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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下人們進進出出地搬東西,忙得熱火朝天。

天黑下來之前,沈子菱的陪嫁奴從們在主院旁邊安排下來,嫁妝也都陸續搬進了府邸中的庫房。

沂嗣王借口主院忙亂,去了姬妾們住的西苑,在一名妾侍的香閨用了晚膳,耗得遲遲不離開。

直到夜梆子敲起來,快二更了,宋管事帶著幾個老家人在外面三催四請,沂嗣王才將懷里一汪春水似的美妾推開,不耐煩︰「喊什麼喊,還叫不叫人活了。」

屋子外的下人屏住呼吸。

「主子,」宋管事並沒有失職的意思,「夜深了,叫新人久等空房,不好。」

宋管事是鄴京溧陽王府的老家人,伺候過溧陽王夫婦,當年跟著少主子一塊來江北,為沂嗣王持掌內庭。

溧陽王妃臨終前,想著王府再無長輩,只怕長子年輕,又還未娶親,只顧外面打拼,卻失了內宅的禮儀規制,將兒子和宋管事一同拉到病榻邊,委托過這名忠心的老家人,叫他在內宅內代替父母之責,好生提點和督促長子,又讓兒子務必將宋管事當做長輩一般,不可怠慢。

故此,宋管事在府上說話的分量,自然不一般。

果然,宋管事這麼一出口,其他老家人也都接了口︰「請主子過去主院吧。」

「爺~」被推開的嬌妾看得出沂嗣王不大願意過去,嬌滴滴地嚶一聲,肥著膽子又爬過去,雪臂一伸,攀抱住男子頸項。

香氣襲鼻。賣力承歡。

這才是女人嘛,誰像那人。

沂嗣王來者不拒,滿意地任由姬妾在懷里滾來滑去,極是受用,拍拍妾侍臉蛋兒。

男女重疊雙影映在窗紙上,外面人看得一清二楚。

宋管事當沒看到的,語氣哀了一分︰「新婚燕爾,主母空閨獨守,實在不合規矩。若王爺王妃知道嗣王攜正室夫人回府首日就宿在姬妾閨房,定會怪責老奴沒提點,壞了嗣王府內宅風氣,弄得大小不分,便是九泉之下,王爺夫婦也定會怪責老奴不負責任,還請主子體諒老奴!至少,荷馨苑修好之前,主子總不能太過冷待了主母。」

爺體諒你,誰體諒爺?沂嗣王薄唇一搐。

「請主子移步。」老家人們附和。

沂嗣王款住嬌妾縴腰,揉揉拍拍,繼續裝聾。

宋管事秉持職責,不棄不撓,見屋子里的人沒有反應,聲音夾雜了幾許顫音,「嗣王不听奉勸,老奴也不敢逾矩犯上,卻愧對了王爺王妃,嗣王現下就送老奴去見王爺夫婦,讓老奴親自謝罪吧!」

「宋管事也是為了嗣王好,千萬別說這些話~」老家人們習慣性地齊聲哀嚎。

「老家伙。不當戲子糟蹋了。」窗外一陣陣碎碎念,壞了沂嗣王調風弄月的心情,這種以死謝罪的話說了無數遍,早听得耳朵起繭,不理睬,準得說一晚上。

最終,沂嗣王揉了一把妾侍的白女敕大,撢撢袍子,起身出門。

主院,褪去喧嘩,安靜多了。

宋管事帶著老家人守在門口,沂嗣王硬著頭皮地進去。

踏進內室,最里面飄出女子的對話聲。

「小姐,這個箱籠放哪里?」

是她的陪嫁貼身丫鬟,叫什麼冬兒還是秋兒亦或春兒來著……誰知道。

主僕兩人在收拾陪嫁的貼身物事。

沂嗣王正要打簾,卻听沈子菱阻止的聲音傳出來︰

「那東西別放一起,我另外單獨收個地方。」

他的手在半空一滯,透過簾子細縫瞄了進去。

沈子菱身穿寢衣,發髻放了下來,顯然已經是沐浴過了。

白日里綰成髻的秀發海藻般披在肩上,隔了幾步之遙,有香馨味飄來,卻不是府上姬妾身上的濃脂艷香,而是天然的少女*味。

此刻搭一套月白色的寬松睡服,兩袖輕飄飄的,胸前開襟內露出一抹翠綠肚兜的形狀。

這樣看著,居然很有幾分秀氣可人。

沂嗣王打消多余思緒,眼光一掃,落在她腳邊。

她腳邊放著個紅木雕花箱籠,還不小,一臂長寬,被一把銀色小鎖栓得緊緊,看上去沉甸甸的。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估計是在視察環境,看哪里合適,最後才把那箱籠抱起來,放進角落處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四腳衣櫃里,又叫丫鬟掛了不少厚實的冬衣毛毯進去,蓋得嚴實,末了,將衣櫃門關上,加了一把鎖,才拍拍手。

