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天五十四年的冬季，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寒。將軍府邸，一片蕭瑟。
幾個女子縮在正殿內，瑟瑟發抖。沒有了昔日爭寵時分的昳麗無雙，剩下的，只有憔悴。
從大將軍叛變，逃出關外開始，她們就已經成為了棄子，難以逃月兌任人宰割的命運。
哭，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對于未來的恐懼和不安已經讓她們連哭泣的勇氣都沒有了。
以往斗的死去活來的一屋子鶯鶯燕燕，這個時候卻不得不抱在一起求生。
「吵什麼吵！」尖銳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不悅。一個女子，濃妝艷抹，坐在主位，只是，再多的脂粉也掩飾不去她臉上的那種疲憊和絕望。
傷心？不，她的心早就空了。在她機關算盡，依舊沒有挽回將軍的愛戀的時候，她的心就已經開始冰封了。現如今，就算知道知道將軍把她當成了棄子，心里也沒有太過難受的感覺了。看著站在中央的那個女子，不知怎麼的，心中涌上一股快意。哈哈，往日風光又能如何，最後還不是和她一樣，成為了棄子。和鶯兒斗了這麼多年，她不否認，今日，是她最痛快的日子。從來沒有哪一天，像現在這樣痛快過。
「哈哈哈，鶯兒，真沒想到，連你都成為了棄子。」她大笑著，「痛快，真是痛快！」
「公主……」鶯兒看向主位上的女子，眼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復雜。
「公主？」主位上的女子自嘲一笑，「你是在諷刺我嗎？」將軍通敵叛國，她身為公主又如何。她首先是將軍夫人，其次才是公主。連坐的罪名，就連公主的名頭都保不了她。她只能和一屋子的鶯鶯燕燕一樣，等候著審判，何等的可悲。將軍風光的時候，她除了一個將軍夫人的虛名，什麼都得不到，將軍判刑的時候，她卻要承擔這個無辜的罪名。天道，不公啊。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鶯兒的表情有些慌亂，害怕公主誤會，拼命解釋著。只是，坐在主位上女子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吱呀」一聲，緊閉的正殿大門被打開了，李公公，如今皇帝身邊的大紅人抬頭挺胸走了進來。看著一屋子是鶯鶯燕燕，有一種難以掩飾的高高在上的感覺。
「喲，這不是長公主殿下嗎？」李公公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的女子。
「原來是李公公。」冷笑一聲，坐在座位上沒有起身。
李公公也不在意，展開手中的聖旨，輕彈一下︰「長公主，真是風水輪流轉啊。咱家早就說過，總有一天，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
「哼，」她冷哼一聲，「真是恭喜了，李公公。沒看出你這個沒根兒的家伙，還有這等本事。」
被人當面諷刺，李公公也不生氣︰「咱家是沒根兒的東西，但是比起長公主的沒命兒，可是好多了。」
「將軍府眾夫人听宣。」李公公將聖旨拿到面前。
一屋子的鶯鶯燕燕立即跪下听旨。唯有一人，依舊坐在主位上。
「大膽！」李公公身邊的小跟班尖聲道，「你敢不下跪！」
「罷了。」李公公微笑著擺了擺手，「反正是最後一次，再讓她囂張一回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將軍通敵叛國，判死刑。將軍府所有女眷，將軍夫人，長公主景淩，死刑，朕念在已故廢皇後的面子上，特賜白綾一條，即刻執行。其他女眷一律貶為軍妓！欽此！長公主殿下，請吧。眾位夫人，請吧。」李公公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手一揮，一條白綾被手下人端了上來。
「哼。」主位上的長景淩冷哼一聲，站起身來，走到白綾前面。拿起托盤上的白綾，輕輕撫模著。死，她早就不怕了。
「長公主殿下，咱家奉勸你一句，」身邊的李公公開口道，「下輩子投胎做人的時候記得千萬不要這麼刻薄。你有今日的下場，都是你咎由自取！」
刻薄……嗎？她愣了一下，依稀記得，將軍曾經也這麼說過她，為人刻薄，所以不喜歡她。她只是，習慣了高高在上，原來，這就是刻薄嗎？
「請吧，長公主。別磨蹭了，趁早上路吧。」李公公道，「眾位夫人也一起走吧。」
「不！不要！我是將軍的人，怎麼可以做軍妓！」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鬧騰了起來。李公公像是早有預料，手一揮，侍衛就進來鎮壓。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夫人很快就被壓制住。
輕撫著潔白的白綾，她心沉似水。透過白綾，她似乎看到了大婚那一日，掛在長廊上的紅綢。也是這樣的觸感。依稀記得，將軍掀開她頭上的紅紗的時候，溫柔說過要照顧自己一輩子的。只是現在，物是人非。她曾經恨過將軍，恨過進入將軍府的每一個女人，其實她最恨的，卻是鶯兒，這個承諾效忠自己一輩子，卻奪走了自己一切的人。
抓著白綾的手緊了緊，最後看了眼在場的所有人，記下所有人的臉。這些人，如果有下輩子，她一個都不會放過。尤其是，那兩個人。景淩看向鶯兒和李公公的眸中閃過一絲殺氣，今日一切，她記下了。
