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乘朝爽,閑庭散舊編。如游千載上,與結半生緣。
翻經倒倒,曬書雲雲,雖然已過六月六,卻而未至七月七。寬闊的二進院里,人頭堆集,搭手搬箱子的、跪在地上撫虞的、立著抖落的,忙碌的形態各異,竟不一相同。陽光穿梭于微隙,逆著光可以清晰地看見空中揚起的無數塵芥,仿佛夜空散落滿天的星光璀璨。
斗拱處的柔佳將四阿哥的藏書經卷一摞一摞地搬出,有零的,有整的,有用大木箱子蓋的,有用小木匣子裝的,有用書殼完整無暇套好的,還有用羊皮紙特意封存的,上千本經史子集綠野仙蹤,皆都分門別類歸劃好。晨光之中,徜徉在書的海洋,如同焦金爍石沐浴溪徑隨波逐流的恣意爽快。像蜜蜂采蕊,如蜻蜓點水,她一躍一躍賞瞥,飛花蝶舞,和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似乎這些都是屬于她的寶物。
「姑姑的力氣可真大」,恭著身子的肢體怯怯的,可聲音卻是洪亮,愉悅的笑容綻放,不僅露出了門牙,連可愛的虎牙也露了出來,尖利的類同初生幼犢的小爪子。
「我記得,你是新來的小丫頭書燕」,柔佳抱著成捆的書冊,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她跑著跳著,靈動輕盈婉若游龍。
「姑姑,我來幫您拿吧」,書燕伸手去接,柔佳沒給,傾身朝前,回首笑說道,「這麼點兒事,難不倒我,以前在家……」,書燕驚慌地張著嘴,柔佳還未來得及反應,卻已經和‘某個東西’撞了個滿懷,她不著力,向後仰了半道被拉起來,投入堅實的胸膛。
書嘩啦掉了一地,砸在兩人的腳上。
「我看你是故意的,成心擺的滿當」,甜膩的調子,疼寵的笑容,陽光穿過層層枝葉閃爍地投注在弘歷的臉上,忽明忽暗,直反粼粼光斑,見柔佳微蹙的眉頭不露聲色的更緊了緊,便又若有似無地劃清界限,「連這麼點兒小事也做不好,自己砸自己的腳,還說什麼難不倒你?」。
明明是他自己放著正道不走,走‘旁門左道’,柔佳屈膝,俯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挺直鼻梁下微微撅起的小嘴,「奴婢辦事不利,沖撞了主子,請主子責罰」。
「平日就知道說大話唬人,罰你今個兒當整天的值」,弘歷輕刮了刮柔佳的鼻子,似假還真地笑說,他彎腰拾書,柔佳離的最近,急忙蹲下。光影交疊,沸熱的氣息撲在臉上,其他人七手八腳貼近之前,咬耳拂過一陣柔悅的清風,「等我回來」。
如夫妻日話的含情秘語,像是春蠶吞噬桑葉,一口一口,又像是激流沖在了岩石上,水花四濺。然而,閉合的薄唇,使得柔佳有些恍惚,仿佛剛才耳畔掠過的只字是自己臆想的囈語。
「吾欲效仿金風亭長袒肚露胸曬太陽,可惜時光太催人,先生總也不放過」,弘歷喟嘆,更像是在解釋,深邃的雙眸因直射的光線而眯睜,明亮的笑容晃了眼,柔佳托著拾起的書,忽而有些魔怔。
手故作不經意的從下面那麼一撈——柔佳動如月兌兔,十分敏捷的配合著默契彈開,弘歷挑起眉,「把書給我」。
柔佳這才發覺自己反應的太快了,把書遞給弘歷。
弘歷象征性的隨手翻了兩頁,突然問,「你剛才在胡思亂想什麼?」
神情尷尬,臉,像燒芯的火炭,又紅又燙。
「爺,時候不早了」,徐有發匆忙提醒,四阿哥將書扔還柔佳,沖她幽幽一笑,不羈而狡猾,「把這本書讀完,回來考你」。柔佳實心眼地順手一翻,適才見著書里的內容,臉越發滾燙了!
四阿哥等人走遠,書燕湊過來,「姑姑,我覺得四阿哥……」
「別瞎說」,話被打斷,書燕吃噎的表情愣在那里,柔佳愧意地低著頭,一臉羞容。
綠影婆娑,淺碎花青鞋悄無聲息,已到跟前,柔佳慌忙把書往身後一藏。郝春霞老辣地看出柔佳神色有異,白皙豐腴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既然是四阿哥賞的東西,可該用心去讀,好好體會主子的深意」。
柔佳垂下眼,冷淡地應了一聲。
徐宜瑞、蔡芳寧矩步方行,香桃、宋如意、梁雪蘭等人跟在身後接踵而至。不過,她們剛才不在院子里,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按書單子挑出往日在五阿哥那里借的書,曬好了送去毓慶宮,記住,要當面交給掌事的杏貞姑姑,不能有半點差池」,蔡芳寧始終如一的貫徹一慣的個性,迫不及待的給柔佳布置任務。
言畢,不多停留,一撥人隨即離去,郝春霞盯著她們的背影,表情瞬間冷到冰點,眼底不由得隱隱高漲嫉妒的焰火,她拔尖嗓音對柔佳說道,「要有著我領你去景仁宮的那一日,你我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出人頭地」。口氣凌厲,卻有掩不住的沮喪。
郝春霞走了,柔佳的神色凝重。
「姑姑,船到橋頭自然直」,霍然回身,書燕悄悄地站在身後,帶著恬靜的笑意。
書,不能在烈日頭底下曬太久,否則紙漿曬硬,基本也就毀了。巳時初,當日頭開始變烈,熬的連人都受不了,柔佳發話撥正歸攏,巳時三刻,已基本收拾妥當。吩咐人將該進庫的進了庫,該回房的回了房,柔佳拿著搜羅齊備的‘欠債’籍冊,領著兩個二進院的小宮女書燕和楊枝向毓慶宮出發。
滿漢同文的門牌下,柔佳出神,眼里有幾許茫然。一晃二年多,時光荏苒,毓慶宮還是老樣子,高高的朱紅牆,金黃的琉璃瓦, 亮的匾額沒有半分時光雕琢的痕跡,只不過內中早已物是人非。這里沒有了四阿哥,沒有了八阿哥,四阿哥走了,八阿哥走了,四阿哥是永遠的離開了,八阿哥是永遠不會再回來,即使再過十年百年,毓慶宮還是會屹立不倒,輪流一批又一批的新人、舊人、生人、死人。就像那日潭柘寺上看的桃花,如今,又是誰在欣賞?