「小姐……」冬兒望了一眼主子,「這樣放著,行不。」

「暫時就放這兒吧。等日後搬進我院子去,再找個保險地方。」沈子菱瞥一眼櫃子。

什麼陪嫁的玩意,這麼特別。沂嗣王雙眸一眯,心里頭愈發好奇,傾前半寸。

沈子菱本是輕松的臉蛋陡然一厲︰「哪個狗奴才在偷偷模模?出來。」

冬兒臉色一沉,過去掀了簾子,沒料是沂嗣王,一時吞吐︰「嗣王怎麼過來了。」本想他膩在妾室那邊,不會過來的。

當爺想來?沂嗣王斜睨一眼︰「睡個覺就走。」

冬兒想著白天小姐將寵妾踢碎門牙的事,怕姑爺會跟小姐發火,先不說那姬妾听說是府上現下最受寵的,再來,小姐這舉動,也實在太不給沂嗣王面子,不管怎樣,總得裝個樣子關心一下,問︰「姑爺,那位如夫人沒什麼大礙吧。」

身邊的丫鬟還算有幾分眼力勁。沂嗣王瞄向繼續收拾細軟行裝的沈子菱,加重語氣︰「你說呢?名震江北的黃鶯嗓子,今後連講話都得豁風,還唱什麼歌?即便本王寬宏大度不計較,傳到京城去,太皇太後也得不高興!一直保著你的皇貴妃也得為你丟臉!」

冬兒呃了一聲,沒做聲。

沈子菱總算抬起身子,眸中波光蕩漾,很有些復雜,似在想什麼。

知道錯了?羞了?慚愧了?沂嗣王挺直脊背,雙手背在腰後,鼻息輕哼一聲,想要道歉也晚了,當著全家上下的面傷了自己寵妾,這是在打自己的臉。

任她好話說盡,這次也決不會輕易罷休。

俄頃,沈子菱終于考慮完,目光落在冬兒身上︰「把我那個紫檀木妝奩盒里的象牙項鏈拿出來。」

冬兒忙從一堆陪嫁飾物里翻了出來。

沈子菱接過來,將那項鏈一扯,珠鏈斷了,夾了兩顆珠子,遞給沂嗣王︰「兩顆,剛好,這象牙比人的牙齒牢固結實得多,用一百年都壞不了。」

沂嗣王不敢置信,驚了一驚,氣結︰「給本王的妾侍瓖配畜牲的牙?」

冬兒打圓場,將象牙主動接過來,努努嘴︰「姑爺可別瞧不起,這象牙可是小姐離京前皇貴妃賞賜的,听聞是暹羅進貢的象牙制成,中原難得有呢!姑爺沒異議,奴婢就找機會跟那如夫人送過去。」

沂嗣王沉默不語,臉色卻已黑得跟炭似的。

沈子菱使了個手勢,讓冬兒退下去,先一步佔了軟榻,抄起旁邊小幾上一本書,倚在床背上,翻看了起來。

沂嗣王站在原地半天,平息下心頭不甘,也不想再為個姬妾犯頭疼,再懶得多提吟娘那事。

在京奉旨成婚,暫時住在鄴京的嗣王府時那幾天,沂嗣王就已經跟她默認達成了私下的相處方式,幾日下來,都是分榻而眠。

其實那幾天也不用刻意分榻,離京前的事務太多,還時不時得進宮,在臨行前跟皇上議一議前線軍事,每天十二個時辰掰兩半都不夠,每天回宅子,就已經是後半夜,跟她幾乎打不到照面。

可如今回了江北,也不能總是那個樣子。

雖說不一定要做些什麼,可至少不好繼續分榻,反正荷馨苑修好之後,她就會搬過去,不會太久了。

忍一忍吧。

沂嗣王拉松了衣襟扣帶,將披風搭在屏風上,趿了寢靴,蹭過去,睨一眼她手上的書,嘲道︰「《尉繚子》?婦道人家看兵書?正經的大家閨秀,該看女則女訓,可本王看你,估計連模都沒模過吧。」

