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說出來了。♀
日頭悄悄藏到雲後，風吹流雲不動。瑤池宴上，有年長如同太乙真人者，有威武如同二郎神將者，亦有嬌美如同嫦娥者，一時間，皆瞪大了雙眼，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
靜默片刻後，不知誰打碎了酒杯，「 啷」一聲響，這才驚得所有人回過魂來。
這也怪不得他們驚訝至此。除了月老，何曾有人想過九重神尊竟也會與成親，感情問題有所牽涉？即便愛慕九重神尊的仙女數不勝數，也從未有人敢貿然告白，更勿論池染這等不甚高明卻又驚心動魄的方式。
所有人都沒出聲，包括帝君和王母，在墨潯出聲之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家只好屏住氣息，靜觀其變。
紅毯寸寸驚艷，墨潯靜靜地站立著，午後的日光恰好在他的背脊打出一片悠遠的光影，映著衣的雪白，顯得光色迷離。
他很靜，連周遭都隨之化為虛無。許久，他往前一步，只一步，又停下。
低眸，掩去一場盛大的風起雲涌。須臾，他抬眸直直地看著她，眉峰清冷，目光深幽得穿透心扉。
他的瞳仁倒映著她的容顏……期待的眸光晶瑩透亮，似剪下的一片月光。
他擰起了眉，喉間帶著連他也未曾發覺的輕顫。斥道︰「莫要胡鬧。」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素來嚴謹的九重神尊發怒前的預兆。但池染卻懵然不知，還十分焦慮地擺手解釋︰
「阿池不是胡鬧，阿池是真的想嫁給你，真的！」
有嘆息聲，譏笑聲，但是太微弱，她听不見，滿心滿腦只有他。她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氣，想要把所有的心里話認真地，一一說給他听。
是以，她絞著十指，紅著臉，卻堅定地望著她喜歡的人，用一種宛然嬌羞的語氣緩緩訴說︰「阿池想要永遠陪在你神尊大人身邊，幫你洗衣做飯，鋪紙研磨……」
她頓了頓，似是忽然想到更為重要的東西，表情愈加生動明媚。
「還有，阿池想和神尊大人雙修……」
她說得順暢，清透的紫瞳里未有一絲羞恥，仿佛在說著最動听的情話。
剎那，滿殿之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溫若遠山的長眉陡然一動，現出一種冷冽的鋒芒。九重神尊那一貫從容沉靜的眼眸里，是無法遏止的錯愕震驚。
有仙人驚得結巴，不可置信地低呼︰「她她她……她說什麼？！」
噯，莫非她說得太小聲，神尊大人是不是也沒听清？池染心想，橫豎都已經說出來了，便壯了壯膽子，細說一遍︰
「月老說雙修才能生女圭女圭……阿池想給神尊大人生女圭女圭，生好多好多。」她幻想著那情景，開心地用手比劃了一下那個「好多好多」。
周遭頓時一片死寂，有神仙已扭過頭，不忍再看。
池染說完後，覺得臉頰有點發燙，忙低頭捂了捂，心肝兒懷揣著滿滿的期盼，「撲通撲通」跳得歡暢。
她從未如此熱切地渴望著一件事，仿佛全身都沸騰了起來。
怎許久不見神尊大人說話？她疑慮地眨了眨眼，有些緊張地抬起頭來，「神尊大人……」
墨潯眼中一片破碎，遂又被平靜迅速遮掩。袖中的手指微張，又用力攥緊。眸一抬，寒光畢現︰「跪下！」
「額？」她反應不過來。
衣袂一旋，他背過身去。他的背影，只有發的墨，衣的白，如宣紙上一滴落墨，古遠，幽靜。那是一種空靈秀逸的氣韻，凌駕于一切之上。
全身的血液忽然停滯，心中憑空生出一種恐慌。
這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種可怖的感覺。仿佛自己從未認識過他，仿佛他曾經的調笑，嚴肅，靜r柔，怒容……全部，全部都是空幻。
「本尊讓你，跪下。」
「咚！」她雙腿一軟。
池染這一跪，帝君終于忍不住爆發，「放肆！小小花妖，竟敢如此荒唐？！」
「我，我……」她的表情迷茫又無辜，根本不知道哪里犯了錯。
帝君一臉威嚴地盯牢下方的小妖，卻問墨潯︰「此妖如斯輕浮，竟敢當眾玷污仙家顏面，著實罪不可恕！神尊以為，該當如何？」
