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雖然中原算不上最炎熱的時候,梅雨已過,暑氣便從街道瓦礫中冒出來,在明晃晃的日頭下深入骨髓。
護送棺槨進京的隊伍是午時三刻從宣武門進城,浩浩蕩蕩,盡披縞素。原本匆匆行走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駐足,回望,緘默如同這個夏天的風,將這座城池密密匝匝圍住,如鐵桶一般。
那是宣德十二年,也是大晁第二位新君即位的一年。
一切都塵埃落定。
鐘檐跟小妍交代了幾句,把杜荀正編纂的書重新交到他的女兒手里,忽然覺得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沒有一個準,原本姑父的東西,終究還是回到他的女兒手上。
他也不再問小妍願不願意跟他走,小女孩長大了,終究有自己的心思,誰也不能代替她做決定,他知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見她了,小妍忽然笑著撫過她層層疊疊的裙下的月復部,「哥哥,再見,我會告訴他,他有一個舅舅,代他的阿娘很好。」
鐘檐遲疑著,明白了什麼,點點頭。
他從皇城那邊走來,耳邊是人潮的喧囂聲音,天又終于亮起來了,這些紅塵鬧市里的百姓,可能永遠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怎麼樣驚心動魄的一夜,可是,他卻看到了。
鐘檐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盡管因為各種事情在東闕耽擱了這麼多天。現在終于可以出城了,他走過護城河上的那座橋,卻在過了橋後,聲音瞬間止息,街道兩旁那麼多的人,目送著縞素扶棺的隊伍,卻只有粘滯了的風聲。
鐘檐也在人群之中,和其他人一樣注視著送棺隊伍朝他而來,又慢慢走遠,他剛才皇城那邊過來,僅僅知道這仗勢,死去的一定是朝廷里的大官兒,卻不知道究竟是誰。
他听著身邊的兩個小哥低語著,從秘而不宣的縉王出城到眼前千里扶棺進京的將軍,「什麼將軍?」鐘檐心中沉重了幾分,用手支了支身邊的人,問道。
「是那個將軍呢,帶著我們的兵一直打到玉門關的那一位……」
「听說是被敵軍逼死的,可惜了……前些日子才封的大將軍呢,福都還沒有享呢!」
鐘檐听著只覺得耳中轟隆,僵硬的笑了一下,甚至刻意用了平日里戲謔的語氣道,「可不是,打仗那麼拼干嘛!是能多領一份軍餉還是怎麼的,多領一份軍餉就能把自己喂成大胖子了?」
旁邊的人笑道,「說不定他是想把老婆孩子喂成大胖子呢。」
鐘檐低著頭,半響沒有響應,再抬頭,眼眶有些紅腫,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沒有睡的原因,「放……屁!」
兩個小哥看著這個人可真是奇怪,人家掙錢養老婆礙著他什麼事了,是搶了他的老婆還是怎麼的。
鐘檐卻在人群中慢慢走出來,一瘸一拐的跟著隊伍,他跟著隊伍保持著一段距離,隊伍停下了,他也停下了,隊伍繼續走,他也繼續走,所以不仔細瞧還看不出他是跟著隊伍的,他就這麼一路走,一路跟,跟著繞了大半個東闕城。
到了最後,那口棺材被抬進了青齋書院,也就是先帝賜的將軍府,鐘檐都始終沒有,上前去看上一眼。
郭管家料理完了一些事情,送走了護送棺木回京的隊伍,抬頭看著偌大的宅院,仿佛還是昨天,他把將軍迎進門,躊躇著要不要修葺一番,轉眼已經都掛滿了白幡,人也不在了。他嘆氣,以後這間宅子指不定會被指給哪一位官員做府邸,還會不會遇到向申屠將軍這樣好的主人呢。
他轉身去關門,才發現門口跟石獅子比定力的紅眼兔子。
「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要去找你那個……」老人的臉上有些不自然。
鐘檐笑笑,「是啊,我和他一起回來了。」說著,就自己進屋了。
郭管家不解,想了很久,看見鐘檐臉上的兔子眼,忽然明白了。
他看著鐘檐越發消瘦的脊背,輕輕嘆息了一聲,都是命啊。
鐘檐實在太累了,之前經歷了被擼,叛亂,國變,遇見親人又是永訣,他覺得這樣短短的一天把一輩子沒有經歷的都經歷過了,現在精神處于虛月兌的狀態。
他實在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覺了。