沈子菱手一掀,揭過一頁︰「女則女訓?看過啊。睡覺前半刻鐘看。催眠。」

沂嗣王臉皮一緊,強行抽出她手中的尉繚子,抄起不遠處書架子一本書卷丟她懷里︰「以前你在娘家看什麼書,本王管不著,既來了嗣王府,再少看這些男人書。」

本來就爹娘過世的早,從小到大被將軍府的男丁寵著長大,是個小母馬似的野性子,再成日看一些匪氣十足的兵書,估計更是被燻染得天不怕地不怕。

不指望她一開始就讀那些通篇枯燥的女論語,先讀讀這些有劇情的筆記小說,應該多少對她有些吸引,不管怎樣,好過那些打打殺殺的兵書。

不奢望將她一下子教成以夫為天那個層次,起碼得知道什麼是出嫁婦人該做的,知道什麼叫做羞。

沈子菱望一眼他硬塞來的書,是本太平廣記,隨意一翻,擲地有聲︰「拿走,難看得很。」

沂嗣王輕嗤︰「你認識幾個字?完整一篇文寫得下來嗎?太平廣記集百家精華編撰,你居然好意思說難看。」

沈子菱將順手翻到的那頁亮出來︰「看看這篇,嵩陽柳氏善妒,總怕府上女子勾引丈夫,見一個婢女手指漂亮,砍了婢女兩根手指,後來柳氏出外游玩,不慎被野蜂蟄傷手,爛了兩根手指頭,其後,柳氏見府上一歌姬唱歌悅耳,又割了那歌姬舌頭,而後,柳氏口腔因為生瘡,舌頭也爛了。最後,柳氏尋了一名禪師,禪師說她是因為善妒才會遭此劫難,幫她施法才恢復了健康。柳氏從此再不敢生任何妒忌之心了。」

「有什麼不對嗎?」沂嗣王聳聳肩,「善惡終有報,柳氏無端傷人,正好得了報應,最後也知道悔改,內容相當的正面。」

「正面個屁!」沈子菱冷笑,「柳氏殘害家奴是狠毒了些,可看了這篇文的女子,還敢隨意管丈夫麼?這篇文的立意,分明就是荼毒和綁縛了女子,讓女子不敢再約束丈夫,放任丈夫去花天酒地,納妾蓄姬。作者不懷好心!」

沂嗣王語塞,卻見她猶不解氣,又啪啪一翻,臉色更是漲得通紅,若這作者在世,沂嗣王猜沈子菱將他當場拎起來摜倒也不奇怪︰「喏,還有這篇,……晉武帝年間,一個丈夫出外,多年未歸,妻子苦守多年,娘家父母怕女兒年紀輕輕的這麼過一輩子,太可憐了,給女兒又找了個夫婿。妻子剛另嫁過去,就因為思念前夫而病亡。後來,前夫終于回來,听說妻子死了,去墳前看望,想要遷葬,開棺後,發現妻子居然還有氣,活了過來,于是將妻子背回家中恢復,後夫就不依了,過來搶人,鬧到官府去,官老爺憐憫原配夫妻兩人,將妻子判給前夫,讓妻子隨前夫回去生活。」

「這難道不是說明夫妻精誠所至,上天感動嗎?」沂嗣王眉眼一沉,「那後夫也不錯,至少願意將那女的還給前夫。最差勁的應該是那妻子的父母,干嘛非要逼女兒另嫁?」

「感動個鬼!」沈子菱義憤填膺,「這文一出,不知多少獨守空閨的怨婦和寡婦,寧可抱著貞節牌坊一生死氣沉沉,也不敢梅開二度再尋良緣和光明前途,要我說,這文里最好的反倒是那妻子的父母了,體貼女兒,怕女兒耽誤了一輩子,才讓女兒再尋良人。那前夫更不是個玩意兒,若是真的關心妻子,再忙再大的事,也該打個招呼托口信回鄉讓妻子放心啊!讓妻子因為相思和憂郁急得病死了,他回來在墳前哭一場就又得到個大活人了?!命真好。」

