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鳥兒的鳴叫不知是喜是憂,柔佳睡的極其不安穩,她做了許多的夢,一個一個碎成片段的意識流,分不清是人是物,分不清身在何處,只記得騎著高頭大馬來迎接她的良人,挑開喜帕的一剎那,恍然看見的是四阿哥陰沉的眉目。她無法控制內心油然而起的慌亂不安,揪心的感覺隨血液流遍全身,擴散恐怖的因子。好像會失去什麼,好像看不到盡頭,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只能像挺尸一樣的躺在床上,合上眼楮、再睜開,听著沙漏的聲音,直至黑夜褪去,神武門傳來一百零八下晨鐘。

宮道上擠滿會親的宮女,她們在御花園集合,跟隨著首領太監。途經順貞門,還記得立在高垣之下的激動難耐,當年,她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如今,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只不過,那時是真正的進來,此刻卻並不是真正的出去。三年之期,像是某種無言的約定。而她,正在迷失自己,步履彷徨。

左右兩道宮門大開,拱形的門洞旁十幾輛運送菜食的車馬停在右道邊上,還有幾輛正搖搖晃晃地進來。漢白玉石的須彌座,神武門高聳的城樓,重檐廡殿,像是開啟進入人間仙境的南天門,金銀翠縷、瓊瑤仙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左道邊兒上有個台子,上面是各宮的籍冊,登了記,領了牌子,才能出到神武門外和家人會面。臉上爬滿皺紋的老太監沒有慈祥,眼里只有算計的精明,每個人都往旁邊的銅爐里投上兩錢銀子的‘公務費’,也難怪,許多家境不好的人終年才見上一面,只為省下這微薄的幾錢銀子養家糊口。

侍衛林立,太監也不少,最多的,還是宮女。走出宮門,大大的廣場,不再只有單一的服色,各樣的衣裳、各異的臉面,高矮胖瘦,有垂垂老矣的老者,有未過幼齡的孩童,有中年的男男女女,有歡喜有焦急有苦楚有憂心,那是家人獨有的神情。渾濁的空氣承載著宮外的氣息,有一股自由的甘甜。回首,懸藍底鎏金銅字滿漢文的「神武門」華帶匾赫然在目,她真的,站在了紫禁城的外邊。

「小柔」,有人在喚她,柔柔的聲音,徐如清風,放眼望去,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他,他是那樣的氣度卓然,不,其實是他太瘦了,瘦的太過明目張膽,好像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刮跑。長身玉立,清姿奕奕,三年不見,她的昭德堂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干癟,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形容這種游離的感覺,她在想著,她的堂哥是不是沒有吃飽,她就這樣,被自己笑哭了!

指月復在眼瞼輾轉,為她拭去眼淚,模模她的頭發,像是在哄小孩子。她抱住了他,梳成髻的頭發頂在瘦削的肩膀上,紙片樣的身體比想象的要經得起重量。她想,她其實只是太孤單,才會貪戀那個懷抱的溫暖,她緊緊抱著他,感受不同于那個懷抱的安心。他撫著她的背,平復她激動的抽噎,一下一下,緩緩的,讓她想起了沉睡在祖母膝頭的日子,祖母也是這樣,一下一下輕輕撫著她的背,為她擦干眼淚。

哭了許久,把高晉的袍子打濕了,那淚水,甚至可以返還臉上的時候,柔佳才依依不舍的分開。兩人互相說了些生活上的事情,然後,談到了當今官場的局勢。高斌自雍正四年管蘇州織造,六年授廣東布政使後,這兩年的職位一直調動,先後調浙江、江蘇。兩江是稅賦的大區,高斌不僅要處理手頭上的公事,還要負責皇帝派下來的任務,清點抄了家的前江寧織造、蘇州制造、杭州織造的虧空。

高晉嘆道︰「年初,皇上特地調叔父擔任蘇州布政使,這是個爛攤子,案子一直從五年曹家被抄到現在都沒有結清,里面的人事復雜,叔父雖是盡心,但難免不留後患。」

柔佳緊皺眉頭,想著無論多麼顯赫的包衣世家——曹家、李家都垮台了,雖然有行事不當,但原不是什麼大罪過,只是對不上皇帝的心意,著了「懲辦貪官、清理虧空」的道兒,一個寬仁,一個嚴厲,一個喜奢,一個好樸,主子不同,行事的風格也要因時而異。從雍正元年李家被抄,曹家風雨飄搖了四年,還是躲不過被清掃的宿命,想起當今皇帝的一道道特諭,再三的刁難,「粗糙輕薄」、「緞匹落色」、「驛館勒索」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是上月進京前皇上給叔父朱批諭旨的謄本」,高晉遞過紙折,上面寫著︰此任原系繁劇之地,朕非用汝之才,用汝之不忍欺飾耳。百凡無隱,秉公竭力,更不瞻避忌,克勤克慎,偶有無心過咎,智力所不到處,朕自原諒于汝;設或稍涉欺隱,因私廢公,則不汝輕恕也。勉力為之。

