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池，過來正殿，本尊有話對你說。」
今夜，月色如霜。氣息飄渺，飄著幾縷分不清來處的香味。路過漾漾滄水，倒映在其中的藕色的身影隨著漣漪逐落花的姿態而碎得零零落落……
池染急匆匆地跑到正殿，卻在門口停了下來。
神尊大人從未在這種時辰召見她，究竟是為何事……她不由得皺起眉來，一種不明來由的不安如藤蔓般肆虐開來。
「進來。」
她一頓，推門而進，循聲進入後室，規規矩矩地上前福身，「不知神尊大人有何吩咐？」
後室是一方碧水，水霧繚繞，不可窺邊緣，不可試深淺，真真奇異得很。水中央，一白衣男子盤膝而坐，座下一朵冰色蓮花盛大綻放。忽有一瓣蓮飄落水面，卻了無水痕。
水中人的面容無喜無悲，無情無欲。在重重仙霧中，竟似面生千相，是何神態全憑觀者心中所念。
墨潯撩衣起身，長長墨發如輕煙拂過沉靜水面。微抬手，雪白寬袖拂過，一幅畫卷在虛無中鋪展開來……
「這是眾生圖。」他抬眸，直直望進她的眸子，慢條斯理道︰「你從中可看到了什麼？」
迷霧中，那雙眼眸如黑曜石般深黑，泛著泠泠清光。池染心中一怵，禁不住咳了幾聲，忙撇過眼去看那幅眾生圖。
畫中人不知幾許，姿態萬千。畫中物不知幾許，貧富皆存。畫中情不知幾許，愛恨交織。
幕幕在畫中，又似在眼前。似靜默，又有活著的靈動。所謂眾生圖，一念之間，演盡人生悲歡離合。
心中有一角慢慢陷落，徒留空空的悵惘，她低頭，喃喃答道︰
「阿池認為，畫中人，各有不同。或喜，或悲，或嗔，或怒，或愁。有男耕女織者，有金玉滿堂者。有良善者施舍乞丐，亦有貪色惑權者欺壓良民……」
墨潯微頷首，啟唇輕念︰「情不重不生娑婆，愛不深不墮輪回。所謂眾生百態，不過是欲念所致。有所喜有所惡，有所求有所失，方因執念而生喜悲。」
眾生萬千相態竟只在他那只弱質而有力的手下，成為渺小的一方一寸……對，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俯瞰著世間那些為愛恨情仇所掙扎不休的俗人。♀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開，仿似整個天地都會隨著他的字句而逐漸開闊，變得遼遠。然而，池染卻覺得這種感覺如此孤寂，如此冷清，如此……遙遠。
「你，可明白？」
眼眶忽然一下子就熱了，她搖了搖頭，小聲答︰「阿池駑鈍，不是很懂……」
「無愛無念，則無悲無怖。修仙之道在于摒除雜念，在于超乎七情六欲之外去感受天地之道。」頓了頓，終道︰「你若想修仙，定當一心一意，妄生情意，不過徒增劫難。」
一字一句鮮明若廝，猶如驚鳥撲翅般從耳畔飛掠而過。池染一怔，驀地睜大雙眼，一臉不解地看著他……然後，眸中的困惑慢慢散去，一層驚慌羞惱之色浮了上來。
「妄生……情意？」瞳色一深，長睫一顫，兩行清淚便溜溜地滾了下來。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阿池沒有，沒有啊……」
墨潯眸光輕晃，逸出了一聲太息，似有一分惋惜在心間。聲音緩了些，也輕了些︰「魔界少尊對你情意不淺，你若不願修仙，本尊可允——」
「沒有！」她忽然出口打斷，臉色蒼白得嚇人。一說完馬上又意識到自己的放肆，忙低下頭來以示認錯。雖依然是唯唯諾諾的惶恐之色，眉宇間卻透著一分倔強，「阿池真的沒有，神尊大人明鑒。」
她的紅眼眶，她的淚水生生地撞入他的視線。他皺了皺眉，伸手捏了捏突突生疼的額角。
空氣一下子沉默下來，只聞女子的淚水滴滴墜落水中的微弱聲響。水中水畔二人各自垂眸，誰都沒有說話。
良久，九重神尊方眸也不抬地揮了揮手，道︰「罷了……夜了，回去吧。」
***
那夜過後，池染一連三個月都沒有見過墨潯。他留書說有公事要去妖界，沒有留下歸期。
池染幾乎是大門不邁，悶在屋子里一日復一日。罕見的是，期間月老沒有喚她去姻緣府做點心，連寒鞘也沒有來找過她。她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心情多想。
寒鞘不來找她，許是一件好事，免得神尊大人……誤會。♀
那夜，神尊大人怎麼會對她說那些話呢？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啊……他的意思是不是若她不想修仙了，便將自己許給寒鞘？
荒唐，太荒唐了！她才不要給寒鞘生女圭女圭呢！
想不通，想不透……每每想起那夜，心里便窒悶得難受，那些話，竟是出自九重神尊之口……
她一連三嘆，失落地趴在桌面，一趴，就睡著了。
近來夜不安眠，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已是黃昏。她迷迷糊糊地揉著惺忪的雙眼，便听聞窗外一陣「滴答滴答」的雨敲黛竹聲。
撐著下巴從窗欞懶懶望去，千萬雨絲泛著夕陽的嬌紅。一眼滄水，一座獨橋，落落青松，深深花海……
池染雙肩一松，正欲起身沐浴，余光恰恰瞥見遠處，一抹青衫在瀟瀟雨霧中走來。
神尊大人……回來了。
她細細一看，心里兀地一跳。他怎麼沒撐傘……