——跟常人理解的角度簡直完全不一樣。沂嗣王無語。

沈子菱卻顯然已經被氣到了,將太平廣記用力拍到旁邊小幾上,什麼書都看不進去了,剪滅了榻邊的一台香燭,躺下去,鑽進被子。

沂嗣王見她要就寢了,也松了一松衣襟,拉敞了寢衣,坐上床邊,順口︰「你剛才收拾什麼玩意,神神秘秘的。」

沈子菱察覺床上多了個人的重量,黛眉一動︰「既然是婦道人家的東西,男人家休問。」又爬起來,警惕看著他。

沂嗣王被她反將一軍,卻也懶得多問,洗塵宴完畢,又在侍妾閨房玩鬧大半晚,早就疲倦得不行,只擰了一下眉,用眼神示意她過去點兒。

沈子菱迅速抱起床頭一疊毯子,遞給他。

沂嗣王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沈子菱瞟了一眼房間角落窄小的羅漢榻,與大榻正對著,隔著一扇插屏的距離。

沂嗣王驚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叫本王睡小床?」

睡小床算什麼,又不是穿小鞋。

「去西苑也行。床多,好選。」沈子菱語氣也听不出什麼譏諷,反倒是真心實意的建議。

沂嗣王勃然大怒,嘩的站起來︰「馬你要搶,親兵你要奪,連床都不放過?北人都沒你霸道野蠻!」

離得近,沈子菱嗅到他一身的女人濃香味,忽的也不知道怎麼的,不想跟他說話了,一手拉下帳簾︰「你放棄大本營在先,任由我搶先佔領在後,一無進取心,二無警覺性,若是北邊的蒙奴人,何止被搶被奪,連命都難保。」

他想要將她拎起來,手剛落到她身側,卻模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是沙場上的武將,絕不會陌生,指尖一挨到那物事的輪廓和質感,就幾乎知道是什麼,是一柄短刃。

扎在她寬大的寢衫里面。

「你這是干什麼。」沂嗣王渾身如刺蝟,豁然直起身子,盯住榻上的女子。

無視自己,甚至處處跟自己對著來都罷了,現在她竟攜帶兵器在身上,還帶著入睡,莫非還想謀害親夫?

「這匕首是我防身物,我習慣隨身攜帶不離身。」被窩里的女子翻了個身,。

嗣王府又不是刺客遍地的地方,要防什麼身?就算是防身,有必要睡覺都抱著?

沂嗣王臉色發緊,行,大不了等會待這丫頭睡著了再說。

沈子菱提醒︰「對了,不要半夜試圖拿走我的匕首……我愛夢游又說夢話,半夢半醒的受了驚,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到時誤傷了人,可別又賴我。」

沂嗣王騰騰走到門口, 啷一聲打開門︰「本王受夠了。」

宋管事只怕沂嗣王轉頭又去西苑找姬妾,特意等燈滅火熄再走,見主子果然折身出來,急忙迎上去。

沂嗣王知道老管事要阻止自己去妾室那邊過夜︰「這麼久沒回,堆了多時的塘報還沒瀏覽,本王去書房看看!」

宋管事早有萬全準備能應對主子一切無賴借口,喝了一聲。

僮僕捧著一個紅木盤子,上面堆著一扎捆好的塘報。

宋管事恭恭敬敬道︰「早叫人備齊了,黑燈瞎火大半夜,何須主子親自去書房。就在臥房里閱覽吧,看完了,也好直接與嗣王妃就寢,不用兩頭跑。」說罷,輕咳一聲。

僮僕捧著著塘報,進了屋子,擱在外間的書案上。

沂嗣王牙齒根有些發癢,終是在宋管事嚴督兼期盼的眼光中,一甩袖,進去了。

*

堆積的江北軍務,將沂嗣王被沈子菱灌的一肚子氣消磨得差不多了。

沒回的這些日子,雖然江北有足可信任的家臣營將代為打理,他也在鄴京遙控指揮,到底不是親自過問,還是有沉積了不少事務。

本來說剛回,先快活個兩天,過幾天再打理,因為被沈子菱霸了床榻,又不願意睡羅漢榻,沂嗣王提前整理一番,才覺事務冗雜繁多。

江北無別事,最大的軍政任務,不過是守住北疆清寧,避免北人侵擾。無奈蒙奴如蝗,野心和動作連年不消停。

之前纏綿兩年多的一場戰爭,因隆昌帝的被俘終止,如今,大戰雖中止,小鬧猶不停。

皇上即位後,收拾戰後河山,北邊民生有了改善和氣色,蒙奴人也因戰爭後期敗仗連連,元氣消耗過多,多時沉寂。

可近半年來,蒙奴恢復得差不多了,在邊境又開始有些不安靜了。

就在從京城率隊回江北前,才收到軍報。江北一座臨近蒙奴的村落,又被一隊蒙奴游兵散勇洗劫過。

這次被皇上半勸半脅地弄回江北,還多加了個沈肇共執北邊軍務,沂嗣王心知肚明,一來,皇上確實惱自己與皇貴妃對著干,怕自己在京城待下去,成了皇貴妃的心頭患。二來,也是為了在蒙奴人鬧騰起來前,讓自己和沈肇雙雄駐守壓境,給蒙奴人一個震懾,讓蒙奴人不那麼猖獗。