罪不可恕？她大驚失色，後知後覺地看向周圍，才發現眾仙家已在一旁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起來。
她只是告白，為何會與罪扯上關系？她弄不清狀況，只覺雙頰驟然僵硬，發涼。第一反應就是向墨潯投去求救的目光︰「神尊大人，阿池——」
九重神尊微回身，狹長的眼眸不著痕跡地掃過她的臉，墨黑的瞳仁里浮起一片淡淡的冷意，隨後，又化為一絲悲憫，最後只剩下……空。
「任憑帝君處置。」
她伸出的求救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心中有一股溫暖盛開如梅，卻在最艷的時候，驟遭雪欺。
任憑帝君處置。
任憑帝君處置。
腦海里仿佛有千萬重山巒，反反復復地回響著他這幾個冰冷的字。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痛得掉下眼淚，只在淚水滴答落地的聲響中，恍惚知道，她最珍視的東西，已遠得……三生難尋。
手指無力一松，掌中那撮長長的黑發隨風而散……輕渺得猶如塵煙。
「天將听令，將這滿口渾言的小妖，押入禁牢！！」
***
九重神尊落下一句「任憑處置」後，便拂袖離去。在這芸芸天界，除了他，她再沒有誰可依仗。哪怕有誰想幫她求求情，也難違帝君之令。
唯一可以救她的人走了，池染連辯解一句都沒有，因為她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寒鞘喜歡她，便向她表明心跡。葵瑛公主也向神尊大人告白過……如今，換作她，為何就成「罪不可恕」了？
她不懂，亦沒有問。她只任由天兵將她架走，呆呆地望著遠去的背影，痛得幾乎呼吸不過來。
這就是仙牢。
她一介小妖，還能進一回神仙的牢獄，著實諷刺。池染望望黑暗潮濕的四周，沒有圍牆，只隱約有一層寒氣包圍。牢里除了一張石床，別無它物。
已經很好，比沉仙谷強多了。她苦笑一聲，躺在床上，睜著空洞的雙眼，靜靜地望著頭頂無盡的虛空……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沉仙谷的日子，那時候，沒有日夜，沒有人聲，沒有他。
耳畔是細碎的樹枝搖曳聲，也不知從哪里來。回蕩在這空幽幽的黑暗里，空曠得如同那人指下寂寞的琴音。
不知帝君要關押她多久？帝君讓她反省，可是她卻不知道該反省些什麼……
她不懂，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般勇敢，為何卻是這樣的下場？自己雖是卑微的小花妖，但是，連說喜歡的資格都……沒有麼？
「神尊大人……」
她無聲呢喃，將身體蜷縮成小小一團，閉眼，疲倦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池染心中一動，忙坐起身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那點期待實在是荒謬可笑。
心被狠狠一刺，她捂住胸口，將頭埋在了雙腿之間。
「阿池，阿池！」
隱形的牆壁上開了一道門，白光從外面透了進來，然後走進一個人——
「莞，莞兒仙姑？！！」
莞兒常上靈幾殿送公文，待池染算是熱絡。但池染怎麼也沒想到，在她淪落牢籠的時候，她竟能不避流言蜚語，前來探望。
她瞬間紅了眼眶，急忙向牢門奔去。「莞兒仙姑，你怎麼來了？」
莞兒瞧清她的模樣，心中陡然一酸。這才過了一天，就憔悴成這副模樣……拉著她坐到床邊，還未說話，就忍不住哭了幾聲。
池染心中又暖又急︰「別，別哭，別哭。」
哪知這一安慰，莞兒哭得愈發厲害了，池染一愣，半響，頭一低，眼淚也「嘩啦嘩啦」地流了出來。
「你別哭，你哭，我也跟著哭了。」
「那你先停。」
「你先停。」
「我忍不住。」
「阿池也忍不住。」
兩人相視，「哇」地一聲哭得驚天動地。外面守牢的天兵終于忍不住，粗暴地吼了一聲︰「都給我忍住！！！」
