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池染毫無意外地頂著兩只腫腫的眼泡向正殿走去。♀雖然她一步一步挪得很慢了，但終究還是到正殿門口了。
阿池，像平時一樣，別怕，別緊張……
她拍了拍臉頰，企圖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尷尬，方故作鎮定，推開了大門。
「神尊大——」
話頭一吞，池染頓時僵了。這麼早竟然有客人來了？
殿中，茶香清然，墨潯坐在那里，幾縷墨發從梨木椅背的縫隙里穿了出來。他微微側著臉，深淺不定的眸光帶了一抹自窗口灑入的晨色，毓秀而溫雅。
本是一如往昔的畫面，如果，他身側沒有坐著另一個女子的話。
那女子長著一副姣好的面容，娥眉淺掃，瓊鼻櫻唇，一顰一笑之間，不無嫵媚嬌柔之色。
她軟軟地托著腮，笑語呢噥。墨潯則側耳傾听，臉色淡淡。兩人雖是隔著方形茶桌，但不知為何，池染總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透著幾分親昵。
池染心口莫名一窒，腳步不由自主地往門外退去，正在此刻，墨潯卻恰恰看了過來，道︰「阿池，早膳做好了？」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答了句「是。」便走了進去。
將膳食仔細布好，整個過程她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全身都緊繃繃的，尤其害怕在那女子面前出糗。
九重神尊和那女子也暫停說話，優雅地品著茶。如此沉默的氣氛，池染更覺尷尬，直到工作完成，才悄然舒出一口氣，退出兩步候著。
「這是葵瑛公主。」墨潯擱下茶杯，略略介紹。
「奴婢參見葵瑛公主。」
葵瑛公主移開膠在墨潯身上的視線，嫣然一笑，「這位就是傳言中師兄的專屬侍女麼？」
師兄？池染還來不及驚詫，那甜絲絲的聲音又響起，「瞧著模樣，可憐見的，難怪師兄破例，只留她在身邊伺候呢。葵兒想見師兄一面可難了，師兄可真偏心！」
池染訕然，事實雖本不是葵瑛公主想的那般，但經這幾句調侃，心里竟莫名地升起幾分歡喜。悄悄地抬眼望去，正見葵瑛公主微嘟著紅潤小嘴，眉目之間帶著幾分嗔意，煞是可愛。
她擰著衣角，眸里不自覺地捎上幾分期盼，九重神尊卻是對美麗動人的小師妹輕說了一句︰「莫要胡鬧。」
池染只听心里「咚」地一聲，剛升起的幾分喜悅一下子跳到深井里，影兒都沒。
她這方正黯然神傷，那方墨潯已揮了揮手，說了一句︰「退下吧。」
啊……第一次，神尊大人竟沒有留她一起用膳……
她猶如被人當頭一棒，足足暈乎了好幾個來回。心口仿似有酸酸的泡泡在翻涌，還有竄上雙眼的趨勢，她慌忙退了幾步，恭敬地福了福身，「阿池告退。」
堪堪急走了兩步，身後他竟又喚了聲︰「阿池。」
她眼楮一亮，雙頰霎時緋紅，轉身細細答應︰「神尊大人有何吩咐？」
隔著煮茶的白霧，九重神尊容比雲愜，仿若自帶一泓秋水清氣。一身白衣，靛青的茶杯將他的手指襯得愈發好看，有水珠不小心沾了他的指尖，竟也似幸福得讓人艷羨。
「記得用膳。」
池染心中一喜，「是，阿池知道了。」
這心頭還沒捂熱呢，哪知墨潯為身邊的女子倒了茶，又道︰「回頭得空，將藏經閣打掃一番吧。」
「啊？哦。」她腦袋瞬間耷拉，偷偷地咬了咬唇，怏怏應道︰「遵命，阿池先下去了。」
***
靈幾殿，藏經閣。
來九重這麼久，池染今天是第一次來藏經閣。一打開大門，她就傻眼了。
佛祖爺爺啊，這里究竟是有多大，有多少經卷？
偌大的空間，全是高達一丈的褐木書架，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手指一路撫過，皆是卷卷經書。屋頂很高，紅木橫梁，灰色的瓦，壁上詩卷行行透出禪意。池染被這莊嚴肅穆之色鎮住了，忙斂了臉上的委屈，打了水開始認真地打掃起來。
幸好藏經閣時有人打掃，她挺輕松，便慢慢來。中途休息的時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便吧嗒吧嗒地走到門口，原是來送公文的小仙娥。不算熟稔，說過幾次話，池染見她並不疏遠自己，心里很是歡喜。