父親,退無可退,他忠于皇上,不免要觸怒官場的同僚,打破康熙末年以來形成的吏治敗壞、貪風日熾的官場文化。到下一個時代,誰又能保證她們家不重蹈曹家、李家的覆轍。皇帝已年過半百,後路不能不有所顧忌。

高晉道︰「小柔,你既到了四阿哥身邊,該是多留意四阿哥對政事的態度,多揣摩他的心意。叔父為你進前的事,可是花費了不少力氣。」

柔佳點點頭,心里卻在擂點打鼓,她根本琢磨不透四阿哥,她沒有那個能力,雖然不想承認,可或許她確實很蠢笨,不然,怎麼會一直被牽著鼻子走。她其實應該是自顧不暇,說不定什麼時候,說不定因為什麼事情,她就被遠遠的發配了。這些憂愁,還是留給自己一個人好了,于是,她什麼也沒說,沒說蔡芳寧的刁難,沒說郝春霞的利用,沒說徐宜瑞帶給她的疑惑,她只說自己很好,很得四阿哥的器重,她升了大姑姑,她受了賞,如此種種,光鮮亮麗,好像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是多麼的聰明。

遠處,有人在狂奔,體型魁梧,龍行虎步,準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高泰,他跑過來,一把抱住柔佳轉了好幾個圈,很特別的暈眩方式,伴著他身上濃濃的汗味。

高晉喝了一聲,高泰把柔佳放下,柔佳這才發現高泰的身後跟著一個人,他身穿一件藏藍色花軟緞夾袍,身軀挺拔,她對視他的眼楮,他的眼里明亮,沒有深不可測的漩渦。柔佳微微行了個禮,躲到高晉的身後,高泰一把把她糾了出來︰「誒,蓉妞你怎麼這樣,見你未來的夫君,羞臊什麼?」

柔佳踩了高泰一腳,擰著手上的帕子又躲了回去,高泰毫不客氣地拍著對方的後肩,一副哥倆好的熟稔模樣︰「完顏兄弟,我妹子她害羞,哈哈哈!」

完顏期成額笑了笑︰「無妨,其實我手心里也都是汗」,說著,他伸出手給柔佳看,柔佳看著他手心里的汗珠,緊張的情緒頓時都消除了。

高晉相互做了介紹,其實柔佳打听過,完顏期成額是瓖黃旗魯克思家族一脈,詩禮簪纓、名聲顯赫,其祖父內閣侍讀學士和素,康熙年間三次御試清文第一,賜巴克什號,帝盛譽為‘我朝大儒’。其父御史白衣保、叔父內閣學士留保都是當朝濟濟有名的人物。

引見過後,高晉和高泰為二人留出時間,宮女不能走遠,他們兩個就繞著神武門外的廣場兜圈子。柔佳不知道該說什麼,正想找個話頭的時候,完顏期成額問道︰「昭信為什麼叫你蓉妞,那個是你的閨名?」

柔佳搖搖頭︰「那個是出生時的乳名,祖母怕我長不大,便沾借‘龍’的諧音取的,這名字許久未有人叫了,只有高泰總拿這個打趣。」柔佳的聲音很溫柔,極力掩飾她與高泰的‘過節’和她對于高泰如此稱呼的不滿。稱呼高泰,柔佳從來不說堂哥或昭信堂哥,甚至連表字昭信都懶得叫,直接連名帶姓,講的習慣了,一時就沒轉過彎來,在完顏期成額面前也大喇喇的。

「哦!高泰?」,完顏期成額重復了一遍,兀自笑了起來,柔佳這才發現不太對勁,對方是個斯文人,自己顯得很粗魯。

柔佳無力地想要辯解,留個好印象︰「其實……」

「其實我們以前見過的」,完顏期成額說道,「那個時候你五歲,可能沒什麼印象,不過我已經八歲了,倒是記得很清楚,賽龍舟的時候我去你們桌上拿了一塊打糕,你說我不姓高,不能吃它」。

柔佳的眉一挑,她說過這話麼?怎麼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完顏期成額這是翻舊賬?感覺來者不善!

完顏期成額繼續說道︰「當時我就想,這是個有性格的姑娘,那天你穿著粉紅的衣裳,可是一點兒也不讓我覺得可愛,你胖嘟嘟的走起路來,像只肥碩的鴨子。」

雖然柔佳很想把這份說詞當成完顏期成額對自己一見鐘情的另類剖白,可是她的阿q精神始終沒有那麼深厚,她極力保持微笑︰「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愛哭鬼!」

這是不是該叫冤家易結不宜解?阿爹到底是怎麼看上這小子的?