雖離京前跟皇上鬧得有些不愉快,可沂嗣王仍不得不承認,當初匡扶宏嘉帝沒有錯。

在位短短幾年光陰,揣著的心思和做出的成就,連大宣歷代登基幾十年的天子也不一定能做到,不知道當皇子時韜光養晦了多久。

就算跟皇上積蓄了一些嫌隙,他卻也不後悔投向皇上這邊,因為他明白,自己跟皇上始終有個共同目標,便是北邊的蒙奴。

別的事都能忍,都能談笑而過,惟獨不能忍的,便是害了自己一雙父母的蒙奴人在北方犯境跳腳,所以,沂嗣王需要的是一個全心全意支持自己在北邊與蒙奴對抗到底的朝廷當後盾。

而皇上從皇子到現在,每逢談起蒙奴的目光中,沂嗣王能看出他有朝一日傾覆整個北境的嗜血烈性。

這種不僅僅是大宣皇帝對于夙敵的憎惡,還包括私人的不喜。

皇上對于蒙奴,有不共戴天、決不可能議和的決絕。

听說皇上做皇子時,曾經被太子誣為赫連貴嬪帶孕來大宣的蒙奴賤種,後來蒸骨才洗刷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皇上才不能容忍蒙奴人的存在,畢竟,這始終是他的一塊疤。

不管怎樣,沂嗣王正需要這樣一位與自己一樣,勢必顛覆蒙奴的主戰派君主。

書案不遠處,沈子菱雖然提前霸佔了床榻,一時半會兒卻睡不著,房間是新的,床褥是新的,被子是新的。

這地方,一切都是嶄新的,可又沒有她的親人和友人。而,如無意外,她卻很可能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一輩子。

剛才見他氣勢洶洶地摔門走了,沈子菱以為他去西苑溫柔鄉了。

再見他帶著僮僕,抱著一堆公務進來,沈子菱知道他被宋管事押回來了,看他樣子,估計不準備睡覺,要秉燭辦公。

她百無聊賴,托腮,透過朦朦紗簾望過去,隱約看到他坐在長案後,眉目低垂,偶爾微微蹙緊,正在批閱著軍務,不時提筆,在案卷上勾兩個圈。

原來這個進獻,諂上媚主,養了一屋子白花花姬妾的男子,認真起來,倒不那麼輕佻。

這幅樣子,才跟她小時候初次听聞他名聲時的想象,有些貼近了。

沈子菱打了個呵欠,下意識朝那個裝著箱籠,鎖得緊緊的衣櫃瞟了去,又即刻收了回來。

從公卷中抬起頭來時,窗外夜色已不知幾層深,低啁的夜蟲都沒了聲響。

簾子外,床帳里傳來均勻的呼吸。

估計已經睡死了。

沂嗣王眼一動,放下案卷,走過去,兩根指撩開帳子,借著月光往里看,不覺氣笑。

仍是剛上床前那個姿勢,抱著懷里的匕首,面朝牆,彎著身子,像個蝦米,處于戒備狀態。

他俯下長身,一手做好防備,以防她真的反應過激,隨時好阻止,一只手臂探過去,想要抽出那把匕首。

距離隔得很近。

他能嗅到她身上飄出的芳馨,還是那股天然去雕塑的少女自然*,拿匕首的手沒來由慢了下來,還在半空滯了一小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男人氣息太靠近,讓睡夢中的女子有些敏感,櫻果似的唇珠兒動了一動,稍稍翻了一子,露出半截頸項。

是蜜粉色的肌膚,不像府上那些姬妾們常年不曬太陽的死人般的白膩,充盈著水潤光澤,更加的生動飽滿,更活色生香。

活色生香?

