一下子什麼都通了。
揚蓬走後,外甥說︰「舅舅,我說得不錯。還是你不肯開口,你要肯開口,人家準肯幫忙。」
呼延平正用毛巾在抹臉措手,他不看外甥,訓道︰「你長這麼大了,要還是小孩子,舅舅今天不打你十個**才怪!」
揚蓬寫的那條消息,下落如何,呼延平就不知過了。之後揚蓬也不曾再光臨。也不曾昕到有什麼反應。還算安穩。
征一凡一行人在鄉下待了十天半月,就回電影廠去了。臨走的時候,汪一凡去呼延平家告別,呼廷平剛巧被鄰縣一位青年作者拉去講課,沒有踫到。留下一張條子,捉到節令已遲,野色將謝,外景何處拍攝,還需重作研究雲雲。呼延平回來後_看到,一笑丟開。反正這完全是汪一凡的工作了,用不到他再插手。
如此平平安安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下午,呼延平外出看一個朋友,回來已經夜了。一家老少都歸巢,緊騰騰擠在一起等晚飯吃。另有一個客人在等他,他一進門,兒子就喊︰「爸爸,兆明來了!」
那個叫兆明的甫年並沒有站起來,他隨便地把嘯巴一嘻,頗帶些油腔滑調的味道,喊了一聲︰「先生!」
呼延平一見是他,也高興地說︰「唷,長久不曾看到你了,今天怎麼會來的?」
「來看看你。」
「好呀,我請你吃晚飯。」
「我就是來吃晚飯的。」
「那麼,住在哪兒呢?」呼延平歡迎客人來,但是設法招待客人住宿。
「我有自行車,一個鐘頭就到家了。」
這個兆明是呼延平老家生產隊里的社員,論輩分應該叫呼延平公公,呼延平倒霉回家的時慣他還在地上爬,現在巳是一個很好的術匠。呼延平同他的公公、爹爹關系都不怎麼好,但卻喜歡這個孩子,愛同他開個玩笑。所以隨便慣了,在鄉下的時候,有好些人稱呼延平做「先生」。這稱呼是有尊重的意思,同情的意思,嘲謔的意思。也有區別予弼志的輕況意思。一樣的叫法,其含義因人而定,可以意會,不可言傳,各人心里有數。呼延兆明就同他爹爹不同,叫「先生」是代替「公公」的意思,他小時候是叫「公公」的,長大了才跟著大家叫「先生」。因為叫「公公」,太虧待自己了,不就差那麼二十幾歲嘛!
他們淡談講講,吃完了夜飯,呼延平說︰「你找我總有事吧,否則舍不得這工夫的呀!」
「是有些事。」兆明說,「我來同你商量,能不能借些錢給我!」
「你要借錢?」呼延平知道他經濟上並不困難。
兆明笑笑說︰「臨時時灠一淒,頂多一個月就還你,市里現在有一批木材敞開供應,價格公道。我想多買些,錢就不夠了。」願來農村實行責任制後。他做木匠也改變了方式,主要不是到別人家出做工,而是買了術科打小家具上貿易市場賣。
「你要多少?」
「三百元。」
「家里沒有錢了!」吁延平的老婆一听就發急跳出來說。在老婆眼里,呼延平是個爛好人,有錢就什麼人都肯借。她被借怕了,因為有些人說話不算數,借了到期不還.而且一借總是三百、兩百,買材料造房子。房子造牢了,債也欠牢了。弄得自己象被綁在人家煙囪上。
呼延平最怕老婆搶先「關門」,這著棋,他是個窮過來的人,曉得向人家開口借錢是什麼味道。現在自己手頭寬了點,能幫助人的地方就盡量幫一把。特別是家鄉人來.彼此的情形都早看透了,該不該幫完全消芷,所以總是有借的。張三、李四……從前多多少少有往來,物質上往來不起的也有精神上的交流.一個人不能「闊’’了就交臉,這也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況且呼延平也並無「闊」的感覺,響著造反派的拳頭也很覺得自己卑微呢。二十多年右派不是白當的,奴性早 滲進骨髓里去了。那段歷史的真諦大半就在這里。呼延平也並沒有什麼積蓄,只是窮慣了,手頭有了幾個錢就錯把自己當沈萬山,顯見其淺薄而已。凡熟人來借,他常搶在老婆前頭答應。老婆不便在人面前同他唱對台戲,只好依他。但也曉得丈夫同她搶先;所以凡有機會,也盡快搶先說出