完顏期成額靦腆地笑了,柔佳覺得他的靦腆結合前面的毒舌顯得十分虛偽,他又說道︰「我姑姑在康熙年間進了宮當宮女,她說宮里的生活不容易,你平日要是有什麼煩心的事,只管告訴我,每個月的初八和二十八我都會抽出時間來。」

哼,他有時間,自己還不一定有時間呢!

完顏期成額旁若無人地繼續說︰「要是你沒時間的話,鴻雁傳書也是可以的,我在內務府當筆帖式,宮里的公公認識幾個,可能費些周折,不過總是聊勝于無嘛!」

鴻雁傳書!他把自己當什麼了?聊勝于無?听上去這麼勉強!柔佳一個勁的在心里挑刺,他說的一句話,她能挑出百八十個不稱心如意的地方。

「你在宮里的日子還長,我們一起努力」,完顏期成額說這話的時候,柔佳停了下來,她看著他,有些感動,這個,就是要陪伴她一生的人啊,從剛才開始,她還沒有好好看過他的樣子。他的左眉角上有一條小小的疤痕,是她推他撞在桌子上造成的。她伸手觸了觸,他顯得有些意外,但是並沒有閃開。

「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

兩人相視而笑,柔佳問道︰「听說你的祖父、父親是翻譯的大家,你也懂滿語麼?」

完顏期成額點頭道︰「嗯,你也懂?」

柔佳回︰「我懶,只懂一點點,不多」,柔佳伸手比劃,陽光下笑靨如花。

完顏期成額深情地看著她,道︰「你怎麼那麼笨!」

柔佳氣絕,覺得和這小子無話可說,偏過頭,做了個翻白眼的表情。

完顏期成額接茬︰「我最近翻譯了幾本市儈小說,你要是不介意,改天我托人捎給你。」

他翻譯的市儈小說!!!這小子是在顯擺麼?明知道她的滿語不好,居然要給她讀他翻譯的滿文市儈小說,想想他的爺爺非主流的翻譯了《西廂記》和《□□》,他翻譯的市儈小說,該不會也是這類艷詞吧!

「嗯!?我還是對《黃石公素經》和《太古遺音》比較有興趣」,柔佳表示鄙視,以此力證她是個文雅的人。

完顏期成額模了模下頜,表示︰「我爺爺已經出了譯書這麼多年,你都沒有看過?」

當然看過,只是看的不是你爺爺翻譯的滿文版!

兩人這麼牛頭不對馬嘴地談著,居然沒有斷片,一直談了下去,直到談到廣場上的人走的差不多,太監都要收攤子了。本來好好的沒事,就這麼好聚好散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旁邊的一個宮女和她的情郎就在柔佳和完顏期成額的面前你儂我儂地送起了定情信物,完顏期成額看著柔佳,那眼神似乎在表達些什麼,柔佳腦子一熱,為證明她是個繡工很好的姑娘,仗義的把連夜趕制好的荷包送給了完顏期成額。

完顏期成額似乎很開心︰「我以後能叫你蓉妞麼?」

最好,還是不要吧!

走在回宮的路上,步伐不覺輕快,想到和完顏期成額相處的場面,令人發笑。剛過御花園,西口筒子道上徐有發已經恭迎,他見到柔佳,笑了,笑的很勉強。四阿哥召喚,柔佳跟在徐有發的身後,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心情陡然沉重。

一路上,徐有發停了幾次,時快時慢,柔佳好幾次差點撞著他。到了乾西二所的門前,他又停了下來,這一次,柔佳反應的不夠快,撞了上去。離乾西二所越近,柔佳的反應就越遲鈍。

徐有發忍了忍,張口好幾次,終于說道︰「姑姑先回去換趟衣裳再來,咱家在二進院的角門那里等你。」

柔佳疑惑,問道︰「公公不是說主子找不到書冊,急的很麼?」

徐有發真不知道柔佳是真傻還是假傻,找書冊這事,乾西二所上下這麼多口人,何須干等著她!

「主子不喜歡人身上有異味」,徐有發說著,柔佳覺得他異常的煩躁。

回到房里,柔佳換了身嶄新的衣服,聞了聞月兌下來的舊衣服,好像是有股男人的汗臭味,這絕對是該死的高泰抱自己的時候留下的,燻死人了!怪不得徐有發的臉色那麼難看。

換好了衣服,徐有發在那里等她,臉色稍稍比剛才好了點,她跟著徐有發進到了正院,門口的宮女都低著頭,很沉悶的樣子,畫風和因換了衣服而愉悅的自己嚴重不符。

進到東梢間,屋里沒有陪侍的其他人,四阿哥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一聲,抄手拿起桌上的香爐扔了過來,柔佳眼看著香爐越過她,直準無誤地砸在了徐有發的頭上,登時流下了一道血跡。

「你到底做了什麼虧心事,要特意換一套衣服來見我?」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