莞兒是個胖乎乎的姑娘，見著池染，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線。「阿池，阿池！」
在莞兒的大嗓門下，池染的聲音顯得特別細弱，「莞兒姑娘。」
「喲，見著我也臉紅？」莞兒很豪邁地摟了摟她縴弱的肩，大笑︰「瞧你這模樣，若我是男人，也定會心動吶。」
如今竟有人待她如此熱情，池染受寵若驚，低著頭捂了捂臉，「沒，不是……我，我剛才在打掃，累著的。」
「打掃？我幫你吧。♀」說完就要捋袖子。
池染忙制止，「不，不用了，我一個人，不打緊的……莞兒姑娘，謝，謝謝你。」
見她堅持，莞兒便瀟灑地揮了揮手，「好咧，那我搬張凳子坐著看你忙活吧，時間還早，咱說說話。」
池染忙乖巧點頭。
午後的時光十分溫暖安寧，細小的塵埃在光線里清晰可現，緩緩地流動著。
池染的受寵若驚一直持續著，時不時地問莞兒是否渴了餓了，生怕有一絲不周。莞兒好笑，逗趣幾句後，竟一改大咧咧的模樣，湊近池染身邊，面色羞赧。
「唉，阿池呀，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池染挺了挺腰板，義正詞嚴的態度︰「嗯，你問，阿池必定知無不言。」
莞兒開始低聲咬耳朵，「那個，神尊大人平時都做些什麼？」
額？池染吃了一驚，暗自組織一下措辭後，便一板一眼地回答。莞兒笑得春花爛漫，拉著她不斷地問。「阿池，神尊大人幾時起床？幾時就寢？」「阿池，神尊大人喜歡什麼顏色，喜歡吃什麼？」「阿池，我下個月生日，你能不能送個神尊大人用過的物什給我？」……
問題來速之快，池染幾乎招架不來，就在唇干舌燥的關頭，莞兒終于捂住小心肝總結了一句︰「天啊……神尊大人實在太完美了，要是他能正眼看我一下，我簡直是做夢都會偷笑啦！」
話到如此，池染仍是迷迷澄澄，竟問︰「莞兒姑娘……喜歡神尊大人？」
莞兒左右看了一下，眼里星光閃閃︰「當然，這樣的男人，誰不喜歡啊？只是……也只能偷偷喜歡而已啦。」想了想，又豁然道︰「別說我們啦，連花神，龍女這樣的女子都不能嫁給他做神後……」
早上的畫面一閃而過，她差點月兌口問「那葵瑛公主呢？」想了想，又生生止住了這個念頭，只疑惑地問︰「為什麼呀？」
「你不知道麼？」莞兒睨了她一眼，「雖然沒有天條規定神尊不能娶妻，但歷屆神尊都沒有娶妻耶，久而久之，算是一種約定俗成了吧……不過，也對啦，這天地之間，有哪位女子能配得上呢？唉，神尊大人離我們太遠太遠，他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她驀然一震。他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莞兒之後說的話她都听得不太清楚了，只覺心尖疼得厲害，似被狠狠掐了一下。長睫一顫，那抹疼便化作空空的悵惘，像是曾經丟失了什麼一般。
直到莞兒離去，池染仍呆愣愣地坐在地板上，不知在想著什麼。直到幾瓣薔薇從窗欞飄落在她手背，她才恍然回神，繼續擦起書架來。
這書架著實太高。池染四周看了看，便從角落里搬來一張高腳木凳，擰了毛巾踩了上去。
擦了幾下，忽然想起她剛上靈幾殿伺候時，墨潯曾讓她修仙一事，想是不忍見她在仙界受人排擠。池染不由得微微一笑，小心地取過一本經書，翻看了幾頁。
看著看著，有幾句看不明白。回頭問問神尊大人好了……念頭一生，她又忽然輕嘆了口氣，自顧自地搖了搖頭，方滿臉唏噓地將經書放回原位。
為什麼會這樣呢……
池染將額頭抵著書架，閉上了雙眼。
五百年了，她從來小心翼翼，只求安寧過日，從未有過如這幾天般復雜的心境。沉影潭一事後，她變得好奇怪，時常想著自己與神尊大人的點點滴滴，無力抗拒。可是她又害怕見到他，似是有很重要的東西無處安放。沒有人告訴過她，為什麼會這樣？
扣在書架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她長吐一口氣，右手又開始機械性地擦拭，低低地哼起曲兒來。