于是鐘紅眼兔子沒天沒夜的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紅眼變成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他頂著兩只大大的黑眼圈問郭管家早。
郭管家臉上黑了黑,都可以跟這個這個越發暗沉的天色媲美了。還早呢,都天黑了。
吃飯的時候,對了,是鐘檐的早飯,其他人的晚飯,郭管家一直用余光瞟鐘檐,瞧著他吃得挺歡實,完全沒有昨天晚上的神情,心里就放心了一點。
但是仍然用目光不停的掃鐘檐,並且非常不經意的提起,將軍的靈堂已經設好了,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鐘檐裝作沒听見,扒拉完了米飯,說著還要再來一碗,口里還嘟嚷著,「這個菜糊了吧唧的,這個湯沒放鹽,跟……」他頓了一下,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那個誰比起來簡直差遠了。」
在一旁扒拉飯的郭管家孫子听了,好奇道,「還有人比我爺爺做飯更好吃嗎?」
鐘檐想了想,敲了敲小鬼頭的頭,「沒見識,瓊林御宴你吃過沒有?沒吃過就好好念書,將來吃一回去!」
小孩子更加好奇了,眼楮亮晶晶的,「都有什麼呀?」
「那可多了,先上的是繡花高八果壘,然後是十盒縷金香藥,十味脯臘,還有下酒十五盞……
小孩听得哈喇子都要落了地,忽然很是敬佩起鐘檐起來,覺得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之後的幾天也是這樣,鐘檐正常的吃飯睡覺,興致來了還會教小孩兒寫字,可是他卻沒有去靈堂看一眼,甚至到了靈堂他也會繞道走。
甚至連郭管家也覺得覺得那一天他看見的站在門口的表少爺只是錯覺,鐘檐看起來絲毫不傷心,甚至連陌生人,住了他的府邸,也應該去看望一眼的。
可是鐘檐並沒有。
盡管如此,郭管家還是覺得他是傷心的,能哭出來的,那都不是傷心,真正的傷心,是哭不出來的傷心。
已經過了七月,天氣開始炎熱起來,人們開始著夏衫,搖蒲扇,游走在東闕的大街小巷。街道茶肆的熱鬧,就如同這一個熱烈的季節。
那些日子里小孩兒喜歡到巷口橋市上買一種叫做的涼糕的吃食,糯米粉做的,包裹在荷葉上,晶瑩剔透,同時有著糯米和荷葉的甘甜。小孩總是把食物留一些給鐘檐,以期待他給他講新的故事,有時候,他也把他在街角巷口听到的傳聞告訴他。
老皇帝發喪,新皇帝登基,整個京都都處于忙碌的階段,小孩兒將場面形容得繪聲繪色,使他忍不住發笑。
從小孩的嘴中,他也隱隱的听說了原太子奉儀被封了貴妃,不過,這也是皇權官宦里的故事了,和他這樣的小老百姓,也沒有什麼關系,倒是郭管家,知道了小姐沒有死,很是高興了一陣。
所有的時間都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沒有誰會在原地,也沒有人來得及顧及一個死在邊疆的將軍。
七月以後,棺槨里的尸體開始腐爛發臭,郭管家覺得不能再等聖旨了,就自己決定給他下葬。
他想了一會兒,決定把申屠衍葬在書樓的後面,杜太傅的旁邊,那書樓後面已經了大大小小幾座墳了,這宅子的第一個主人,第二個主人,都葬在這里,到了那一天,他這個老頭子也會埋在這里。
他甚至事先掘好了幾座墳,等到時候到了,往里面一躺,也倒省事。
他記得將申屠衍下葬的那一日,天氣有些悶,除此之外,是頂普通的一天,他甚至沒有選過黃道吉日。
他拜過杜太傅,告訴他又有一個人要和他作陪,那是一個作風很正派的將軍,希望他不要生氣,說完這些,才慢慢將骨灰壇子放到棺材里。
他慢慢的合上蓋子,卻听見急促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鐘檐站在那個地方,粗粗的喘氣——他終于肯過來,願意來看他一眼。
他看見鐘檐緩緩朝棺木走過來,他以為他是來祭拜將軍的,只見他緩緩蹲下,卻一把將那個骨灰盒子抱在懷里。
「表少爺,你這是……」郭管家面色大變,不知道他要干什麼。
鐘檐卻把骨灰盒子抱得死緊,生怕別人搶去似的。
許久才抬頭,他咬了咬嘴唇,鄭重的說,「郭伯,我想帶他回家去。」
郭管家眼中酸澀,點了點頭,說,「好,你們回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暫時還甜不起來,可能還要等幾章