池染愣愣地站在窗前，看著密密麻麻的落雨中，那抹身影修長，挺拔，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超凡又孤高的姿態。雨水在肩上泛起一層白霧，更顯清幽雋遠。
那一夜的話，聲聲在耳。
她忽然怯懦了，將手中的雨傘重新放回了牆角，坐回原位。咬著唇想了會兒，忽然鼓了鼓腮幫子，似是有些怨怪。然後，「啪」的一聲，果斷地關起了窗戶。
我沒看見，沒看見……
然而，剛轉過身，卻聞天邊一道響雷滾滾而來，天地昏暗無光，雨勢驟然加大……
暮色蒼茫，蒼穹如塵。重重煙雨里，繾綣著敗落的瓊花清香。
「吧嗒吧嗒……」繡鞋踩在水窪里，腳步匆忙。她向來良善，即便有些懼他惱他，也終是不忍。
池染一路奔跑，直至墨潯的目光看了過來，才緩了幾分，走到了他面前。
「神尊大人。」
她眼里溢滿擔憂，顧不得他允不允許，將傘遞到了他的上方，擋去了滂沱大雨。
「阿池？」墨潯側過身來，有些詫異。雨聲太大，他一時不察，竟不知她何時跑了過來。
眼前女子氣喘吁吁，臉上帶著疾跑後的酡紅。胸膛起起伏伏，一雙清邪朦朧的紫瞳似也下著清清小雨。
「雨這麼大，神尊大人怎麼不打傘？」依然是細細弱弱的調子，但卻比往日多了一絲責怪的怒氣。
墨潯自是听出來了，正欲解釋，她又自惱地抿了抿唇，變回恭恭敬敬的模樣︰「離正殿還有段路呢，請容阿池送神尊大人一段。」
說完，她踮了踮腳，將傘舉得更高些，往他那邊移了移，然後目光堅定地看著他。這一細看，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眉宇之間罕見地透著幾分疲憊之色。
這三個月，他都做什麼去了……她不敢問，只眸光無意識地更軟了些許。
九重神尊沒有說話，墨黑的眸底似是深深地藏著一縷什麼。是她逾矩了麼……她的心開始虛了起來，頭一垂，小聲解釋︰「神尊大人萬金之軀，切不能——噯？」
他取過她手中的傘，指尖一道白光悄然滑過她被淋濕的半邊肩膀，「如此也好。」
她絲毫未有察覺自己的衣裳已被弄干，未有思慮他為何不用法術回去，亦沒有注意他的衣裳為何半點未濕，只急急道︰「我來撐傘，我來就好……」
墨潯有意無意地避過她伸過來的手，「你夠高麼？」
轟隆隆，天際一道閃雷。池染立馬閉嘴，收回雙手，如怯怯惹人憐的小鹿，語氣變得格外沮喪。
「阿池知錯。」
沉靜的黑眸驚鴻掠影般劃過一絲流光華彩。他低著頭，看著那小小的腦袋，漸漸地，唇角一旋，竟勾出抹極淡極淺的笑紋……
漫天落雨似在剎那之間無影無蹤，千里粲然青蓮皆化蒼白。只余他眸中天地，花開無聲。
一笑之下，天地失色……
啊……神尊大人竟然笑了？！！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笑得這麼好看……
紫瞳驟睜，熱氣洶涌而上，雙頰瞬間通紅。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視線似被膠著，離不開半分。
「啊……啊……」太恐怖了！！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捧住發燙的雙頰，後退了幾步。
一只溫涼的手拉了拉她的手腕，將她拉回傘下，松手。「仔細淋著。」
笑意已消，如輕舟過水般悠悠飄散。暮煙水色，一柄紙傘擋在兩人上方，一串積雨沿著傘面慢慢滑落。
「走吧。」
她的衣袖不小心踫著他腰側，發出微妙的沙沙聲。池染緊緊地將兩手交握捂在「砰砰」直跳的胸前，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
滄水上雨痕破碎，倒映著幢幢疏影。
雷雨轟鳴，風聲作響，傘下這一方，卻是分外安寧。
沒有言語，沒有親密，只是靜靜地走完這一段路。池染听著兩人的腳步聲同時生滅，傻傻地想，這定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夜……
***
時間就這樣過得如寒鞘帶她去吃的面條般順順溜溜，屈指算算，來九重已近兩輪春秋。
池染常想，若這一輩子能這樣安安靜靜地呆在靈幾殿，每日伺候神尊大人，也算是美滿。
只是，她從未想到，一日一瞬可以改變的事情實在太多太重，重得她無力承受，在那往後的那一百年里，只余思憶的力量。
那是深秋的一個夜晚。
不知何人執了一竹梅笛，窗外一片妙音縈繞。出塵透澈，似水如歌。
池染贊嘆又疑惑，放下針線，還未來得及打開窗來，便見如水流年的月華在窗紙上投下一個英挺絕倫的剪影。風吹而動的衣袂，指尖輕捻的笛子……縴毫畢現。
她一時間忘了開窗。
窗外人也不提醒，只聞他的言語溫吞入耳︰「明日帝君設宴，隨我一道去天宮。」
啊……神尊大人帶她出席耶~~池染大喜，歡躍推窗——
窗方半開，墨潯卻剛好轉身離去。她只見勝雪的寬袖帶落一片馥郁的菊香，輕盈的月光和樹影落在他半垂的眼瞼上，斑駁中帶著如畫的幽靜……
剎那，已剩空階夜色。
當時只道畫中人，後來已是心中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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