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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盆中山茶嬌艷欲滴,粉色的花苞包裹淡黃的花蕊,含羞待放,清幽的月光下瓖上淡淡的圓暈,恰如鍍銀。

天空的黑幕透出無垠的藍色,一直伸向遠處……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臉朝花樹,倚在朱紅的門框旁,她的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顏若朝華、肌膚勝雪,似有煙霞氤氳,非塵世中人。

瓊輪融融,遠處的鐘玉蘅將這幅景象看痴了,在宮中沉浮十載,頭一次見到如此令人心動的美麗,這美麗,如同琉璃燈盞,稀少而高貴,仿佛隨時會因不經意的觸踫破碎,忍不住讓人想要精心呵護。

唯恐驚擾,小心翼翼,腳步聲輕的不能再輕,可她還是發現了自己。

「姑姑,這麼晚還來查房,您受累了!」,慢聲細語施施然低頭行禮,儀態大方,挑不出任何短處。教習一年多,她對她並不嚴苛。

「今天是你們在殿里當差的最後一晚,我來瞧瞧」,柔佳虛扶鐘玉蘅進屋,想起以前姑姑們每晚視察的情景,她們對于仰面、勞鼾的宮女總是不由分說地笞打,不管寒九還是三伏,一個個揪出院子,站到天明。

「恐還有一兩個仰面的,決計要在今晚改過來」,鐘玉蘅聲調溫和,一字一句,慢條斯理。柔佳低頭,粲然淺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擔驚。屋里的人安穩沉睡,她們呼吸均勻,統一側臥身子,兩腿蜷伏,一只手側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

猶記得新屆秀女剛分配到景福宮,她和其他姑姑第一次進屋時,那千奇百怪、無拘無束的睡相。她們,恍若見到從前的自己,有過懵懂青春,也曾天真爛漫。盱衡厲色,只是為了日後少受磨難。多少一朝得志,多少狗仗人勢,多少口蜜月復劍,多少反目成仇,深宮的寸尺之地,有太多見不得人的爾虞我詐、雞毛蒜皮。

「你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和我們不一樣」,鐘玉蘅對著眼前嬌柔的面孔,她的瞳仁漆黑,滿是純善。

毓慶宮是個是非之地,不知等待她的,會將是怎樣的命運?她所有值得利用的身家背景,到了那里,一文不值。那里,和這里不一樣,那里,有野心,有機遇,更加有沉淪,浮浮沉沉,才是那處的真諦。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鐘玉蘅還想多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經歷實在少的可憐,她沒有好的身家,連主子的近身都輪不上,又有什麼能教給她呢!

有些不舍,「姑姑也要多保重」。

日後,即使共同生活在紫禁城中,像今晚這樣的時光,將不復再有,庸庸碌碌、營營役役,這里的嬉笑怒罵,這里的恬淡安寧,空留的記憶里,還會有新的人來,誰又會去惦念舊人?

人,其實很健忘。

「姑姑來年便出宮了吧?」,柔佳喃喃。

鐘玉蘅細彎的柳眉舒展,像極了倒掛如鉤的下弦月,她面帶喜色,眼神散發柔光,「你也會有這一天的」。

九年,三千二百八十七個日日夜夜,柔佳思慮著,她的路,還很長很長。

啾、啾、啾……

夜鶯的歌聲打破悶閉的沉寂,穿過道道宮牆禁門,高亢、嘹亮。

翌日,天邊剛泛出魚肚白,熹微的晨光還沒照亮窗戶口,所有的宮女已經疊好床被,開始洗漱穿戴,她們從頭到腳一絲不亂,干淨、整潔、利落。今天,是分宮的日子,這一天,是她們的‘新生’,一年的教儀考核,她們將被分往不同的地方,從此注定不一樣的高度。柔佳的身份處在一等末段,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這些上等地方是分派不到的,但卻也不會差,旨書寫明她被分往毓慶宮,如無意外,進去便能在大院里伺候,與未來的主子混個眼熟;苡素的身份本是二等中段,但她勤首利事、嘴甜乖巧,深討姑姑喜歡,因而被分派到毓慶宮做圍守宮女;瑛君在大把銀子的托點下,順順利利被分派到毓慶宮做掃灑宮女。

柔佳,一掃昨日陰霾。有苡素和瑛君在,她便不會孤單,她便無所畏懼,她就覺得宮里還有溫存的角落,讓她釋放心底的柔軟。

她們,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如同家人,如同守護。

被分到毓慶宮的一行十人在管事孫嬤嬤的帶領下穿過長長的宮道,來到這座四進的長方形殿前。正門前星門,門內第一進院落,有值房三間,西牆開陽曜門與齋宮相通。過院北祥旭門為第二進院落,正殿惇本殿。第三進院東西兩側各有圍房,直抵第四進院,正殿即毓慶宮,黃琉璃瓦歇山頂。最後一進院內有後罩房,東西兩側有耳房,與東西廡房轉角相接,是給她們這些宮女住的。毓慶宮是皇子的居所,里面住著尚未婚配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由于他們的身份特殊,免不了會惹出許多遐想。

