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仲夏夜。
大學里的課程很是疏松，這讓候 有了更多的時間可以構思和琢磨他的玉雕。如今，他的手藝尚且在恢復的階段，所以也並不貪多，只是用心琢磨如今手中的這一塊片料。
鳳雕無事牌已經被他淺淺的勾出了痕跡，候 選了最細的那一根碾玉砣細細的刻，偶爾用流水沖去細碎的粉末，雖然他很久沒有雕刻，右手上又有那樣的一道深深地痕跡，但是一旦拿起碾玉砣，少年的周身就仿佛瞬間縈繞了淺淡的光輝，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優美和嫻熟。
有一些東西，是鐫刻進骨髓，被人帶入輪回的。玉雕之于候 ，大抵就是如此，不曾被提起，但是，卻從未被忘卻。
候啟對自己弟弟有什麼願望麼。曾經的時候，他也是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夠盡快長大，長到獨當一面的程度，可以幫他一起撐起整個侯家。後來，侯家的局勢漸漸穩定，他在親戚和所謂親友的傾軋中殺出一條血路，也就不那麼急迫的要求候 成長。
何況，候 的性子的確綿軟，並不適合殘酷的商場。索性，候啟就放任了他的興趣，讓他考取了自己最喜歡的繪畫專業。哪怕候 一輩子當一個富貴閑人，只要平安喜樂，候啟覺得，自己也再無他求。
只是，這些日子里，候 的所作所為忽然提醒了候啟，給了候啟一個新的思路。他的弟弟對公司的經營固然沒有興趣，可是，這些日子他在一旁看著，候 對于玉雕和玉料仿佛是很喜歡的。
如此，候啟讓他跟著走一走侯家的盤口，了解一下玉料的基本常識，至于候 能夠走到哪一步，那都不是候啟能夠估量的事情。
刻意的，候啟計劃著將候 帶到在家的公司。雖然，明顯自家弟弟對于玉雕更感興趣，而侯家的公司的從倉庫里，多半堆積的是還沒有解開的原石，但是，應該差別不大……吧。
因為需要進行雕刻的原因，這些天，候 住在侯家老宅的時候比較多，候啟雖然忙，但是兄弟二人卻總是能夠一起吃晚飯的，如此一來，兄弟感情比以往熱絡更甚。
這一天的晚餐就如此，候 和候啟舍棄了會客廳的長方形餐桌，而是圍著一個小圓桌坐在了一起。桌子中央的火鍋底料正在醞釀著一場沸騰，而在它的周圍，已經擺放好了切好並且碼放整齊的各色食材。
湯底是骨頭湯，經過長時間的熬煮，散發著濃郁的香氣。老管家特意在鍋里留下了一點拆骨肉，只待湯沸騰了之後，就可以撈出來吃。候 和候啟的口味很像，兄弟二人都不嗜辣，但是卻熱愛火鍋。
沒有辣椒的火鍋總是顯得不那麼活色生香，但是濃稠醇厚的骨頭湯也別有一番滋味。女乃白色的湯水上飄著被浸潤得飽滿的枸杞子，還帶著星星點點金黃的油星。
候 和候啟沒有人說話，而是目不轉楮的盯著已經開始冒出珍珠大小的泡泡的火鍋，只待到那些泡泡從湯底飄上來，翻滾，破碎。伴隨著一陣水汽中熱烈的濃香，和液體驟然喧騰的聲響，一鍋熬煮了多時的底料終于綻放出屬于他的驚艷美麗。
候啟先將白菜和藕片下了鍋。而候 卻趁著候啟放菜下鍋的空檔撈著鍋里的拆骨肉吃，拆骨肉本身的滋味就很足，並不需要其他的蘸料。
等待菜熟的空檔，候啟忽然對候 問道「小九兒，你最近是不是課程很少？」
候 忙著吃肉，頭也不抬的回答「恩，不多。」臨近期末的機動周，所有的課程都停止了下來，留給學生足夠的時間復習，準備迎接期末考試。
「這樣啊……」候啟用筷子點了點自己的唇，笑眯眯的對候 說「那你這幾天跟著哥走吧，哥帶你去公司的倉庫看看玉料。」似乎怕候 拒絕，候啟還補充了一句「我看你對這些玩意還是挺感興趣的。
候 想了想，玉料的選擇對于玉雕師來說，也十分重要。既然哥哥邀請他去圍觀原石，那麼他不如借此機會，好好學習一下自己對玉料的把握能力。畢竟，他了一雙敏銳的手，就沒有理由暴殄天物的。
候 「恩。」了一聲表示答應，兄弟二人幾下把鍋里的白菜和藕片撈干淨，然後又下了各種肥牛卷，肥羊卷之類的肉食。畢竟候 和候啟都是肉食動物，那些蔬菜也只是出來走一個過場。
一頓火鍋臨近尾聲的時候，滿滿一桌子的盤子里，只剩下零星的蔬菜，兄弟二人撐得癱軟在椅子上，候 面前還擺著他惦記著吃的用火鍋里的湯煮的珠江面。可也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了，他是一點都吃不下去了。
老管家見他們食欲好，自然心里也高興。樂呵呵的帶人出來收拾一桌狼藉，把兄弟二人趕出去溜達溜達。雖說男孩子吃多點比較好，但是吃積了食，就不是好玩的事情了。
兄弟二人被老管家趕出了家門，並肩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道路兩邊的樹木長成了合抱之勢，仲夏之夜的微風拂過，留下沙沙的聲響。寧靜的道路上，除卻樹葉交錯的聲響，就只剩下兄弟二人清淺的足音。