「君說水靜蓮香，白露為霜……不如畫下相思，縷縷悠長……後來春草離恨，綺夢難成……愈怨愈念不舍，更行更遠還生……」
池染個子矮小，踩在高腳凳上還得踮起腳尖才能夠到書架的第三級。踮著腳，身體還時不時地得側向一邊，本來就不是安穩的活兒，這會兒她又正神思恍惚中。一曲剛落，高腳凳就晃悠了幾下，她心里一驚，急忙地想要擺正身體以保平衡，殊不知用力過大，只听聞「 」地一聲，整個身體便隨著歪倒的高腳凳摔了下去！！
「啊！」她禁不住尖叫一聲。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清影急速而來，然後便听見書卷掉落在地的聲音。
她想，這許是她這一輩子最為榮耀的一刻。當然，這是事後清醒狀態下的感覺。而現在，她只听聞小心肝在胸腔「撲通撲通」亂跳的聲音，腦里一片空白。
已是黃昏。整個肅穆的藏經閣在夕陽的照耀下，稍微柔和了幾分。薔薇花瓣隨風卷入閣內，又羞嗒嗒地捂面而去。
一身雪白絹衣鋪散在地板上，墨發游弋其中，更顯典雅清雋。那張容顏風華無雙，眼眸如秋水般透亮。
眼瞼一垂，他喚了聲︰「阿池……」
身上的女子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襟，抖得厲害。她埋著頭，嗚嗚咽咽的聲音弱弱地傳來。
「對，對不起……神，神尊大人，阿，阿池起不來。」
她竟然把神尊大人壓在身下，還害怕得腳軟站不起來？佛祖爺爺啊，讓她干脆暈倒吧……
一聲柳煙輕嘆，墨潯一手支著地板，一手護著身上的女子撐著坐起來。
「怎麼如此不小心？可有摔著？」
池染驚魂未定，雙手捂著臉，聞言淚水便嘩啦啦地流了下來，順著她的指縫嗒嗒地滴落在他的衣袂中。
「沒有，沒有……」她搖了搖頭，不敢看他，只顫著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神尊大人恕罪，阿池該死，阿池該死！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她戰戰兢兢的模樣，看著她指間的淚水，深黑的眼底慢慢浮起一抹悲憫的溫柔。墨潯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地拿開她捂著臉的雙手……
「別哭了。」
他不怪她，還是如以往溫柔……沉影潭的陰影無聲淡去，她慢慢平復了些，抹了抹淚，可憐兮兮地抬頭一望。
小巧的臉孔，白皙的肌膚，一雙大大的紫瞳水濛濛一片……這是意料之中，可為何那張淚容竟布滿紅雲？他眸光一瞬，長眉隨即略籠。
他的表情似不如方才的聲音溫柔，池染心里一黯，又仔細地看了看，問︰「都怪阿池不小心，神尊大人有沒有傷著？」
墨潯依舊一臉的雲淡風輕，站起身來，輕拂了袖口的塵。「無礙。」
她欲再說些什麼，他已轉身，「時候不早，回去歇會兒吧。」說著，便往門口走去。
「叮叮當當……」
一陣空靈的聲音忽然響起，在偌大的藏經閣清晰回響。離去的人停住了腳步，低下頭來，正見一個緋色的宮鈴被他不小心絆著，滾了幾下。
池染順著看去，暗叫不好，忙跑上前去，將不知何時掉落在地的墨宮鈴撿起來。
「對不——」
「從何得來？」墨潯定定地看著她手中的宮鈴，眼里竟洶涌著從未有過的情緒。
池染心中一怯，忙跪了下來，急切辯駁︰「這……這不是偷來的，阿池沒有偷東西，真的。」
「本尊問你，此物從何得來？！」隱隱間，竟帶著一絲不耐與急切，全不似平日清沉。
她一駭，懦懦地低著頭，答得語無倫次。「阿，阿池也不知……這，那時候，自沉仙谷里便有了。真的，不是偷的，神尊大人明，明鑒。」
那明明是九重首席弟子的宮鈴，怎會……墨潯撫了撫額角，眉宇之間竟似有幾分糾結痛苦之色。
「神尊大人……」池染有些擔心。
眸中有什麼如陣雨過深潭般匆匆來襲，又匆匆消弭，無聲無息地沉澱下去。他須臾間已恢復了毫無執念的常態，撩衣轉身，揮手離去。
「罷了……收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