「我可想死你了」,風鈴般的聲音,腳下猶如一陣颶風席卷,連空氣都抖了好幾大斗,瑛君黏膩著倒在身上磨蹭,柔佳眼中一閃而過的戒備換成了意外的溫柔,假嗔道,「你呀,真沒個分寸,也不分分時間場合」。
「你從小就害羞,愛口是心非,又不是第一天玩一塊,以為我不知道?」,瑛君抱夠了,推開柔佳,反過來問書燕和楊枝,「是吧?」
書燕和楊枝悶聲不吭氣,瑛君對著柔佳訓斥,「看來你不是個好姑姑,你看,人家都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了」。
「誰哪知道你!別把人家嚇著」,柔佳溜了眼把人家當猴子觀摩的瑛君,稍稍用力往回拉扯,瑛君扭著頭重心不穩,兀自向柔佳懷里栽去,柔佳沒有準備,生生來了個平沙落雁的倒把式,赤手空接。原本在肚子里打響鑼的書燕從牙縫里漏出了咯咯的笑聲,楊枝的雙肩也因為憋笑而不停地聳動。
「你咋一見面就來下馬威」,瑛君一激動,連她那口不流利的盛京老家的家鄉風味都蹦了出來。
「你呀你……」,柔佳非是責難的沉下面孔,示意書燕和楊枝先進院子,自己和瑛君兩人獨留在了門外。
「你是不是听到風聲了,想向我打听情報?說實話,小郎君挺不錯」,柔佳尚未開腔詢問今日典侍的事宜,瑛君猛然來了這麼一下,讓她是雲里霧里。
「你莫不是摔暈了,說哪門子的胡話?」,柔佳心口一緊,什麼小郎君,難道她和四阿哥的曖昧連毓慶宮的人都知道了?
「哎呀,你還被蒙在鼓里呢」,瑛君想起什麼似的,倏忽,鬼魅地在柔佳眼跟前不到半寸的地方重重地合拍了一掌,嚇了柔佳一大跳。
「什麼被蒙在鼓里?」,柔佳兩眼發直。
瑛君左右為難,「嗯,反正我不能說,到時候你有驚喜」。
「怎麼,你有小郎君了?」,柔佳明知故問地挑唆。
「瞎說什麼呢!」,瑛君果不其然急了。
「我看你就是有小郎君,還把人蒙在鼓里,快說,勾搭上哪個殿里不要命的小侍衛?」,柔佳進一步虛張聲勢。
「哎呀,不是這麼回事啦!」,瑛君一臉懊喪。
「怎麼,把你五迷三道的連韓娘娘也不做了不是,這會子又來假惺惺煩惱什麼?他長的怎麼樣?家世怎麼樣?如今是個什麼官職?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見面?你是不是早就春心萌動,看上人家了?」,柔佳狀似好奇的一連串炮語。
「哎呀哎呀,真的不是這麼回事啦!」,瑛君頭皮發麻,扯著嗓子直囔囔。
「你是不是舍不得五阿哥?還是不知道該選誰?」,柔佳試著踩雷點。
瑛君撇頭,「好好的說你,怎麼扯上五阿哥了」。
「依我看,五阿哥不靠譜,听說她跟宮里的許多宮女都不清不楚,調戲佔便宜那是家常便飯,前段時間還遭了裕嬪娘娘的責罰,連皇上都大動肝火」,柔佳罔顧瑛君的話,滋滋有味地掰乎。
瑛君明顯的不高興,「你不知道別亂瞎說,五阿哥哪來那些荒唐事,都是以訛傳訛,他不過就是熱心腸,愛和人聊會子天」。
「原本我也這麼以為,可是以前在延禧宮里待過的馬姑姑說的煞有介事,還說有宮女懷了孕,被扔進了御花園的池塘里呢,晚上提鈴的宮女常能听見慘絕人寰的索命哭聲,嗚嗚嗚嗚的嚇死個人叻」,柔佳將錯就錯、亂上加亂的神乎其神胡攪蠻纏,像極了市井嗑瓜子茶話的無知婦孺。
「錯漏百出,一听就知道是瞎扯,你干嘛老往五阿哥身上潑髒水,一個勁的詆毀他,我可從來不說四阿哥的壞話」
「四阿哥沒什麼壞話好讓人說的」
「你……咱們剛才明明說的是你的小郎君」
「是你的小郎君」
「你別不信啊,有名有姓的,就是你的小郎君,下月里高晉高泰他們進京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