兩人一噎，這才勉強停了下來。雙雙望著對方的紅眼眶，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唉……」莞兒拭淚，長嘆，「我在天界兩千年，從未見過你這樣乖巧的丫頭。誰知道，你不鳴則已，一鳴就嚇死人！」
還不明白怎麼就嚇人了，池染已下意識道︰「對不起。」
「你怎麼這麼傻？」她撢了撢池染的腦門，又憐又氣。「不論你有多麼喜歡神尊大人，都得憋在肚子里，永遠都不能說出來！他是什麼人，豈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可以踫觸的……退一萬萬步來講，就算你要告白，也別挑那種場合啊！」
「我，我……」照這麼說，她在瑤池宴告白竟是十分不妥的行為？當時，她壓根兒就沒想那麼多啊。那時候，心情變得很奇怪，只有那麼一個念頭——很想很想告訴他。
若能伴他永遠……這對她來說，實在太誘人。
「現在外面都傳開了，情況是有些不妙……不過，你放心，好歹你也伺候了神尊大人三年，怎麼著，他也會念著這份情意。等神尊大人氣消了，定會請求帝君放你出來。」
「氣消？」可她沒有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絲火氣，反而……好像什麼都沒有，這才讓她更覺悵惘。
莞兒哪知她心中所想，只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然後起身道︰「我得走了。」
「哦，好。」池染回過神來，忙跟著站起來，朝她真摯一笑︰「莞兒仙姑，謝謝你來看我。」
「說啥傻話……」莞兒大刀闊斧地攬了她的肩，大咧咧一笑，紅著鼻翼，轉身走了。
池染軟軟地滑在地上，背部倚著冰冷的石床，感覺一陣寒氣竄入心口。她攏了雙肩，慢慢地摩挲著。
雖然，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喜歡一個人何罪之有，但大家都說她錯，恐怕便真的是有罪吧……神尊大人一向獎罰嚴明，豈會罔顧原則，對她偏私……
昨日，她還站在離他那麼近的地方，听他的款款言語，摩擎入耳。
現在卻……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此刻，應是晚膳時分了吧。他一看起公文來總沒個準時，也不知用膳了沒有……
思緒繁雜，在黑暗中浮浮沉沉。她低頭，輕輕撫著那撮被剪短的頭發，墨潯那淡漠冰冷的面容又浮現在腦海……
眼眶一酸，她忙伸手緊緊捂住。
***
黃昏，魔宮。
一少年仰面躺在一株海棠樹丫上，似是睡著了。血紅的天色透過枝葉投在那張清朗的臉上，底下是一泓如碧玉的池水。
本該是清靜的傍晚，忽然闖入了不協調的聲音。
「少尊！少尊！」
寒鞘不耐地眯了眯眼，直到樹下的小廝喊啞了嗓音，才懶洋洋地開口︰「什麼事？擾小爺清夢！」他正夢見他的小阿池呢。
顧不得主人滿口火氣，那小廝抹著兩只驢耳朵上的汗，急急道︰「少尊，不，不好了！阿池姑娘，出事了！」
鳳目陡然一睜，他忙跳下樹。「你說什麼？！」
那小廝跑得匆忙，氣都還未喘過來。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起末說完後，便月兌力地摔坐在地。
寒鞘听完，已是滿臉寒霜，薄唇抿得發白，仿若寒刀利刃。酒瞳里翻滾著妖異的狂瀾，大有毀天滅地之勢。
滿腔怒火與擔憂糾纏不休，他急得原地打轉兒，最後，只氣急敗壞地吼出一句︰「那個笨蛋！！！」
天都知道，他哪里真的想讓她去表白？！不過全是他氣極了，傷透了，才說的渾話！好吧，他承認，除了是氣話以外，還有一點點該死的私心。他存著一絲期待，想著有一天她在墨潯那里磕破了頭，能回頭看看他……
就算，就算她真的要表白，他也萬萬沒想到，她能這麼勇氣過剩，竟選擇在瑤池大會，眾仙面前……
他真是小瞧了她，沒想到一個人可以沒腦子到這種地步！
想象著她被關進仙牢，還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寒鞘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無處發泄，只好一拳又一拳地擊打海棠樹……滿樹花盞，怏怏落地。