媽的,他一定是欲求不滿了。看來明天還是得去西苑那邊消個火。不然看著母豬都以為是貂蟬。

他拉回心智,手繼續往前探去,剛察覺到那匕首的冷硬弧度,輕巧抽出她掌心,剛抽離了一小半,卻見她嘴唇蠕了一下。

他只當她要被驚醒了,暫停住取匕首的動作,卻听她聲音飄出來。

在夜色中,略微發顫,很深重的鼻音。

「……爺爺。哥。」哼著哼著,少女將匕首宛如抱著稀釋珍寶似的,抱得牢牢。

京城初見蠻不講理,一路作威作福,全然不顧嗣王正妻尊儀,一來夫家地方就踢掉了府上姬妾牙齒,仿似心竅全未開,原來也會思家?也怕一個人舉目無親嫁到外地?

微弱的月光和外間的燭火照映下,睫上凝著晶瑩的東西。

他見她抱得匕首緊緊,若加重力氣,一定會把她驚醒,也不好繼續,只得作罷,任她抱著個冷冰冰的鐵塊兒酣眠,直起身子,打簾出去。

剛一打起簾子,卻見外間的門扇微敞,半張臉在趴在門縫上,似是盯了很久。

「大膽!」沂嗣王一斥。

冬兒乖乖進來,吐吐舌頭︰「姑爺,奴婢只是見您書案這邊沒人了,以為您有什麼事兒,才進來看看。」

只怕是那丫頭吩咐過丫鬟,隨時監督著他。怎麼著,難道還怕他半夜爬了她的床?

只是這一回,奇怪,沂嗣王居然沒之前那樣生氣,揮揮手︰「下去。」

冬兒轉過身子,正要出去,卻听背後又傳來一聲喝︰「慢著!」

冬兒腳步一駐︰「姑爺有什麼吩咐?」

幽幽燭火下,沂嗣王瑞鳳眼一動︰「你家小姐有把匕首,金鞘瓖玉的,是自幼到大隨時攜帶,連睡覺都不離身的?」

冬兒月兌口︰「噢,那一柄啊,倒也不是隨時攜帶,只是小姐十周歲芳誕時,老將軍送給她的第一把防身物,又是大公子特意拿出去瓖雕的花邊,所以小姐很重視。」

看起來厲害勁不小,背地里,竟是靠親人送的匕首睹物思人。

睡覺還要抱著。

當她多了不起,原來外強中干,紙老虎一個!

沂嗣王揉了揉憋悶了大半晚上的胸,上不了床的郁卒心情撥雲見日,爽快多了。

天一亮,沂嗣王睜了眼。

昨夜辦公辦得太晚,下半夜時,撐不住,還是跑到旁邊羅漢榻上盹著了。

再等醒來,已經在大床上,只是上面只有自己一個人,估計是她先起來,跟冬兒將自己抬上去的,也免得早上進來伺候的下人們看到了,添些閑話。

兩個下人听到嗣王起身的動靜,忙端著洗漱的水進來︰「主子起來了。」

沂嗣王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算她還沒缺心眼到那一步,關上門在閨房里不管怎樣囂張,在外人面前至少不太過分。

其實沈子菱是回想了一下他昨天丟的狠話,想想也是,剛成婚沒幾天就跟夫婿分床睡,傳回京城,自己倒是無所謂,免得叫沁兒丟臉,才起來後,與冬兒將在羅漢榻上睡得像頭死豬的男人搬到床上。

「夫人呢。」由下人伺候著披上最後一件外袍,沂嗣王對著銅鏡,看著鏡子里豐神俊朗的身影,儀表堂堂,修眉俊鬢,意氣風發,還算滿意,又緊了緊衣襟的盤扣,懶洋洋道。

兩名下人對看一眼,老實稟︰「一早去馬廄喂了嗣王的千里駿,然後拉了馬,帶著冬兒,出府了,說是中午前回來。」

估計是去熟悉江北城的環境和民生吧。

邊疆民風野,婦人不像京城貴婦出個門還要前呼後擁,帶一群人烏泱泱跟著,更沒那麼多唧唧歪歪的規矩,不時興坐轎子戴帷帽,纏得密密實實,生怕見人。

本來也沒什麼,——只是怎麼又拉了自己的千里駿出去了?

沂嗣王臉上陰霾。

「主子,要派人去找找,喊夫人回來麼?畢竟剛來江北,人生地不熟,又沒帶家丁出去,萬一迷路或遇著什麼事兒怎麼辦。」一名下人看沂嗣王起床氣好像很重的樣子,弱弱試探。

「又不是三歲孩子。長了腿,怎麼出去,就懂怎麼回來,還怕被拐了?」沂嗣王沒功夫管沈子菱,吩咐下去︰「備馬,去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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