那一瞬間，她眼中透出的狠戾讓李公公禁不住倒退半步。
「李公公，可否讓鶯兒送公主最後一程？」清亮的聲音傳來，鶯兒緩緩走到她身邊，看向李公公，褪下手中的玉鐲交到李公公手中。這個鐲子是將軍賞賜給她的的東西，成色很好，是不可多得的美玉。
李公公收下了了鐲子，看了看，面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咱家體恤你一片忠心，罷了，就讓你和她再說兩句話吧。」
「多謝李公公了。」鶯兒沖著李公公，笑了笑。鶯兒其實很漂亮。要說長公主是張揚的美的話，鶯兒就是內斂的，小家碧玉的美貌。一雙美眸，柔情似水。饒是李公公這種閹人，也不得不稱贊一句。
「哼，」看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鶯兒，景淩冷笑一聲，「我和你這個賤-人沒什麼好說的，本公主就是死，都不想看見你。免得髒了黃泉路。」
景淩的話說的很難听，她和鶯兒早就是勢如水火了，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諷刺鶯兒的機會。鶯兒抿了抿唇，在景淩身前站定，眼中的情緒很復雜，似懷念，似悲哀︰「公主，我們曾經，不是這樣的。」
「曾經？」景淩冷笑一聲，「我可不記得自己有養過你這麼一個白眼狼。」
「公主，」鶯兒在景淩身前跪下，鄭重磕了一個頭，「不管公主怎麼想，鶯兒對公主的心，從未變過。」
「給本公主滾！」景淩冷著臉，指著門口，「本公主今生今世，包括來世都不想再見到你！」
「公主殿下……」鶯兒愣愣看著景淩，眼中滿是受傷，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走吧。」李公公走到鶯兒身邊。長公主對鶯兒的態度，哪怕是他一個旁觀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這種主子，不值得你費心。就讓她一個人死吧，孤獨的黃泉路上也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一世的過錯。」
「長公主，請吧。」李公公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不用你提醒。」景淩冷冷看了李公公一眼，「本公主自有分寸，還輪不到你來指揮。」白玉般的手指拿起托盤中的白綾。
潔白的紗綾緩緩飄起，帶著一種夢幻的感覺。鶯兒看著飄飛的白綾，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痛苦來。隱晦地看了眼身邊的李公公，鶯兒伸手，將白綾半路接了過去。
鶯兒拿著白綾，迅速在李公公的脖子上圍了一圈，拉緊。
「你，你做什麼？」窒息的感覺傳來，李公公頓時就慌了。
「不做什麼。只是有件事還請李公公幫一下忙。」鶯兒一邊勒住李公公的脖子，一邊對著周圍見勢不對，要圍上來的侍衛吼道，「別靠近，再靠近一步，我勒死他！」
「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是死罪。」李公公開口道。
「死，鶯兒從來就沒怕過。」鶯兒劫持著李公公，一邊朝景淩那里移動，「公主別怕，鶯兒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就公主出去。」
「鶯兒，你……」突然的變故，即使是景淩，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公主殿下，快走，鶯兒護送里逃離這里。」
景淩愣愣看著鶯兒，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和鶯兒積怨已久，早就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她是萬萬想不到鶯兒會救自己。或者說，她其實根本就不信鶯兒，她怕，這是鶯兒想要陷害自己的另一個局。
看到景淩眼中的懷疑和不信任，鶯兒心中一痛。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公主殿下，鶯兒是真心想要救你的。鶯兒知道，鶯兒做了太多讓公主憎惡的事情，鶯兒不求別的，就求公主，再信我一回，可好？」鶯兒眼中滿是認真之色。
或許是鶯兒的眸子太過清澈，景淩看著鶯兒的眸子，諷刺的話語到了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鶯兒一介弱質女流，根本比不上訓練有素的侍衛，李公公很快就被侍衛救下了。
鶯兒拉著景淩，頭也不回朝著後院跑去。
「她們跑了！快追！」身後一群侍衛追了過來。
「別掙扎了，跑不掉的。」看著被人緊握的手，景淩眼中滿是復雜。鶯兒跑的很快，而她，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跑了兩步就氣喘吁吁了。她想，如果不帶著自己的話，鶯兒說不定，能跑的掉。
後面的侍衛越來越接近，鶯兒似乎也發現了眼前的情況。握著景淩的手愈發的緊了。
「公主不必擔心，我就是死，也不會丟下你的。」鶯兒沒有回頭，拉著她繼續跑著。
「鶯兒……你……」景淩眼中滿是驚愕。這幾年在將軍府，她是怎麼對鶯兒的，她很清楚。別的不說，鶯兒肚子里面的孩子，還是她送了一碗墮胎藥打掉的。照理來說，鶯兒最恨的人，應該就是她才對。