候 亦步亦趨的跟在候啟的身後，讓候啟幾乎錯覺，他還是十多歲的光景，父母尚在，幼弟天真。那個時候，他就這樣，帶著六七歲的候 ，在家門前的路上跑跳玩鬧。而他們的父母遠遠的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在鬧，而他們在笑。
而今，人事皆非。
候啟回身看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少年。少年身量不足，面容確實遺傳了母親的精致美艷。這是候啟必須要守住侯家的原因之一。面若好女這個詞，是春秋戰國時期對于男子容貌俊秀與否的評判標準，可是放在如今，對于一個男子來說，便很有可能是一場災難。
如果侯家傾頹，他的弟弟少了侯家這個保護傘，候啟不敢想象，候 會有怎樣的境遇。
何況，侯家並不能給予候 萬無一失的保護，不然，他也不會在自己的公寓選擇輕生。候啟的目光掠過候 右手腕的傷痕，眼底閃現出一陣晦暗的波動。
候 自殺的原因，候啟一直沒有對候 提起，但是，這不代表著他沒有追究。
仲夏夜的氣氛太好，很多平日難以啟齒的話語都會翻涌而出。何況，這些日子候啟觀察候 ，總是覺得，自己的弟弟身上流著侯家累世不屈的血液，本就不該那樣脆弱。
「小九兒，你能跟哥說說，那個時候……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候啟將候 的手腕握在手中，手指劃過候 右手腕上的傷疤。他沒有回頭，所以候 看不見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心疼，並不需要被那個被他心疼的人知曉的那種。
候 怔忪了一下。這個話題對于他來說，並不是什麼諱莫如深，但是，卻也並不是那麼好回答。原主自殺的原因他全部都知曉，但是，知曉，卻並不代表認同。
這世間的事，除卻生死，本應都是小事。可是原主卻偏偏將情愛之事看到比生死重要。對于原主的價值觀，他無法評價，甚至應該感恩。因為，若非原主的這般選擇，他可能就沒有重生一次的機會。
所以，候 對此一直緘默不言。然而，候啟問起，他也就必須要回答。
模了模鼻子，候 對候啟說道「大概是因為，李斯橫吧。」這是屬于原主的心事，他甚至能夠體會原主的每一次心緒起伏，所以，也無法將原主的全部心態公之于眾。面對候啟的詢問，他只能夠給出一個模糊的概念。
候啟沉默了一下。對于候 自殺的原因，他有所準備，但是，當候 這樣坦然的說出來的時候，候啟的內心還是受到了震動。
喉嚨仿佛被扼住，半響之後，候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小九兒，你……喜歡他？」候啟語調平靜的對候 問出了這句話，喉嚨里仿佛堵著一塊石頭，他整個人看起來並不如他的語調一樣輕松。
候 愣了一下，顯然沒有預料到候啟會這樣問，尷尬的沉默蔓延在兄弟之間，兩個人停下了腳步，仿佛是對峙一樣的相對無言。
末了，是候啟先做了妥協。他嘆了一口氣，拉著候 繼續往回走。很多年前，他就是這樣拉著自己年幼的弟弟，走在回家的道路上的。
候 有些無措的被候啟拉著，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被候啟拉得更緊。候啟沒有回頭，卻淡淡的候 說道「小九兒，你記住，無論你喜歡什麼人，女人也好，男人也罷。永遠都不要把他們看得比自己重要。你要對自己好，你知道麼？」
候啟的語調非常平淡，可是，卻讓人感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候啟和候 不同，在父母的葬禮上，候 幾乎哭暈過去，可是候啟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因為，如果他不顯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軟弱，都有可能被人撲上來打倒。
而如今，他卻仿佛要哭出來的樣子。
因為，候 已經是他唯一剩下的親人了。唯一的，不能再失去的。
所以，他希望候 永遠將自己看得最重要，永遠不會為其他人傷害自己，哪怕那個人，是他的愛人。這樣的想法或許流于自私，卻是候啟身為哥哥，對弟弟唯一的期許了。
候 無言以對。長久以來，對候啟的那一種無法代入的感覺驀然消散。這就是他的哥哥，此生此世，唯一的哥哥。
談不上紅塵之上，相依為命。但是，卻是他深切的血緣羈絆。割不斷，忘不掉，分不開。
對著候啟鄭重的點了點頭。兄弟二人並肩走在回家的道路上，仲夏此夜，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