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廖仲和,我求你了……」
他踟躕著,抬起頭,透過那個即使跪著也依然挺拔著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即使腿廢了也不肯下跪的少年。
廖仲和這一輩子醫治過那麼多人,其實說起來,他的第一個病人是鐘檐。
鐘檐第一次踏進這醫館的時候,廖仲和已經在這個醫館學了七年醫,可是比他晚來的學徒都已經出師,可是他卻仍然不被允許單獨醫治病人,是他的資質太平庸了嗎?可是老郎中也稱贊他資質出眾,他十分糾結在意,卻也不敢聲張。
可是當鐘檐踏進這間屋子里的時候,事情有了一些改變。他始終記得那時候的鐘檐,曉寒春衫薄。
不久之後,堂里就傳來爭吵聲音,廖仲和見過那麼多上門求醫的人,少不了被他的師傅轟出去的人,他的師父醫病要和眼緣,偏偏和他師父老人家眼緣的人又實在太少,因此,常常便會出現這一幕。
他在門邊,听見老郎中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沒有黃金,那就跪一跪吧。
可是後來,他便看見了少年一瘸一拐的出來,他打量了他許久,少年突然失去了一條腿,想必是極其難受的,可是他臉上卻沒有悲慟的神色,也是那個時候,廖仲和才真正注意到鐘檐的。
那段往事,如今想來,原來都是一樣的,即使命運百折千回,原本應該長成茂林修竹的男人,卻因為命運,隱蔽于鬧市,寄生于市井,可是,其實不管再怎麼變,倔強是一樣的,堅持是一樣的……
許久,他才應了一聲好,他倒要看看能讓鐘檐低頭的傻子究竟是是什麼模樣,難道比他自己的腿還有重要,
鐘檐回到傘鋪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日光從瓦片的縫隙中漏下來,一地的碎金子,申屠衍已經醒了,立在大堂中,打量這古樸的建築,房梁上的雕畫,屋頂上的擱著的舊傘,還有案桌上擺在正中間的靈位。
光斑落在恰好落在他的腳邊,他遲疑著抬腳去踩,結果撲了個空,又用另一只腳去踩另一個,帶著童年也不曾展現出來的探究欲。
這個世界,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前世的疾苦與歡愉,擱著記憶這樣一道鴻溝,倒也蓬山不見了。
鐘檐站在門口,心中涌出一段悲慟來……許是他的腳步驚動了他,他抬起頭,朝著鐘檐笑笑,收回那一只腳,不好意思的笑笑。
——呆子。
鐘檐在心里暗罵,嘴上卻什麼也沒說,倒是申屠衍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地上未完成的紙傘,嘿嘿笑,「鐘師傅,你做的傘真好看,真是好手藝!」
鐘檐繼續不說話,心里卻想這呆瓦片真是越發呆了,他見鐘檐沒理他,繼續沒話找話,又說,「嘿嘿,能嫁給你的姑娘肯定很有福氣,這個靈位上供奉的,不知道是誰?」他原本就不怎麼認識字,現在就更加不認識了。
鐘檐咳了一聲,覺得這情景實在是太過于詭異,申屠衍指著自己的牌位,問他供奉的是誰,可是他才不想告訴他是誰,也不想撒謊,于是清清嗓子道,「咳咳,是我媳婦。」
「……」申屠衍覺得尷尬,剛夸了人家媳婦有福氣,沒想到早就不在了,實在是馬屁拍在了馬眼上,他沉默著,卻覺得有人伸手來扒自己的衣服。
他回過頭,看見了鐘檐的那一張棺材臉,嚇得七魂去了三個半,忙用手掩住不斷往下拽的衣物,結巴道,「鐘師傅,你看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太合適吧」
他的額上又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晚風中變得又冷又黏,他心想著,這個鐘檐這麼凶就罷了,怎麼還有扒人衣服的嗜好……
鐘檐想著真煩,又不是黃花閨女,捂個什麼勁,一把將人的衣服拉到腰以下,看著男子背部青青紫紫的痕跡,有些口子上還結了痂,有些口子上仍舊留了膿水,心中一凜,想著該死的廖仲和擺什麼神醫架子,再不過來,後背都要爛透了。
「還疼嗎?」鐘檐的手撫模著那些細密的傷口,他不懂得醫理,也不怎麼會照顧人,以前同這個人呆在一塊兒的時候,也是他照顧他居多,現在他想著也只能將傷口重新清理一遍,以免發炎燒起來。
申屠衍看見鐘檐有所松動,趕緊系上中衣,笑道,「不妨事的,鐘師傅,你真是好人。」
鐘檐咬牙,恨道,「沒辦法,其實我想把你扔大街上喂野狗的,可是,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這塊傻木頭。」
申屠衍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可是究竟哪里有道理了,他也說不出,于是他覺得要想清楚這些道理,必須要問清楚,自己和這個鐘師傅究竟有什麼糾葛,他這麼想著,也就開門見山的問了,並且問得相當沒有邏輯,「鐘師傅,你是我什麼人?」
鐘檐一愣,失神了一會兒,忽然起了壞心,板著臉道,「我是你爹,快叫爹!」
「……」申屠衍覺得自己背上的冷汗流得越發洶涌了,他是失憶了,又不是智障了……
忽的,門口響起一陣女子的嬌笑,他們抬頭一看,卻是蔣明珠。
這幾日,蔣明珠每一日都出門與其他太太們磕牙賭牌,總是早出晚歸的,鐘檐也不管他,這一日,她回來的,也有些早。
她這一日穿了新作的石榴花樣的褙子,心情十分舒暢,原本她還糾結著鐘檐一直不肯和他圓房是嫌棄她身子不干淨,跟了別人,可是看著這幾天鐘檐也沒有趕他,看樣子是接受了她的回來,現在她過得春風滿面,也不用面對高宅大院的勾心斗角,不知道有多滋潤。
至于男人嘛,寡居了這麼久,沒個女人家家的,也只不定是什麼隱疾呢,人生在世,又怎麼能讓事事圓滿,為此,她很快就接受了,為此他還頗為同情的看了鐘檐好幾眼。
她剛走到前堂,就瞥見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身影,「這位是?」
鐘檐訕訕,臉上浮現一陣不尋常的紅暈,別過臉去,望了望那供在案桌上,瞅著怪別扭的,想著什麼時候撤了吧……
蔣明珠自來熟,坐在申屠衍的周圍笑道,「是我們家的表兄弟吧,怎麼沒听你提起來過……」
她臉上雖然笑著,卻想,怎麼老娘沒回來幾天,就一幫窮親戚上門,「不知道要住幾天,雲宣有很多好玩的……」
鐘檐听著蔣明珠講了一堆有的沒的,忽然說,「他以後要住在這里,再也不走了……」
蔣明珠便再也沒有開過口。
作者有話要說︰總是被懷疑不行的鐘師傅,點蠟>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