「家里沒有錢」的話,堵塞丈夫的‘無底洞」。丈夫也不便當場揭穿她。今天呼延平也知道家里的錢確實不多了,自己身上只有兩百多塊錢,是留著出門用的,可兆明又要借三百,他拿不出,猶豫了一下,就被老婆搶了「狀元」。
呼廷平磽得兆明這小青年非到急難時不舍來借錢,而且從來不失信用,所以極想滿足他。老婆關了門,他就要想出一個跳牆計來。
兆明見他為難,連忙自找台階下場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再另想別法吧!」說著就要動身。
呼延平一急說︰「慢,還有點辦法,我身邊還有二百多元‘私房錢’,原是留著臨時急用的;她不曉得(替夫人遮丑)。你先拿去用吧。」說吧,一打開櫥門,把一件出門才穿的愛爾登上裝拿出來,模了一疊鈔票,大大小小一致,一共二百蘭十二元七角;自己拿出十二元七角,把二百二十元給了兆明。
他老婆一面洗碗,一面就笑,干脆就風風涼涼地說:「兆明,他現在真發了財,鈔票就象身上的汗毛,隨便一撥就是一把,你只管問他借就是了。」
呼延平是聰明人,一面把錢收進口袋,一面卻激動起來。他怔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沒有說,然後站起來告別,剛出門,卻回頭招呼呼延平說︰「你來,我同你講句話。」
呼延平跑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口的暗地里。」我不瞞你。」呼延兆明慚愧地說,「那天晚上幾個人在門口‘野鴨叫’我也叫幾聲的。」
呼延平沒有听懂,不好開口。呼延兆明接下去說︰「當然,進來端你們的魚碗,也是說說空話的。誰也做不出來。」
「什麼。」呼延平心驚進,「端魚碗!」
「四十一斤魚,一頓吃得精光。是生產隊魚池里捉的,誰來付錢?」
呼延平恍然大悟,他被人捉弄了,生氣地說︰「那你們為什麼不進來端碗!端才好呢!」
「倒又做不出啊!」兆明說,「大家議論說,你呼延平過去在生產隊里,一向反對于部大吃大喝,現在出去當了干部,倒還帶了一批人來大吃大喝,你說大家可要有意見!」
「對,對,你說得對。」呼延平連連點頭說。他不能解釋,上當也是自作自受,呼延兆明的批評可是對的。
「倒不是舍不得給你吃。你呼延平到隊里來,隨便哪一家都會留飯,而且吃得歡歡喜喜。你何必……」兆明沒有說下去,因為他曉得呼延平一提就懂。
兆明走後,呼延平回進家門,他老婆就問︰「兆明說什麼?好象怪你?」
「不,不,」他激動地一面掉淚,一面說︰「他說的是好話,真話,拿心抉來的心底話。」
他很傷心,那麼多年了,他同家鄉的人民間甘苦,共患難,心心相印,想不到一旦走開,很快就有了距離!人真容易變哪!
使呼延平萬分激動的是,他終于能夠即時听到了這使他猛醒的霹靂。
這真是一聲驚雷啊!
假使該听而听不到,听到了二不能反省,不能醒悟,甚或怪罪吵斷了他的美夢,那麼呼延平就該死!難道他也要歷史重演?
過後想想,呼延平覺得,包括這段經歷在內的一些顯得糟糕的往事,到頭來畢竟總是使自己對人民跟家有信心,人民總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或者說現在已經開始了,或者說還要經過很多努力,不管怎麼樣,他都愛,而且非常熾烈。正為此,不能容忍丑惡,包括自己靈魂里的骯髒,他都想一把火把它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