「徐姑姑,人都領來了」,孫嬤嬤哈腰,毓慶宮的掌事姑姑徐宜瑞慢一步攙扶,恰到好處的讓孫嬤嬤行禮,表上卻又給足面子,「嬤嬤是宮里的老人了,可不能折煞」。

「姑姑哪里話」,孫嬤嬤諂笑,湊上前把冊子遞到徐宜瑞手中,「我這也算完了差事兒,往後可要辛苦姑姑管教」。

「嬤嬤和教儀姑姑管教出來的人,能分到這毓慶宮,哪里還有不放心的!」,徐宜瑞寒暄客套,鳳眼微挑,嘴角瀉出一絲冷冷的笑意。

「景福宮里還有幾批下派的宮女,就不在姑姑的福地多待了」,孫嬤嬤退下要走,徐宜瑞上前,「嬤嬤喝杯熱茶再走不遲」。

「不了不了」,孫嬤嬤擺擺手,徐宜瑞沒有多做挽留。

孫嬤嬤走後,即刻出來個臉頰尖尖、身材瘦削的宮女,她眼露精光的將眾人掃視一遍,與徐宜瑞附耳低語,徐宜瑞不做聲響轉身離去,留下滿院的人呆立原地。

四月的日頭已有些熱重,她們十多個人在院子里立了近兩個時辰,柔佳雙腿發軟,眼暈目眩,卻還是強忍支撐,一動不動。其他的人,和她一樣。

良久,與徐宜瑞秘語的宮女才現身,姍姍來遲。

「徐姑姑去景仁宮辦差」,景仁宮三個字被單獨拎出來特意停頓,以示榮寵,「今天由我來分派差事,被指到四阿哥院里的去花房把賞賜的時令春花搬到書房門前,切記要趕在四阿哥從上書房回來之前;五阿哥房里的手腳利落些,去把後殿的舊庫整理出來,別讓我見到灰塵;八阿哥那邊的去針線房,天黑前把八阿哥要的合絡香囊繡好」。

看似微小的事情,卻足夠讓這群人在今天不多喘一口氣。柔佳、苡素和另一名熟識的宮女香桃不敢怠慢,夾著步子疾跑。盆花很多,她們出門急,沒有任何工具,只能徒手來來回回,額頭滾燙的汗珠落下,衣服的內襯浸濕,但她們要保持得體的面貌,只能處處謹慎維持。柔佳覺得自己的腳步是空的,她的思維已經被炙烤混亂,只能隨慣性一路向前。當她們汗流浹背的把最後一趟盆花穩穩安放落地時,正巧遇上四阿哥下宮回來。三人心中忐忑,沒能按時完成任務,午飯恐怕是不會有的,下午不知是要蹲牆角還是挨板子。

「四阿哥吉祥」,新來的三人濫竽充數請安問福。由于隨眾,四阿哥倒也沒有注意到她們。她們初次見到主子,大氣不敢出一口,不敢抬頭、不敢亂瞟,安安分分盯著自己的腳尖。

「這花倒叫人賞心悅目」,清朗的聲音,歡快、和善,隱隱透出厚沉的實感,奇妙的糅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魔力,給柔佳前所未有的感覺,酥酥的、麻麻的,好像有什麼在心上撓癢癢,禁不住思忖四阿哥的模樣。

「芳寧,遣人送幾盆去富察格格那兒,這些日子我在皇阿瑪那里待的時間長,想必她也悶壞了」,他的語調親切,不像是在指使,倒像是對人嘮家常,柔佳無法目睹他的表情,卻堅定的相信他此時笑如春風,能夠拂涼人心底的燥熱。

「是,主子」,蔡芳寧綿言細語,「小膳房給您準備了消暑的食盒,您要不要先進屋用些?」。

「嗯~」,四阿哥的語氣似在斟酌,「你把食盒送到雅琦那去,下午我隨皇阿瑪和五弟參佛,晚上讓小膳房不用準備了」。

腳步聲漸近,幾乎到了柔佳跟前。

「你們是新來的?」

出乎意料,四阿哥竟然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她們。三人沒有回話,按照規矩,主子不問,姑姑不稟,主子問起,得由姑姑代稟,新來的宮人需注意分寸,不能急功近利愛表現。

蔡芳寧笑吟吟,「回主子,她們是景福宮孫嬤嬤今早剛領來的,散役了一年多,以後在咱們宮里當差」。

「你叫什麼名字?」

字正腔圓的聲音富有磁性,帶著貴族獨特的慵懶不經意,洋洋盈耳。柔佳盯著腳尖,不知四阿哥是在問誰,故不敢隨意應答。

「問你話呢,怎麼這麼傻氣?」,爽朗的笑聲在耳旁綻放,視線里映入蟠龍的足靴,柔佳連忙俯身行禮,「回四阿哥,奴婢柔荑」。

「柔荑?」,弘歷玩味的笑了笑,「是個好名字」。

四阿哥離開了,他進院子沒半刻功夫,柔佳連他的樣子也沒看清,然而,卻已成為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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