「噓。」鶯兒拉著她躲進後院的假山後面，一臉戒備地看著逐漸接近的侍衛。
「她們肯定還在這里，快搜！」李公公指揮著最前方的侍衛。
「是。」侍衛點了點頭，很快就分散開來到處搜尋兩人的蹤跡。
「公主，一會兒我會跑出去把人引走，你趁那個時候，趕緊跑！」鶯兒輕聲道，「後面不遠處就是將軍府的後門了，只要跑出去混進人群，應該就能跑掉。」鶯兒神情緊張地看著不遠處，尋找著引誘的機會。
「鶯兒，我那麼對你，你為什麼……」此刻她只覺得自己的嗓子干澀無比。她不懂，鶯兒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主子。」鶯兒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她服侍了二十多年的公主，「二十多年前，您將我救下的時候，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輩子的主子。」
「我……」看著鶯兒眼中的認真，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救下鶯兒，或許只是當初的一時興起，她自己早就不記得這件事情了，卻沒想到鶯兒會因為這件事情，對她死心塌地。
「鶯兒，」景淩嘆息一聲，「我對你做了那麼多的過分事情，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公主永遠不會做過分的事情，」鶯兒道，「鶯兒知道，公主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
「你可知道，你的孩子……」
「鶯兒知道，」鶯兒的神色沒有半分變化，「因為是公主殿下的旨意，鶯兒不僅喝下了墮胎藥。而且還自發喝了九寒湯，永遠不會再有孩子了。」
「鶯兒……你……」眼眶漸漸濕潤了，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鶯兒自知笨拙，難以得到公主的信任。至少現在，讓鶯兒為公主做最後一件事情吧。」
「她們在這里！」伴隨鶯兒話語的是一聲大喝。她們躲藏的假山已經被發現了，侍衛們正在逐漸逼近。
鶯兒順手抄起地上的石頭，認真地看著逐漸逼近的侍衛︰「公主殿下，鶯兒會盡力拖住侍衛，請您務必要逃走！」
「不！要走一起走！」景淩推開鶯兒手中的石頭，「我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
「公主，臨死前能听到你這麼說，什麼都值了。」鶯兒回過頭，對她展露一個滿足的笑顏。
鶯兒一把推開景淩，沖到了侍衛面前︰「公主殿下，鶯兒無論生死，都會永遠守護著你的！」
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一晃而過，刺進了鶯兒的身體。血，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腳下的大地。
「鶯兒！」景淩大吼一聲，不管不顧，沖到了鶯兒身邊。
「公主……為什麼……回來？」鶯兒艱難地吐露出幾個字。
「我怎麼忍心就這樣走了？」一滴滴清淚低落，落在鶯兒臉上，滑落進鶯兒的嘴里，帶著苦澀，「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公主……你值得的……」鶯兒伸手想要觸模景淩的臉，伸出的手被景淩緊緊握住，鶯兒微微笑了笑，「從你救下我的那一剎那……你就值得我獻出全部……」
「鶯兒……」景淩泣不成聲，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上居然會有一個人願意為自己去死。而且是這樣無怨無悔的死。
「我……可以……叫你景淩嗎？」
「可以。」淚水模糊了雙眼。
「景淩……」鶯兒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一直好想……這樣叫一次你……你可知道……咳咳……」越來越多的鮮血順著嘴角滑落。
「別……別說話了……」景淩手忙腳亂地擦拭著，「留點力氣。我們馬上傳……傳御醫……」
「來不及了……」鶯兒道，「能死在公主懷里，也是一種幸福。可惜……我還是沒有救出公主……如有來世……我一定不會讓公主傷心和怨恨……」
「鶯兒……」淚水抑制不住洶涌而出。
「景淩，你可知道……在你救下我的那一剎那，我就……深……深……」蒼白的臉頰憋得通紅，最後還是說完。伸出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真是可惜，最後的話沒有說完呢。她對景淩，一直，一直……
「鶯兒！」院子里面響起景淩淒厲的哭聲，懷中的人還有溫度，可是卻再也睜不開眼楮了。
「啪」「啪」「啪」，李公公鼓了鼓掌，「真是感人的主僕情深啊。長公主殿下，真沒想到，時至今日，你身邊居然還有一條如此忠心的狗。」
「鶯兒不是狗！」通紅著雙目，景淩怒吼一聲，猙獰地看著李公公。李公公不自覺倒退了一步。
「鶯兒，我對不起你。」景淩溫和地替鶯兒闔上雙眼，「如有來世，我一定好好待你，必不讓你再如此委屈。今世我害了你，來世，我必定補償你的一切。」抽出袖中的匕首，捅進自己的心口。
「噗」，鮮血映紅了紅色的衣衫。
景淩抱著懷中已經沒有氣息的鶯兒，微微的笑了。
鶯兒，黃泉路上不會孤單，我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