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冷塵捂著耳朵連聲求饒︰「爹,爹啊,您先松手,先松手。」
花梓瞧了瞧面前這老翁,頓時對他刮目相看,竟真是沐冷塵的爹,這滾圓的身子,矮小的個子,一雙小眼楮透著精光,一看就是個不好說話的主兒。
倆人站一塊兒,沐冷塵還真不像是親生的。
花梓不由感慨︰「沐大哥,令堂定是個難得的美人。」
沐老松開自家兒子的耳朵,轉而怒目盯著玉花梓,揚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花梓立時噤聲,只片刻功夫,便眯起眼楮笑道︰「只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才配得上您老如此的瀟灑飄逸。」
茶肆一時鴉雀無聲,幾片薄雲,慵懶散漫,斜斜鋪在天邊,仿佛凝滯了似的,一動不動。花梓心中叫苦,這次怕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果然,沐老仿佛橫著走了過來,嚇得花梓連連後退。
「你再說一遍!你這死丫頭小小年紀就學會挖苦譏諷了!今兒我非得教訓教訓你們這些不知禮的小輩!」言罷,一抬手,便抽出腰間的鞭子來。
這老頭兒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狼女一直端著茶杯,咕咚咕咚喝著涼茶,暑熱漸漸褪去,便翹著二郎腿在那看熱鬧,那一身軟煙羅當真讓她穿出一種別樣的霸氣。
這會兒她忽然瞧見沐老朝花梓甩了鞭子,瞬間勃然大怒,整個人四腳著地,目露凶光,仰首便是一聲嚎叫!眼看便要朝沐老撲將過去。
花梓嚇壞了,這若真的撲過去,豈不毀了那一身上好的軟煙羅?
茶肆上下,一時亂作一團。已有不少茶客繞到遠處,朝門外跑去,老板急的直拍大腿。攜著小二連聲哀求︰「客官,客官啊,有事好商量,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指著這家茶肆過活,可千萬別在我這打起來呦,求求您們了,咱們坐下來,有話好好說。」
沐老可不管那些,抖手便是一鞭,直擊花梓左臂,花梓一時應對不及,只閉著眼楮微微側身,心想。這一鞭子是斷然躲不過去了,只希望不要傷的太慘。
可待她睜眼時,沐冷塵正站在她面前,手中死死攥著沐老的鞭子,一動不動。鮮血順著手腕蜿蜒而下。
花梓眼疾手快。一把攔住狼女,搖搖頭。
狼女瞧了瞧,便站直了身子,然目光依然不善地盯著沐老。
「你個兔崽子,吃里爬外反了天了!」沐老用力抽回鞭子,沐冷塵掌心吃痛,倏然松手。
花梓拉過沐冷塵的手。卻見上頭血肉模糊,心想這老頭兒真下得去手,不禁愕然喟嘆︰「果然不是親生的!」
話一出口,沐老更是怒不可遏,眼見就要揚鞭甩來,花梓一把推開沐冷塵。抽出腰間長鞭,轉眼間,兩條長鞭糾纏盤繞,繃成一條直線。
「雪碎!」
沐老幾步上前,細細瞧了瞧花梓手上的鞭子。再抬頭時,眼眶通紅,目眥欲裂︰「這鞭子哪來的?」
幾縷薄雲浮過,遮了半個日頭。
片刻之後,花梓坐在窗邊,瞪了眼急不可耐的沐老,扯著他的袖口,「呲啦」一聲。
沐老垂頭,眼角抽動幾下,沐冷塵頗為歉意地望著沐老,沐老狠狠瞪了回去。
花梓拿著沐老袖口撕下來的布條,小心翼翼為沐冷塵包扎了手上的傷口,又輕輕打了個蝴蝶結,端詳半晌,方滿意地點點頭︰「好了。」
「那……姑娘可以說了嗎?這鞭子從何而來?」沐老態度極為和悅,再沒了半點戾氣。
沐冷塵頗為訝異,一向專橫跋扈的老爹,這會兒是怎麼了?只為個鞭子,竟能忍氣吞聲至此,且毫無半點兒怨色。
花梓倚著窗欞,微眯著雙眼,暖風拂面,燻然欲睡。
過了晌午,久久平靜之後,茶肆又漸漸熱鬧起來。往來茶客,絡繹不絕。
沐老一直目不轉楮,盯著花梓手中的鞭子,偶爾抬眼看看花梓,竟透著些許懇求似的,眼眶微紅。
沐冷塵終于耐不住了︰「花梓,你就告訴我爹罷。」
花梓放下紈扇,端起茶杯,輕啜了口茶,轉而望向沐老,悠悠開口︰「這鞭子,是我婆婆留給我的傳家寶。」
「你家婆婆叫什麼名字?」沐老死死捏著面前的杯子,微微顫抖。
「玉婆婆,似乎……叫玉漾。」花梓還從未問過婆婆的名字,只偶爾記得,村長曾深情款款望著婆婆的眼,輕喚了聲︰「漾漾。」是故,順口說了這個名字。
提起婆婆,她垂下眼,盯著茶杯,有些難過。
日光打在支起的窗扇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在花梓水綠的羅衫上,影影綽綽,微微晃動。
沐老抹了把眼淚,聲如蚊蚋︰「果然是小漾,她過得……可好?」說話間,眼中沒了半點兒神采,仿佛霜打的茄子,整個人都蔫了。
花梓頗有些驚訝,本以為沐老只是看上了她手里的鞭子,不曾想竟似乎是婆婆的舊識,心中不禁錯愕︰難不成,又遇上了婆婆的忘年交?還踫巧是沐大哥的父親!