都怪他亂說話！都怪他不死心！都是他害了她……
那小廝看在眼里，可急壞了。「少尊，少尊！你別這樣……現在，想法子要緊吶！」
啊，對。
寒鞘恢復了幾分冷靜，「對，想想辦法，我一定要救她出來，救她出來……啊，我現在馬上去天界，我去劫獄，對，劫獄！！！」
小廝臉都黑了，幸好魔尊大人尚在，不然，整個魔界在少尊的統領下，一定慘不忍睹。
「少尊，等等，等等！！」小廝忙攔住他，為了魔界的未來，視死如歸地對上寒鞘寒氣洶涌的目光，直言進諫︰「少尊萬萬不可！且不說天界仙牢如何難闖，主要是，阿池姑娘是九重的人，少尊如此直接介入，恐怕會傷了仙魔兩界的交好。」
寒鞘怒了，像是恰好被打中了七寸。「什麼九重的人，她是小爺的人！！」
「對，對，阿池姑娘是少尊的人。」小廝忙附和，又道︰「為了順利救出少尊~~的人，還望少尊冷靜下來，從長計議。」
寒鞘雖然急，但也知那驢耳朵小廝的話甚是在理，撐著海棠樹干大呼幾口氣後，將頭抵著樹干，時不時地撞幾下。
「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
池染睡睡醒醒好幾次，才見有人進來送飯。她靈體虛弱，總比別人容易感覺饑餓。可不像帝君，九重神尊這等高級的神仙進食只是為了保固靈體，有強大的仙力支撐著，不吃好幾年都沒問題。更別妄想能像如來佛祖那樣，有神魂足矣。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幾乎是爬過去吃飯的。
池染捧著陶碗，埋頭吃得狼狽，時不時地噎幾下。雖是冷冰冰的飯，但對她來說，早已不稀奇。
三兩下把一碗飯扒光，胃部的充實感讓她不由一嘆。低頭一顆顆地撿了掉落衣裙上的米粒，全數塞進嘴里。
「阿池。」
一片光亮落在她的鞋邊……聲音如此熟悉，是他。
她怔怔起身，只覺心中如溺水般窒息不已。幾顆尚且來不及入口的米粒順著掌心掉落，她才知他定已看到自己方才的模樣，不由得有些難堪。一時間，心情雜亂難辨，但都是苦的。
立于牢門前的男子，烏發高髻，白衣飄逸。幾日不見，那面容仿佛削瘦了一分，膚色白若蒼雪，襯得雙目更是深黑無底……
光線從背後透過來，他顯得那般飄渺。池染垂下了頭，方才，大概都是她的錯覺。
「阿池見過神尊大人。」
墨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池染疑惑，卻不敢開口。心口因為他的到來而生出絲絲柔暖之意……不管他因何而來。
「為什麼？」千言萬語到了他唇邊都只有短短一句。
他問得一點也不具體，但池染卻清楚他問的是什麼。
身在牢獄，眾人皆言其罪，她該把握這次機會，對他笑嘻嘻地說一句「不過是一場玩笑」以求得他寬恕。可是她沒有那樣的腦子。
池染懷揣著那柔軟的心意，只覺此刻的時間變得綿長。
「我喜歡你，很喜歡。」
她仍是羞澀怯懦的模樣，說話的時候，連耳朵尖兒都紅如血滴。但那輕淺的言語卻是堅定的，流暢得那樣坦誠，勇敢。
墨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眸中有一瞬間倒映出樹葉的碎影。最後，慢慢浮起的，竟是怒其不爭的憾色。
「那魔宮的少尊呢，你可喜歡？」
池染沒想到他忽然問這個，呆了片刻後，才答︰「喜歡啊。」
他眸光一凝，語氣捎上一分隱隱的急切，似要確定什麼。「那月下仙人？」
問這作甚。「當然喜歡。」
「那送公文的莞兒？」
「也喜歡。」
他搖頭，目中透出絲了然。又有一絲暗色柳絮拂輕舟一般悠悠散盡。他唇角微勾，露出絲放松的笑意，「阿池，你不過是——」
「但是，神尊大人……她忽而截斷他的話，直視他的雙眸，滿目流光。
「我愛你。」
恍惚覺得掃過她發鬢的清風輕輕一滯。九重神尊笑意一斂，微闔眼，緩緩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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