「大約兩個月前,就過世了。」花梓眸光一暗,再抬眼就瞧見沐老整個人趴在桌上泣不成聲,圓滾滾的身子一抖一抖。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沐老方才抬起頭。通紅的眼眶淚花閃閃,半長的胡子亂作一團,沾了鼻涕眼淚,揉成一堆雜草狀。
花梓不禁暗嘆,這何止霜打的茄子,這是霜打了之後掉到地上還被踩了一腳的南瓜啊!
「小……小漾可有提起過我?」沐老抹了把鼻涕,將亂糟糟的胡子捋了捋,話一出口,鼻子一酸,又掉了幾滴眼淚。
「從未提起過!」花梓十分誠懇地盯著沐老,沐老霎時止了哭聲,滿臉寫著不可置信。
花梓又點點頭,在沐老心上補了一刀︰「我可以發誓,從未提起過。」
沐老搖搖頭,聲音嘶啞︰「不可能!」
他忽然想到什麼,盯住花梓問道︰「那你可是玉婆婆的親孫女兒?玉婆婆此生可曾嫁人?」
花梓猶豫片刻,鎖著眉頭︰「打小便是婆婆一人帶著我和姐姐長大,婆婆從未提起過阿翁。」
沐老揉揉濕潤的雙眼,頗有些欣慰又萬分難過似的嘆了口氣︰「看來,小漾心中還是有我的,怕是一直為我守身如玉呢。」
「婆婆和村長早就情投意合,若不是因著村長的女兒,兩人早已走到一塊兒了,真是可惜了。對了,我從不曾問過婆婆叫什麼名字,是有次听到村長將婆婆喚作漾漾,這才猜測,婆婆八成是叫玉漾。」花梓一股腦說完,端起茶杯,啜了口涼茶,霎時神清氣爽,心情舒暢。
听完這一席話,沐老面色蒼涼,眼神空洞洞的,不知望向何處,哀戚戚欲哭無淚,滿月復心酸。
沐冷塵忽然撓撓頭,恍然大悟似的嚷嚷道︰「哦,我想起來了,早前,祖母曾跟我抱怨過,說爹您明明老早就定了女圭女圭親,不想那姑娘嫌您越長越丑,且脾氣暴躁,到了出嫁的年齡,偷偷下山,離家出走了。當時祖母還十分生氣,說這姑娘不知好賴,自己生養了這麼好的大胖小子,她竟看不上。難不成,那姑娘就是玉婆婆?」
沐老仿佛眼楮藏了刀子,忽的一轉頭,撇向沐冷塵,透著寒光利刃,嚇得沐冷塵立時噤了聲,垂下頭去。
花梓忍俊不禁,輕聲道︰「不愧是玉婆婆,小小年紀便有了主意,分得清好賴。」
沐冷塵又呵呵一笑,繼續道︰「是啊,祖母還說,我爹他特意上山采了百年難得的青藤,為那姑娘編了尾長鞭,不想送到姑娘面前,姑娘卻說︰‘鞭子我收下了,可是,我如何都不能接受……這麼肥碩的丈夫。’第二天,那姑娘就嚇得離家出走了。」
花梓再也忍不住了,捧月復大笑,還不忘瞥了眼沐老,他一張圓臉已經羞的通紅。
沐冷塵見花梓笑的開心,又撓撓頭︰「祖母還說……」
沐老一把捂住沐冷塵的嘴,大聲呵斥︰「閉嘴!」
花梓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拍著桌子,笑的直不起腰︰「肥……肥碩的丈夫!」
沐老狠狠剜了她一眼,扯著沐冷塵的耳朵,將他拉到角落無人處,厲聲責問道︰「讓你辦的事,可辦妥了?」
沐冷塵心想,不好,這擺明了要公報私仇。遂連忙安撫道︰「正趕往無影宮,若能查明其掌門之死,我想,必能結成同盟。」
沐老冷冷哼了一聲︰「你算算,下山多少日子了?辦事拖沓也就罷了,連封書信也沒有,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爹,您是思念兒子了吧?」沐冷塵撓撓頭,彎起眉眼,笑的像個孩子。
沐老又冷冷哼了一聲,賭氣道︰「老子才懶得惦記你這個不孝子!」他想了想,又轉頭問道︰「你爹我的棺材本,還剩多少了?」
沐冷塵周身一抖,轉而定了定神,拍拍沐老的肩膀︰「放心,放心,還剩不少呢。」
沐老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可轉念一想,連無量宮都沒去呢,怎麼也用不了那麼些銀子吧。如此一想稍稍安心,希望自己只是多慮了,遂一揚胳膊,打掉沐冷塵的手,逼問道︰「說!還剩多少?」
眼見逃不過了,沐冷塵低下頭,囁嚅道︰「三……三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